2024年度【中文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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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途病房––在病床邊,我們如何學會成為人
胃腸肝膽科 ‧ 涂展博
病房裡燈光熒熒,如黃昏時的夕陽,攀著地平線。這天來了一個新病人。他呼吸虛弱卻又快速,像艘歷經大浪的鬆散船隻,奮力抖動著引擎靠岸,而船身油漆早已斑駁。只記得他眼皮緊閉,面容蒼白,四肢水腫還有大大小小的傷疤。還有一些沒有癒合的傷口,彷彿病患無聲的哭喊。
某一天下午,因為病情需要,我撥通了病歷上唯一的聯絡電話,心中重複默念主治醫師交代要討論的重點。我握著話筒,靜靜聽著忙音響起。
「喂?」
「是某某先生的家屬嗎?」我輕聲問,帶點小心翼翼。
電話那端的沉默,彷彿正攤開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一個冷淡的聲音說道:「我們很久沒聯絡了,不要找我。」咖搭一聲,不加思索。
那一刻,電話裡的嘟嘟聲成了斷裂的親情、沉默的責任、和世間的冷漠。我呆站了幾秒,好像手裡拿著的不是電話,而是某種沉重的東西,或是引燃的炸彈,一段無人願意接納的過去。
有時候我會想,他的人生裡,是否也有幸福或滿足的片刻?也許是教導孩子騎腳踏車時,也許是陪孩子寫功課時。但在某天風雲變色,他與家人從此形同陌路。人生的劇本總不會照著演,有時會殺出程咬金。現在,他就在這裡,成了我們的病人。那些沒有答案的問句、無法挽回的關係,就都像濃霧一般瀰漫了整個空間,隨著時間的經過愈加迷茫。唯一能做決定的家屬已然離場,這意味著我們這些陌生人,要幫他的劇場畫下謝幕。
醫療團隊天天討論著日漸惡化的各種系統疾病:心衰竭、肺炎、腎衰竭,該給予他什麼樣的治療?是否要積極搶救?洗腎?插管?還是減少侵入性的處置,給予緩和照護?他沒辦法開口說話,也沒辦法眼神示意,而電話那端的世界,早已崩潰。
「行善原則」,「不傷害原則」,這些詞語在各種討論會裡反覆被提起。如果我們試圖在專業的常規之中尋找感性,心中的反覆掙扎是必然,這是我們每天都在面對的困境。一條生命到底該如何延續?我們也許能挽回他的身體,卻無法延續他的靈魂。
某個值班夜裡,聽見床邊的生理監視器發出的逼逼聲,彷彿時間隨著警示音會一直延續。我忽然覺得,成為一個醫護人員,比想像中更加複雜。我們學習了檢驗檢查的判讀、疾病的診斷標準、治療的藥物甚至侵入性的治療手段。但在這些豐富廣博的知識和技巧的背後,卻還有一門艱難的功課——學會如何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常常有師長前輩提醒,面對每一個的病人,我們不能只是治療疾病,更要以人為中心,包括他的痛苦、遺憾,甚至那些我們無法理解的沉默,也就是所謂全人醫療。有學長說過:「要當醫療人員,也要學會怎麼當一個人。」
我們無法改變病人的命運,只有在住院的幾天給他人生中稀釋過的互動;雖然無法治癒病痛,但也許能稍稍減輕他的孤寂。當生理監視器的聲音停止,病房裡暫時恢復了平靜。窗外風聲颼颼,病房喧囂依舊,病室的燈光略顯刺眼,地球仍然持續轉動,直至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