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度【中文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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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終點的選擇困境
麻醉部 ‧ 賴岳廷
那個九月輪訓急診的夜晚,病患來時的狀況顯然已經危急。他的鼻咽癌導致大出血,每一次呼吸似乎都伴隨著窒息的掙扎,臉色蒼白,眼神透露著深深的痛苦。儘管家屬已經簽署了DNR,表示不願進行積極治療,但病人在極度的痛苦中,仍然向我們懇求插管。他無法忍受那種感覺,嗆咳、出血,彷彿每一口呼吸都像是溺水般的折磨。
我望向主治醫師,我深知面對這樣的狀況,無論是病患的痛苦還是家屬的期望,都讓我感到舉棋不定。病患原本不希望接受積極的救治,但眼前的情境讓他陷入了恐懼與無助,迫使他選擇了插管,彷彿這是唯一能緩解他痛苦的方式。這時候,醫療團隊究竟該如何抉擇?我們後續插管失敗後又緊急照會耳鼻喉科醫師前來執行氣切,但那個夜晚的急診,病患最終還是離開了。他在家屬的陪伴下,走完了人生的最後一程。事後回想起來,我心中仍然充滿了遺憾。
後來我請教了家醫科的主治醫師,他提到,其實這樣的案例可以採取另一種方式,或許不用急於插管。病患當下的極大痛苦源於持續的出血與嗆咳,這些生理上的劇烈反應讓他深感無法忍受。然而,插管可能只是延緩這種痛苦,而非解決根本問題。實際上,我們可以積極地給予像嗎啡類的鎮痛藥物,幫助他減緩痛苦,讓他在不再感到劇痛與窒息的狀態下,自然地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段旅程。
回想起當時的情境,我開始明白,病患並非真正想要插管,而是那一刻的痛苦和窒息感讓他感到近乎絕望。他的鼻咽癌併發出血不止,這種無法控制的生理反應帶來的恐懼,迫使他改變了原先的決定。事實上,許多末期病患在面對劇烈痛苦時,都可能出現一種急迫的求生本能,甚至會要求進行他們原本拒絕的侵入性治療。
但若能在那個時刻,適當地給予病患足夠的鎮痛和緩解措施,比如嗎啡,讓他在清醒的狀態下感到平靜,不再因生理上的折磨而恐懼,也許他不會改變自己本來的意願。我們身為醫師,不僅是病患生命的維護者,也是他們最後一程的陪伴者。如果當時我們能更早意識到這一點,或許能避免這樣的侵入性救治,讓病患能在尊嚴中自然地走向生命的終點。
在與安寧緩和專業的主治醫師討論後,我深刻地理解到,面對末期病患,特別是像這位長期與癌症搏鬥的病人,所需要的不一定是延長生命,而是減輕痛苦。在急診室的每一刻,我們都面對著迅速變化的病情,病患的苦痛往往讓我們在短時間內感到必須做出立即的決策。然而,這樣的情境下,我們是否忘記了病患最初的願望?
當時,病患並非真的渴望延命治療,而是渴望解除那種如溺水般的窒息感。或許,我們應該更早地採用嗎啡等鎮痛藥物來減輕他的痛苦,而不是急於採取侵入性的插管。緩和療護的核心便是如此吧—─不再以延長生命為唯一目標,而是專注於提升病患最後時光的生活質量,減少不必要的痛苦。
在醫療的倫理學中,病患自主權始終佔據著核心位置。我們尊重病患的決定,因為每個人對自己生命的掌控應該是最基本的權利。然而,當病患的決定受到當下情境影響時,我們是否應該更積極地提供緩和療護的選項,讓病患在痛苦減輕的狀況下,重新思考自己的決定?
在那次經歷後,我也深刻體會到,緩和醫療是一種態度,一種關懷病患全人需求的態度。我們要學會在每一個決策中,看到病患的不僅僅是病況的變化,還有他們內心的掙扎、恐懼與渴望。
在每一次面對末期病患的時刻,我們都應該謹記,他們的痛苦不是單純的症狀,而是我們必須全力去減輕的負擔。醫學的價值,除了提供醫療以外,我們在情況允許下該如何讓每一個生命在尊嚴中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