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度【第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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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的重量
呼吸治療室 ‧ 林永芳
清晨,第一道光線尚未透入重症加護病房,他已睜開了眼。因天花板上刺眼的白色燈光而雙眼疼痛、視線模糊,呼吸器的聲響在耳際嘟嗚起伏,拍痰機啪啪地不斷震動他的胸腔。X光片上,那半白的陰影如同滯留在肺泡間的迷霧,厚重到散不開。塑膠管從他的嘴裡恣意伸出,強行撐開氣道,將冰冷的氧氣輸入肺部,每一次呼吸都像舉起沉重的巨石,令他幾近窒息。
開刀前,醫師數次強調這是一場高風險的手術,特別是對他這樣重度肥胖並曾經置放心臟導管的病人而言,尤為至極。手術室裡刺眼的燈光、沉著的醫護人員和濃烈的消毒水氣味,早已在他的記憶裡零碎、模糊,但術後的現實卻變得如此完整、清晰,每一次呼吸都像與未知在搏鬥。躺在病榻上,身體像被壓在巨石下,無法動彈;血氧指數在機器的警報聲中如潮汐般上下浮動,時高時低的反覆變化。
他嘗試閉上眼,試圖忽視痛苦,窒息感仍無處不在,彷彿已融入了他的血液,已侵占了他的神經,成為他感官中的唯一感受。而時間呢?卻在痛苦中緩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像等過一個世紀。耳邊窸窣,醫療團隊在病床門外討論他的病情,低聲細語中透出些許無奈。醫師的術語冰冷且專業,彷彿在宣讀命運的判決。他依稀聽見兄長壓低的聲音裡藏著隱忍,暗示著放棄積極治療的可能性。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在他人的決定中搖擺不定,像風中飄搖的一片葉子,不知道何時會掉落。
儘管護理師盡責地定時檢查他的皮膚壓傷情況,呼吸治療師也協同翻轉著他的沉重的身體。但術後的不適感,讓他感受到的只是被動的照護和冰冷的觸感,彷彿自己的身體已經失去了存在感,只剩下機械的呼吸與痛苦的軀殼。這段日子裡,唯一來探視他的只有兄長,每次都帶著一臉勉強的微笑,站在床邊靜默不語。
思緒紛雜、翻湧,他回想起過往的美好──曾經可站立的雙腿和伸展的手臂,那些還能自由呼吸的時刻……。當時的自己,雖然肥胖,但能夠在烈日下自適地喘息,在奔波中揮汗地勞碌。如今,這一切已然變得遙遠且不可及,像是屬於另一個人的生活般。隨著日復一日的病痛和治療,他不禁質疑起自己是否還算「活著」?這種依賴機器的呼吸,算得上是生命的延續嗎?還是僅僅是一種延長痛苦的苟延殘喘啊?
入夜之後,他時常因胸口的沉悶感而驚醒。眼前所及總是病房昏黃的燈光,偶爾伴隨護工輕手輕腳地巡視時低聲交談聲響。那些對話無關緊要,反倒是呼吸器的聲音最為深刻,每一下清晰呼吸都像提醒自己──我仍然存在於這個世界。這股莫名的孤獨感,在夜深人靜時刻,像是被遺棄在無人荒島,只有潮水聲伴隨著他,那些被醫療設備製造出的單調節奏成了他唯一的陪伴。
漸漸地,他開始學會從這些節奏中尋找微弱的安慰,那是一種痛得麻木後的釋然與豁達。他的每一次吸氣,都是一次與病痛的頑抗;每一次呼氣,都是一種勇氣的展現。不知道未來會有怎樣的風雨,只知道此刻的自己依然在堅持,依然在呼吸。──自這一刻起,他心中也泛起了一絲從未有過的期待,期待某一天移除掉氣管內管!
當那根冰冷的管子正式被拔出時,空氣重新充滿了自己的肺部,雖然身體依舊感覺沉重,對於久違的自由感仍備感開心。他開始重新學習如何在沒有機器的幫助下自主呼吸,縱使每一口氣都帶著微微的痛楚,但真實無比。這種失而復得的自由感,讓他在術後痛苦中找到了一絲慰藉。
突然間,他想起兄長過往那張疲憊的臉。兄長從不在他面前流露太多情感,但他知道,每一次微笑背後都是無盡的憂慮和痛苦。生命的重量,不僅壓在他的胸口,也壓在了親人的心頭。他明白,自己活著並不孤單,不僅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那些在病房外等待的親人。
目前,他的呼吸依舊沉重,但他決定接受這份重量。每一次的吸氣和呼氣,不再只是冰冷的空氣交換,而是一種生命的象徵,一種抗爭的頑強意志。他開始明白,活著不僅僅是依賴機器維持的心跳和血氧,更是一種內心的堅持,是對未來的期許和對生命的執著。而這份沉重的呼吸,正是他與命運抗爭的證明,是他生命中最真切的存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