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度【第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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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曾經進入我生命中、又匆匆離開的病患〉:
一個精神科醫師的反思
精神科 ‧ 張簡德璋
1、我的老病人自殺了
今天門診得知的消息,一位雙相情緒障礙症(躁鬱症)的患者過世了,就在他上個月回診的隔天,家屬以平靜的態度緩緩地道出發現及處置的經過,並沒有絲毫責怪或疑惑,但我卻感受到震驚、遺憾、低落、後悔、自責等情緒接連湧來。
他是位63歲男性病患,在本人門診就診已超過五年,還記得他以前病情穩定的時候,曾送了盒水果感謝;也記得最後一次回診的時候,他不太講話、說著還好,而我只因為大量患者塞診中,沒有再多會談一會,只是稍微納悶他今天話更少⋯⋯尤其其配偶每次陪診時皆會提到先前病患躁期發作時,把家中的東西、甚至是將配偶的首飾衣物轉送他人之行為。然而,面對配偶的指責,他也只能表示無奈並被動承受,本人也曾因此對其配偶進行衛教、諮商等期待能促進雙方有效溝通之策略,但我心中也仍篤定,他在家中面對配偶的感受應該仍具一定壓力。
幹這行(精神科醫師)邁入第十八年,回想治療過程中自殺死亡的個案應不超過五個,但每次經歷,就感覺自己生命中的一小部分也隨著死掉,這代表醫者的無奈、無法與命運抗衡,或許這是疾病因素,抑或是個案久病厭世,但是,這感受真的是不好。
親戚朋友一向好奇、會問我們每天面對這些悲慘的人事物,會不會被負能量傳染、怎麼調適自己?若以精神科專科訓練之原則來回應,治療過程中初步應以同理支持等技巧建立醫病關係;但隨著病程發展,病患對治療師可能有移情(「這個醫師跟以前他們一樣都不了解我、不開藥、不怎麼做」), 治療師對病患會有反移情(「這個病患讓我感覺不舒服、面對他有壓力」、「他講的讓我想到以前的事」),而我們醫者則被期待能維護適當之醫病界線、做到客觀評估、專業治療,當察覺到反移情之際要試著反思調整、正所謂「治療他人時、自己也需要先被治療」、或是尋求督導。但當生命中一個長期穩定的關係突然消失時(尤其是你知道你用盡所學、全力醫治後,而對方也認同感謝此治療),我們都是人,都有感情,也帶有不同的生物印記與脈絡,面對這種失落該如何無動於衷⋯⋯
喔,就像外科醫師應該不怕出血、也有數據說明可預期之手術併發症,這難免會發生沒關係;內科醫師會常規評估慢性病患者的預後不佳或癌症餘命,經常發生復發或需不計代價延續殘命之情境也很常見。大家是不是都會說服自己,我們做醫療這途的,都會遇到的、久了就習慣了。本人在剛入行時曾在想,我會不會以後也應學會或必須這樣面對(這是情感麻木或部分解離嗎?比較不會有感覺、比較好做事?!)。
但我慢慢學到,我有盡力、病患也有盡力,那些因每位醫者而異、由此而生的反移情(「我做得不夠好、讓人失望、害到人」、抑或是「我處理比其他人都好、是他或家屬不配合」等等)應該慢慢被消化或正視,那些病患用生命教我的事,應該會一直刻在自己的心上,下次我在執業會談中遇到類似展現、仍有時間機會處理的時候,我希望自己能多留意⋯⋯但健保體制下只能說真的好累,負荷過勞(physician burnout)的現象在臨床科別層出不窮,我們醫生也會累,我也希望趕快看完趕快休息,畢竟刀用久會鈍、病患看多會影響臨床敏銳度,就怕容易漏了什麼事。反思自己,我的負向反移情常常在初診多(或是看過其他醫師又自行轉掛過來)的時候展現,心中常納悶:「唉,幹嘛掛號,我看不完了,我問的多、打字多、話又多,怎麼再來湊熱鬧?!」,我想除了限診限掛外,還是需要更多時間留給自己,放空正念都好,再思考如何保持初心、無愧於心,並平衡醫療和生活品質。
此致我死掉的病患。
2、妳是我教過最難忘的學生
今天大昌的初診極多,看到第五個進來診間,是23歲男性。
「老師,我有上過你的課,您還記得PY嗎,我是她男朋友。」
「當然記得,她還好嗎,今天怎會來看診?」
「她上禮拜過世了,車禍。」
「假如我那天有載她去上課⋯⋯我會一直想到那天看到的畫面⋯⋯」
印象中,她是個很配合治療的憂鬱症患者,就讀醫學院的某個科系,家庭支持系統不佳,但經過規律在本人門診治療年餘後在討論下逐步停藥。上學期我授課醫學系一年級的普通心理學,她還和男朋友來外修,跟她的對話停留在學期末的一堂課後,「PY妳最近還好嗎?」
「我們交往三年,她那一年多看診、我都在診間外陪她。」男友把我注意力拉了回來。「她很信任你,因為中間有看過其他醫生,後來還是來看你⋯⋯你跟他說可以從這邊畢業、不用回診吃藥那天,我們兩個抱在一起哭⋯⋯她很努力,也考上研究所,大四想要多修學分,看到你有開課很開心來上⋯⋯」他開始啜泣。
其實本人有點壓力、甚至抗拒看初診,因為我會較詳細地詢問過去個人史和家庭環境脈絡,以致容易導致外面病患塞診。唉,這是我有史以來最不想看的初診……我曾陪她度過身心的不適、生命的低潮,但老天怎會開這種天大玩笑、我們醫者怎麼努力怎還是讓步給命運。
我這個初診看了快一個小時,不知為何,我突然想到:「你會去台北協助後事嗎?我想要寫個條子有些話給她」
「好的,她一定會很高興!」
可是媽的,我怎麼高興不起來,在我開始有點哽咽的時候,我請病患先出去外面等,我突然不知道我要寫什麼、我這麼習慣會跟病患喇賽的人⋯⋯
另一個常被人問到的問題是,為什麼走精神科?私以為這些年不敢說曾幫助或救多少人,而是病患給我的一直很多!我的感想是,病患永遠是我的老師,教會我不止執業上,或是人生的事,看他們怎麼面對人生的方式往往可以提醒自己,此外還有病患給我們的信任反饋、若可陪伴他們從谷底走出來、恢復相關功能,亦或是調整心態、與疾病共存、仍努力生活,尤其是對那群容易被社會大眾、或甚至醫療人員污名化的「賽吉」病人來說,真的不容易!可是,這一次好殘酷。
但是我知道,下一個任務是陪這個男朋友經歷承受哀痛與撫平創傷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