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殼

L的媽從沒想過會這樣就有了孩子。

　　那天她只是下腹有些悶痛，並不怎麼在意，進廁間後還來不及將門帶上，便察覺一陣異樣的緊縮感席捲全身。L的媽倚著牆頹坐下來，腦子一片空白。嬰孩渾身發紅，在花磚地面上扭動著；昏暗的老燈獨自懸吊，電線上覆滿塵絮，稍嫌過長，像還沒剪斷的臍帶。

　　弱芽

　　L常常生病，次數多到自己都數不清。

　　有太多次，祖父被L半夜突發高燒的囈語或是叫喊聲驚醒，才匆忙揹起L、三步併作兩步地趕往醫生住所敲門。雖已積欠多次費用，醫生仍會在L情況穩定、準備回家前把排藥塞到祖父手裡，並詳細叮囑使用方式。L看著那些銀晃晃的薄片只覺得很美，和醫生家門口那棵透著夕陽的鳳凰木一樣，總閃著金光。

　　沒生病的日子也不一定太平。L的媽自從生下她後就去了台北，說要賺錢，但有時也會回來，L最懼怕的就是這種時刻。如果祖父在家，便會囑咐她進衣櫥裡躲好，不久悶細遙遠的爭執聲就會塞滿衣櫥。萬一祖父剛好不在，L的神經就緊繃了起來。「就是妳毀了我的人生，」L的媽總會一把抓起她這麼說著。「妳怎麼不消失？」或是「妳阿公又把錢藏到哪裡？」等話語在L耳邊炸開，她只能將雙眼緊閉，想像在另一個平行時空的自己及時躲進了衣櫥，逃過一劫。櫥壁裡難以流動的黑暗將一切隔絕在外，像固守不移的城牆，靜謐、安全。

　　孤葉

　　祖父過世後，L也去了台北。林森北路霓虹閃爍，包廂內不停燃著的菸頭亮紅明徹，像記憶裡兒時的夕陽。L在這裡遇見那個男人。男人寵愛L，遠甚於旁人，他說他就愛L的不食人間煙火，是《北方有佳人》裡的李夫人再世。於是，當男人帶著裝滿現金的箱子與鑽戒出現時，L沒多想就答應了。總該輪到我快樂，L對自己說。

　　幸福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男人開始晚歸、甚至徹夜不歸，即便回到家也是醉醺醺的。「妳就是老子用錢買回來的，」男人總是一把抓起L這麼說著。有了孩子或許會好些吧，但現實總一次次無情地重擊L。於是在某個冬夜，彷彿刻意為之一般，L看著趴睡的嬰孩，無意識地將棉被蒙住兒子，轉身睡去。

　　落花

　　個案：倒也不是。

　　醫師：所以說你那時是有計劃而且有意識的囉？

　　個案：（勉為其難貌）⋯⋯不是。

　　醫師：（嘆氣）好吧，你先生把你送來這裡是希望大家一起努力解決問題，我們 　來聊點其他事情好了。你平常就習慣穿這麼⋯⋯厚重的衣服嗎？

　　個案：（拉了拉自己的長袖黑色罩衫）恩，我很喜歡。

　　醫師：現在是夏天，你戴著毛帽不會覺得熱嗎？

　　個案：（拉緊帽緣）不會。

　　醫師：我剛剛看到你手指甲⋯⋯你緊張的時候會咬指甲嗎？

　　個案：（差點又要咬指甲）⋯⋯恩。

　　醫師：在壓力大時除了咬指甲之外，還會不自覺地有什麼其他動作嗎？

　　個案：（沉思片刻）恩⋯⋯我會⋯⋯拉頭髮（低頭不語）。

　　醫師：介意把帽子拿下來讓我看看嗎？

　　個案：（糾結良久才緩緩拿下帽子）

　　醫師：啊，真是可怕（意識到自己失言），不，我的意思是，看樣子從很小的時候就有這個習慣了對嗎？

　　個案：（羞赧樣）恩。

　　醫師：（紀錄）好，我們現在來做一個小測驗，我待會會唸出一些字詞，每聽到一個詞彙，你就將第一個聯想到的東西說出來，好嗎？那麼我們開始⋯⋯

　　-鳥　　　--（個案答）鐵絲

　　-青蛙　　--血

　　-手指　　--爪子

　　-家　　　--（個案沉默）

　　-箱子　　--安全

　　-幸福　　--菸

　　-墨水　　--消失

　　-小孩　　--（個案沉默）

　　醫師：（紀錄）好，這樣大概差不多，有沒有什麼其他想跟我說的？

　　個案：（沉默片刻）醫師你有沒有看過《令人嫌棄的松子的一生》，是一本小說。

　　醫師：小說嗎？我很少看。不錯啊，多看書很好，繼續加油。

　　殘枝

　　今天是我第一次在精神科病房值班。倒也說不上緊張，更多的反而是能一窺戒備森嚴的管制病房的興奮。平時就對精神醫學十分感興趣，終於有機會能在病房裡待上一整天觀察，將書中理論與實務相互印證，不禁感到澎湃激動。

　　白天時我注意到一個比較特別的病人。她十分安靜，並不怎麼搭理問話的我們，逕自窩在病床上，手裡抱著一本書，印象中我瞥見作者的名字是「山田宗樹」。不知為何這個名字讓我有些介意，卻又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看過。

　　夜晚十一點半的空氣黝黑得過於沉重，我在裡頭待得發慌，便起身前往公共空間走走。深怕吵醒已經入眠的眾病患，我一邊放慢腳步、一邊思考這一天下來的所見所聞。待眼睛適應黑暗後，正好來到病患們用餐時最喜歡聚集的交誼廳，因為這裡有電視與一張不小的公用桌。我走到電視機前，正想著這大概是他們在病房裡少數能與外界有聯繫的管道時，瞥見旁邊的公桌上有東西。桌上倒蓋著一本書，原來是稍早看見，作者是山田宗樹的那本。我將書本翻轉擺正，內頁某處貌似有幾滴乾涸的水痕。在過於昏暗的環境下，我良久才看清上面的字句：

　　「⋯⋯在牆上寫下了：『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神經瞬間緊繃了起來。

　　山田宗樹是《令人嫌棄的松子的一生》的作者，我怎麼會忘記？病人房號是多少？我暗自咒罵自己的不上心，開始奔跑，小說情節也跟著一一閃過腦海。書中女主角松子的一生彷彿是上天對她開的各種玩笑，剛剛看見內頁裡乾掉的水痕，如果是病人因讀後有感而……我不敢再繼續往下想，我太熟悉書裡的內容了——我知道在那句話之後會發生什麼事。

　　我聽見自己慌亂的腳步聲迴盪在長廊，放大後的回音像空洞無味的靈魂。逃生標誌透著冷綠，我不自覺地拉緊外衣，來到房門前輕敲兩下，不待回應便推開這令人窒息的結界。

　　於是我看見了。

　　垂吊的繩結仍在微微晃動，稍嫌過長，像來不及剪斷的臍帶。

閱讀書單

1. 導讀榮格　Robert H. Hopcke 1997

2. 精神科會談技巧　Shawn Christopher Shea 2007

3. Trichotillomania, Skin Picking, and Other Body-Focused Repetitive Behavio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