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度【佳作】
2017年度【佳作】
落葉
急診醫學部 ‧ 許智偉
坐在急診重症留觀區的床上,臉色憔悴且面如黃蠟的妳正安靜的看著窗外。
那是個秋天的早晨,平常忙碌吵雜的急診今日卻異常冷清,陽光從玻璃窗外穿透進來,灑在急診的地板上,呈現出豐收稻田般的金黃,但這黃,遠不及妳臉上的黃疸深。妳的先生疲憊地站在床邊,臉色凝重地望向我,神情彷彿說著:「累了一晚,也應該給我們一個答案了吧!」;倒是妳,聽到我的腳步聲,僅緩慢的將清瞿的臉轉向我,眼神有點無助,也有掩不住的淡淡哀傷的眼神。
我想正視妳的眼睛,卻被怵目驚心的黃褐色鞏膜改變了我的視線。在來到妳的床側準備開始查房之前,我已先回顧了妳的病史-兩年前,妳被診斷肝癌第二期,經歷了無數次的化學療法、放射線療法、血管栓塞療法跟免疫療法,病情始終起起伏伏,無法根治,昨晚是因為難以忍受的腹痛,讓妳不得不深夜來掛急診。夜班的醫師先幫妳止了痛、初步抽血檢查並安排早上做腹部超音波檢查,當我早上查房時,打開妳剛做完的超音波報告,上面寫著:「癌細胞瀰漫性散布於肝臟各個分葉、膽道系統、肝門靜脈系統,並有脾臟轉移。」於是我知道,妳是秋天裡即將凋零的一片枯黃葉子。
「醫生,我太太的情況怎樣?」先生的手緊握著床欄,焦急的催促我解釋病情,強制壓抑下來的擔憂,從他顫抖的聲音仍聽得出來。
「從超音波的影像顯示,病情似乎有些變化。」我含蓄、委婉且職業性的講著,眼神不自覺的從妳的臉輕飄飄的移開。
可能我刻意壓低的音調,保守模糊的語詞,讓妳先生感受到異於平常的不安,在我還沒進一步說明時,他匆促地快步繞過病床,一把拉著我的手說:「醫生,我們外面講。」把我拉離了留觀區,離開時,我快速掃描了妳的臉,妳的表情依舊呆滯漠然,蒼白的嘴唇緊閉,隻字不語。
「醫生,報告怎麼說?」妳先生整個人身陷在會談室的沙發上,十指覆蓋著他黯黑的臉。
「癌細胞已經吃掉整個肝臟,並有脾臟轉移了,看來不樂觀。」
「她還能活多久?」他悶聲低沉地說,似乎已有心理準備了,語氣雖然沉重,卻無突然聽到噩耗的激烈反應,僅是目光低垂的看往地上。
「每個人情況不一樣,我實在無法估計時間。」狡猾又萬無一失的回答!
「可以先不要跟她講嗎?」他抬頭看了我一眼。
「 葉先生,依據醫師法第十二條規定,醫師診治病人時,應向病人告知病情,如果你太太想知道,我是不能拒絕的。」這是多年來我制式的回答。
「但是她那麼年輕而且小孩還小,你告訴她,實在太殘忍,而且我怕她會受不了!」妳先生的語調稍微提高。
聽他講完,我的腦海突然閃過妳無助哀傷的雙眼,「如果我不跟妳說實情,這樣就不殘忍了嗎?」我心裡想著。
「那我該怎麼跟妳太太解釋她的黃疸越來越嚴重?」我仍然是一貫平靜的職業語氣。
妳先生似乎被我的冷淡激怒了,他語氣變粗且音量提高的說:「幹!反正就是不要跟我太太說啦!你是醫師,書讀那麼多,一定可以找個理由解釋的。」撂下這句話後,就從沙發跳了起來,眼睛再也不看我的離開。
我望向遠處的妳,當初設計這麼大的落地窗,就是要讓陽光進來,使得急診可以逃過醫院空調的冰冷;此時,窗外太陽昇的更高了,南部的秋天不冷,倒是突來的微風颯爽,偶爾會吹落幾片樹上枯黃的樹葉。
妳當天就住進病房,當我再遇到妳的時候,是幾天後在金碧輝煌的醫院大廳。
在抬頭就可以看到天空的天井下,我看到站在手扶梯前準備上樓的妳,面容依然蠟黃,身體依舊孱弱;當妳緩慢抬起乾癟的右腳,想要跨上手扶梯時,顫顫巍巍的腳,似乎是手扶梯傳動速度太快,妳竟無可安穩下足之處,於是妳只好讓腳停在虛空中,等待著妳有把握的一刻;站在妳背後的我,看著這凝結的畫面,我想橫跨在妳與手扶梯之間的其實是很深的澗谷,一不小心,妳就會粉身碎骨,於是我往前一步扶著妳,妳回頭看到是我,愣了一下。
「醫生,我應該沒救了吧!」妳問,而我只是沉默。
「你不說,我也知道;我先生不跟我講,我也知道;是我的身體告訴我的。我不想他難過,所以只好假裝自己不知道。醫生你應該沒生過大病吧!不然你怎麼會以為病人不知道呢!」除了沉默,我多了羞愧!
此時我們已經快到二樓了,妳輕輕的推開了我扶著妳的手說:「醫生,人出生時是一個人,要死前也是一個人。花一輩子跟妳相處的人,不一定完全了解妳,我死了就算了,我現在只擔心我那孩子,若我往生,他要去哪裡找我?我想要用這剩下的時間,好好陪他、跟他講講話。唉!三歲的孩子聽的懂甚麼呢?」妳好像在跟我講話,又好像自言自語,沒有等待我的回答,就緩步進入妳的病房。
醫學院的老師曾說:「病人是醫生最好的老師」,我想這句話在我年輕時,解讀的太狹隘了,其實病人不只教醫生認識疾病,也教醫生體認生命與無常。面對死亡的是病人,如果她不知道自己即將過世,她怎麼會深刻地想什麼是她人生最重要的事?她如何去安排最後短暫的時間,去做她認為最重要的事?
德國倫理哲學家康德認為「道德是一種義務」,如果在對待病人時,考慮太多的條件,「誠信原則」就已經被破壞了。或許有人認為「不告知病人病情,就不會增加病人的心理壓力」,這就是「不傷害原則」;但是,「不告知病情」本身或許就是對病人的一種傷害,更何況為了隱瞞病人病情,以後需要更多的謊言去掩護。
之後,我再也沒看過妳了,倒是在幾個月後的某天,我在下班的路上遇見了妳先生,右手緊握著一位小男孩的手,腳步沉重地低頭往前,他沒看到我,是小男孩看了我一眼,可能是白袍吧!男孩的臉潔白純淨,眼神有點緊戒卻擋不住好奇心,眼珠黑白分明,腮幫子鼓鼓的讓人想捏一把,我對著他微笑,他考慮了好一會兒,也決定對我微笑。錯身而過,我抬頭看了頭上的小葉欖仁,春天一到,光禿禿的樹枝也冒出嫩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