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

　　心中的不安來自衛福部寄來的那一份抽血檢查報告，那時單純的只是想做個試驗順便領個 500 元禮券，怎麼也沒想到寄回來的抽血檢查報告中胎兒血清蛋白那一欄的數據，清楚的記載著 180 的數字，胎兒血清蛋白到底是何種檢驗值，我賣力的在腦中思索，或許離開臨床、離開書本太久了也或許那股不安感叫我別太早承認，但身體卻不會做任何的欺瞞，全身的血液彷彿在那一瞬間全衝上腦袋，只覺得耳朵嗡嗡作響令我有一種全身發麻的感覺，就這樣一遍一遍的對照著兩份檢查報告，直到先生開鎖的鑰匙聲在門外響起，抬頭看著先生踏進家門微笑的看著我，隨即看見我手上的檢驗報告，他輕聲的問我：「怎麼樣報告有甚麼異狀嗎？」，在醫療界待了許多年的經驗在此時好像已失去作用，說實話嗎？先安撫嗎？雖然只是一瞬間的猶豫但抉擇真的好難！靜下心來還是決定毫不隱瞞的全盤與先生討論，經過一番解釋後我們全沉默下來了，雖然還不能肯定！但我們內心都已知道我先生的肝臟出問題了！

　　陰影

　　自從發現驗血報告上異常數字後，接下來的幾天除了上網查數據外，便開始在院內找尋為先生看診的醫師，各種交錯複雜的情緒紛沓而來，有時也安慰自己告訴自己這或許是檢驗值的誤差根本不會有事！有時又煩惱若真的需要治療時會採取何種醫療方式，會不會動手術開刀？醫療開銷如何支應？就這樣輾轉難眠好幾天心裡總是不踏實，這樣的情緒不禁讓人回想在十幾年來的醫療工作，看過許多心情緊張擔心的病患家屬，那種不安雖然隱約能夠體會，卻沒能如現在這般深刻，雖然心緒是如此複雜但我還是極力平緩心情的動盪，決心坦然面對不去逃避，因為逃避問題終究無法解決問題！只是擔任的角色從醫療人員或許會轉變為病患家屬，為自己的親人擔心總是難免，不過眼前可能生病的是先生，他的內心所承受的不安衝擊一定更甚於我數倍，若是我顯得慌亂那先生的心情只會更加不安，唯有一起去面對在身旁陪伴才能減輕他的壓力，於是我告訴自己絕不能顯得怯懦，也不做任何隱瞞，在可以的範圍內緩和先生對於可能發生的症狀的憂心，雖然如此內心深處總是希望這只是一場誤會，明日醒來一切就會煙消雲散！

　　看診的日子終於還是來到，排隊、掛號、量身高、測體重，每一天上班都會目睹的情景現在換我與先生來走一趟，等候看診的時間先生依然和我說說笑笑的聊天，我很用心的觀察但我看不出他的情緒，雖然我知道遇到這樣的事，人不可能沒有情緒上的變化和煩憂，但那時我真的看不出他在言談中有任何的異狀，該笑的時候他竟也能哈哈一笑！於是我白目的問他：「你不會緊張嗎？」先生望了我一眼回答說：「怎麼可能不緊張！但滿面憂愁煩惱有幫助嗎？」我與先生很久以前便不忌諱談論死亡，也常會與兒子討論自己的後事該如何辦理，舉凡不要燒香拜拜、別設靈堂、少掉送葬和一大堆繁文縟節，那可省去一大堆費用等話題，但真的遇上這種攸關生死的事情，我真懷疑先生口中的豁達是不是真的？

　　戴醫師看過檢驗報告後立刻為先生安排腹部超音波掃描，只聽醫師話聲一落，便見門診小姐立即熟練的查詢電腦，轉頭對我們說：「真幸運今天就可以排到超音波掃描！」只見她操作鍵盤的手又飛快的列印出檢查單據，戴醫師在看過後提起筆在單據上寫下「急件」，兩字說：「看這樣可不可以先檢查到！」那一瞬間真的了解到家屬對於醫護人員的那種尊敬與感謝從何而來，唯有在心急如焚的心境下深刻的體驗才能知道。

　　看著先生躺在超音波室掀開上衣，醫師熟練的塗上 JELLY 後，掃描器在先生的肚皮上游移，螢幕顯現出肝臟的部位，只聽醫師「嗯」的一聲又「嘖」的一聲，我那不爭氣的淚水便從眼眶滾落下來，「是的」那縈繞在心中數日揮之不去的陰影，已化成先生右肝末端那清楚而明顯的一塊陰影！心中懷抱的奇蹟與希望剎時間破滅了，心中那早已築起的堅強也瞬間崩毀，只能死盯著螢幕任由止不住的淚水在兩頰滑落，就在此時我那冰冷顫抖的右手被緊緊的握住，低下頭只見先生握住我的手微笑的緩緩搖頭，好似在叫我別再掉淚，我忘了先生看不到螢幕，但他從我的反應知道結果！我立刻擦掉淚水開口詢問醫師掃描的正確狀況，很訝異的是我的聲調竟然格外的冷靜，思緒也回復了清晰，只因在先生右手握住的一剎那我已決定不再掉淚，眼淚並不能為先生的病情帶來任何幫助，在醫院裡看過太多病患的不安與無助，那種微帶驚懼的神情成在心中迴盪不知多少次，不接受終須接受！逃避也終究要面對！唯有正視的去面對才能讓先生得到最迅速的治療；執行超音波掃描的醫師以平靜專業的口吻陳述先生的腫瘤大小、位置與開刀治療的難易，也安慰我們若早些安排處理癒後情況應會不錯，這些鼓勵的話彷彿一劑強心針，讓我連日來不安定的心終於有一些好消息。

　　回到診間主治醫師看了掃描圖片也確定應是肝部腫瘤無誤，戴醫師詢問我們想轉診到哪位外科醫師的門診，我沉吟了一下告訴醫師決定轉診到副院長陳耀森醫師的門診，其實這個決定早在幾日前就早已考慮好了，只是副院長的門診病患多一向較難掛號心中不免擔心，就在此時門診小姐開口說星期五那天他會在副院長的門診，會給予我們一些協助，我不禁又是一陣感動與感謝，回頭望望先生他的臉上還是只露出微微的笑容根本看不出他的心緒，就在戴醫師開立電腦斷層掃描與抽血檢驗的單子後離開診間，走在廊間周遭看診的人潮依舊，我兩還是如以往般並肩走著，隨口閒聊好像要揮開情上的紛亂般我們只挑些不相關的話題聊著，就在走出大門時先生突然呼了一口氣轉頭對我說：「我們要一起努力喔」，是的！我們與小孩全家人都得努力！家中平靜的生活勢必泛起一些連漪，不知何時能再歸於平靜，此時八月炙熱的陽光依然照耀的人睜不開眼睛！

　　開刀房

　　熟悉的環境、熟悉的醫師、熟悉的同事，這個開刀房是我每天工作的地方 ，每一個儀器、耗材都是再熟悉不過的東西，可是今天心情卻異常的不同，雖然已經值了一整夜的夜班但是還是沒有累的感覺，因為早上的第一台刀正是即將由護佐推進開刀房的先生，利用空檔草草的用完早餐就到開刀房控台入口處等待，整個開刀房裡依然忙碌不堪麻醉護理師、麻醉醫師、開刀房護理師來來去去拿藥、分配任務、推器材，看著大家忙中有序的動作心中不免安定了不少，這是一個堅強有能力的團隊，在這麼多雙手不知拯救過多少人的生命地方，今天我將只能是一個旁觀者，等待他們切除先生的病灶延續先生的生命恢復先生的健康，映入眼簾的人影就像跑馬燈般來去而思緒就這樣隨著時間飛轉，直到開門聲劃開紊亂的思緒，咧開嘴對我微笑的先生被護佐推入開刀房了，確認身分後先生躺上病床被推到等待區，開刀房護理師很體貼的幫我們拉上布簾，只是這道布簾根本就如虛設一般，因為同事一個個進來問候、鼓勵，唧唧喳喳的聲音句句都溫暖著我的心房，自發現先生罹病後，擔心家裡的長輩會操心便獨自面對張羅各式各樣的問題，心中所承受的擔憂害怕層層的堆疊，真的有些透不過氣，現在有這些相伴許久的同事衷心的安慰，終於讓鬱悶難耐的心情有了宣洩的缺口，我想那時先生的腦袋一定是一片混亂才對！

　　病床推進手術室 18 房了，進入房間心中又是一陣感動，因為昨晚與我值大夜班原本早該下班的兩位學姐還是一身綠色手術服等在房間裡，兩個人很有默契的幫忙，四個麻醉護理師七手八腳的將先生開刀前的準備工作一下子就做好了，等待麻醉醫師到後，走到先生身旁握住先生右手而先生轉頭對我微笑說：「待會見」便進入沉睡了，於是一場再熟悉不過而卻又如此不同的手術開始漫長的挑戰！

　　坐在手術檯邊整個腦海裡不斷思考著各種問題，離劃下第一刀開始已經三、四個小時，大夜班的學姐們早在我的催促下回去休息，負責麻醉的同事全神貫注的盯著麻醉生理監視器上的螢幕，螢幕上顯示除了心跳稍低外一切常，副院長靈巧的雙手飛快的操作著器械，開刀房護理師也熟練的遞出一支支的手術器械，而我只能繼續扮演一個稱職旁觀者，盡量不給同事任何壓力，但是身為開刀房護理人員竟目睹自己的親人在動刀，這種經歷我想應該不多吧！坐在旁邊不禁想著在手術室外等待的兒子現在在做甚麼事？又想起副院長為先生看診時的情景，那時副院長很奇怪先生是如何發現肝臟有異常？並陳述他身為肝臟權威多年來的經驗，肝臟腫瘤患者等到有症狀、病痛出現時，能夠動刀治療的人通常不會超過兩成，聽完我們的經歷後直說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但這次的狀況真的讓我有很深的體會生命不能全依賴幸運，面對疾病及早發現、及早治療真是不二法門，定期的做身體檢查真的好重要；隨著手術的進行，心情也是既緊張又紊亂的激盪著，好不容易副院長終於停下動作走下手術台，其他醫師接下傷口縫合的動作！副院長動手切開由先生身上取下來的檢體，那有如男人巴掌大的肝臟，仔細的檢查後轉頭對我說：「初步的觀察應該是惡性的腫瘤，但看情形並未有轉移現象，手術一切順利。」叫我放心，心中的擔憂與壓力立刻減輕許多，手術即將進入尾聲忙起身等待同事關閉麻醉藥物催醒先生，我決定親自為先生拔除呼吸管、喚醒先生，四個小時漫長的等待，在先生重新握住我手的那一霎那心中的那一塊大石頭終於可以放下了。

　　生命

　　安頓好先生回病房的一切後精神有些撐不住了，只能將照護的工作交給兒子，躺在小床上補眠，往後的照護責任也大都交給兒子，病房護理師定時的來量血壓、觀察排尿量也做一些衛教宣導，而先生只能昏昏沉沉的度過這住院的第一夜，生命是脆弱的有時他根本不堪一擊病痛、車禍、意外都可能在一瞬間奪取人的生命，但生命有時卻又是如此強韌，除了拜現代醫學的進步外，人的堅強意志正是賦予是生命強韌的力量，先生在開刀的第二天下床了，瞧著他需要攙扶而微微顫顫的步伐，只因衛教師跟他說及早的活動能使傷口加快癒合，所以他說他得快點養好身體恢復正常，七天後我們收拾行囊回家了！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打亂了我們原本的平靜生活，這其中的過程有許多同事好友給予我們鼓勵打氣，讓我原本慌亂的心情得到支撐的力量，院內醫師與護理人員細心的診治與照護，讓先生在發現病徵到開刀出院不到二十天就能回復正常的生活，『人』就是因為有這些愛與關懷才能在許多的逆境之下依然挺立，由衷感謝在這段過程中給予幫助的所有人，也對生命的延續有更深刻的體會和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