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度【第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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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則三十年前的家族安寧說起
中醫部 ‧ 許惠菁
安寧醫療的概念在有志之士默默灌溉的近年,逐漸被「未知生,焉知死」的社會大眾列入考慮;然而,在而立成為主治醫師的當下,謹以此文獻給三十年前生下我,並勇敢面對癌症的原生母親 --- 林婷婷女士。
母親是一位優秀的醫療人員,醫學院畢業時以前三名的成績申請到國立醫院並且深獲前輩栽培。父親是母親的醫學院同班同學,在父親服役的同時,母親先申請眷舍並且工作,一切朝著美好的未來前進。
在那個超音波產檢設備與判讀尚未發達的年代,聽長輩說母親懷孕時好幾次腹痛,都很擔心肚子裡的寶寶,於是趁著工作空檔商請院內相關超音波室同仁幫忙檢查胎兒,看到寶寶平安於是放下心。然而,大家都過度專注胎兒狀況,也沒將檢查結果請教當時婦產科學習判讀超音波照片的醫師,反而忽略了同時生長於腹部的惡性腫瘤正悄悄伸爪牙而來⋯⋯。
因此,母親腹部的腫瘤被發現的太晚而錯過黃金治療期。剖腹生產後,天主教徒的母親在留給我的日記裡寫道:她同時深感當媽媽的喜悅,以及吃中藥、喝符水想求命運網開一面。
母親在治療的過程中曾歷經一次手術以及數次化療。然而那次的手術並沒有成功:主治醫師劃刀之後發現癌症已經擴散蔓延,到處都是所以只好又關起來。父親後來回憶,他與家人們當時在手術室外等候,發現手術時間比預期提早許多,教授級執刀醫師尚未明講,父親就觸動身為醫療人員的敏感神經母親還留給我一篇懷孕時起草,生病中完成的論文抽印本。在那個沒有網路資源與電腦協助寫論文的時代,這篇文章我醫學院畢業之後好幾年才看懂。
叔叔說母親的主治醫師與家族耆老,考慮到母親是個堅強的女性,於是決定誠實以告來日無多。就這樣開始了母親的化療歲月與撐到我周歲的心願。在那個沒有全民健保的年代,母親還是台灣前幾個嘗試昂貴化療藥 Cisplatin 的患者。
母親在日記裡勉勵我不要自怨自艾,我會像所有小女孩一樣健康可愛;她還說聽到隔壁小女孩練鋼琴的聲音,相信我長大也會彈一手好琴。提醒我要像同事的喪親姪女一樣勇敢;要我作家事,不可嬌縱⋯⋯。
父親說我的周歲生日在與母親剛買的房子裡舉行,很多疼我的家人們都來了。母親抱著我吹蠟燭又照了好幾張相片。而照片裡當時已化療多次的母親是那麼骨瘦如柴又那麼喜悅。
母親在幫我慶祝完周歲後陷入昏迷,時睡時醒的她只能靠著口含冰塊緩解那無法緩解的不適與憂心。有一個問題,我長大後想了很久,終於在某次和父親一起上山掃墓時開了口:「爸,媽過逝時你在作什麼?」
爸爸沈思了一會兒回答:「那個時候正忙著考專科⋯⋯,有一次有一個很重要的演講,大家都說可能會有一些考訊,我想了很久,問你媽媽可不可以去聽一下?她說好。⋯⋯等我回來的時候,醫院告知:你媽媽走了。」
有一個與母親熟識的資深婦產科醫師後來勉勵我:每一個醫師都不會忘記自己漏掉(miss)的病例。他們在我母親的事件發生後,把母親懷孕時照的超音波片子又拿來重新檢視、判讀並且作了檢討。不過前輩說:有時候命運也說不準,如果當年早一點發現母親肚子裡的腫瘤,一定建議終止懷孕並且全力治療。那也許就沒有今天的我了。
原生母親在過逝時還沒三十歲,然而我問我自己:我活著的這三十年就算比不上母親,但是否庸庸碌碌不知人生的方向?母親尚且能以正向的態度面對絕症,我的人生是否被突如其來的挫折抵毀了希望?
謹以此文,獻給我天上的原生母親,獻給每一個正在與病魔奮鬥的人。治療的時間有長有短,疾病的預後有好有壞。母親因為肚子裡的腫瘤辭世卻保住了我。上帝關了一道門,必定開啟另一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