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度【優等】
2011年度【優等】
「再走近一點,你會知道我在幫你」
外科部 ‧ 楊沂勳
何謂醫療?我以為的醫療該是善盡告知的義務、提供正面的身心靈支持給患者、竭盡自己所學的專業去減輕病人的痛苦。但醫療在崩解,醫師面對病人幾乎無一不用防禦性醫療;病人對醫師專業的尊重,隨著醫療吃到飽的健保制度,逐漸的流失;對於醫病關係該是天秤自居的法官,卻常以自解的醫學理論,判出許許多多不正義的正義。醫療確實在崩解,但捨此,我無處可去。
「學長、學長,我是值 W1 班的學弟小明啦!我現在這裡有個病人可能是肺炎及積水引起的敗血性休克,血壓一直在掉,周邊血管護士小姐們都打不上,加護病房我已經訂床了,不過現在沒空床要等,我打算先打上中央靜脈導管來幫忙拉血壓和補水,不過都打不上啦!學長、學長,你可以來幫忙嗎?!很急、很急呀!」
看著現場大大小小的救兵和一團護理人員忙手忙腳的幫病人做相關的醫療處置,但病情還是持續在惡化當中⋯⋯。忽然間,有人問起,「連絡家屬了嗎?」當天值班的小明醫師才想到,剛剛只聯絡了今天的總值和主治醫師,倒沒先請看護聯絡家屬。
五分鐘後,電話通了,電話一端的家屬被告親人病情的時候,電話中倒也分不清是忿忿不平還是乾著急的情緒失控,總之,便是要來醫院了。而電話上頭先詢問到可能的侵入性處置和插管事宜,家屬堅決到現場才能做決定。
因此,家屬來前多的近個半小時,醫護人員圍在病人旁,盡可能的先用上家屬「還能接受的醫療」,大夥兒試著勉強維持住病人的呼吸道及血壓,但事與願違,眼睜睜看著病人持續在缺氧,昇壓劑用了血壓還是拉不上來,而一些關鍵性的侵入性胸管、氣管內管⋯⋯等等,家屬堅決到現場才能決定⋯⋯
就這樣,一點一滴看著病人在變壞,即便最後家屬到了決定要急救到底,但這樣快半個小時的低血壓和缺氧,說實在的,小明也不知道病人會不會醒⋯⋯
小明一邊在思索、一邊在做醫療處置的同時,有人又忽然冒出一句話,「家屬電話中聽起來如何?可以接受嗎?」
小明愣了半响,喃喃自語的說著,「家屬可以接受?家屬不可以接受甚麼?⋯⋯」在小明當時的世界裡,遇到這樣緊急的情況,該做的便是:善盡告知的義務、按照醫療的SOP 走、告知主治醫師病人的情形。那,「家屬不能接受甚麼?⋯⋯」 小明問著自己。
一年過了,這段期間下來,小明也偶而聽到主治醫師問起護理人員或是在病情討論時提到,「家屬可以接受嗎?」這樣的回應
一年前,小明說不出被釘在當下的感受是甚麼
一年後,小明漸漸的明白到那是一種痛,一種自己害怕,去面對、去承受的畸形⋯⋯
他難過想著
我難過,因為當你在全力搶救病人的同時,卻要被莫名的恐懼襲身,擔心會不會有潛在的醫糾?
我難過,因為醫護人員在爭取黃金時間為病人搶救的同時,卻常被家屬以不確定、尚未決定等理由,一點一滴的把自己的親人往鬼門關前送去⋯⋯
我難過,因為當所有醫護人員按照標準程序在醫治病人的同時,卻還要擔心病人或是家屬心情上是不是滿意,會不會提出無謂的告訴來煩心
我難過,因為新聞報導天價般的醫療賠償時,很多是不乏衛生署已核定為無過失,卻還被法官以自解的醫學理論,自由心證的判賠天價或是牢獄之災
我難過,因為走在路上看到路倒或是車禍現場,有滿股熱血想衝下車幫忙,卻又要擔心過程只要有些許瑕疵,都有可能反被家屬控告為害死病人的關鍵
我難過,因為昨天剛值完班,今天上完一天刀後,回家還要繼續做報告不能睡覺的同時,電視機的另一端有人在大放厥詞幹譙著現在的醫生沒醫德、只顧著賺錢等等,卻沒人出來反駁⋯⋯
我難過,因為當外國人慕名台灣醫療而來的同時,很多民眾卻以陽春來形容自己國家的健保,額外花費兩、三倍的錢去保很難要到賠償的醫療險,卻不願花半毛錢買用在自己身上的醫藥料材,更反要求醫院要全全提供
我難過,因為眼睜睜看著醫療在崩壞的同時,我們卻也只能繼續這樣滿路荊棘的道路往前走,因為捨此,我無處可去
但我依舊微笑,
我微笑,因為醫學,讓我可以用所學,在自己的崗位上幫助病人、減輕人類的痛苦我微笑,因為國人在見識外國報章媒體讚賞台灣醫療之後,也漸漸體會到寶島上醫療資源的可貴與身在其中的幸福
我微笑,因為在拖著一身疲憊睡完大覺後的我,隔天一樣還可以精神奕奕的,讓學識與病人的健康在並進
我微笑,因為在這民粹掛帥的社會風氣下,如玻璃娃娃事件判刑善良的人,讓這社會震驚,也開始思考「善良的莎瑪莉安」法條存在的必要性與否
我微笑,因為在醫療糾紛層出不窮下,醫師們也開始反覆思考給病人最好的下一步是甚麼,而給家屬的解釋也趨於變多和完整,不再是我小時候腦海裡醫生伯伯的高傲和不可侵犯性
我微笑,因為自己盡全力醫治病人,家屬卻以不能接受來興訟想要「誠意」的當下,我知道,我比病人久未出現的兒女更對得起他們自己的爸爸、媽媽
我微笑,因為在等待家屬趕來醫院的路上,我可以對意識尚為清楚的病人解釋他的病情,讓他自己簽下有效力的同意書,尊嚴的選擇自己辭世的方式,不再是被愚孝的兒女間接插了管後,留在醫院的機器運轉聲裡,心惦著家,遺憾到離世
我微笑,因為知道在醫治病人的同時,我只有再多念點書、更精進自己的學識,才對得起自己手上的病人,其次,才是法官眼裡自解的正義
「家屬能接受嗎?」
這次在回答這樣問題前,我先問過自己,「我對的起病人嗎?」
於此,我想大多數的醫師是問心無愧的。
我們不是在街頭賣藝、譁眾取寵的藝妓,只是一群在盡全力幫助你和你家人那大醫院裡的小醫師,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