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sides Love

Chapter.5


因為剛洗完澡的緣故,冰炎的長髮未曾束起,披散了下來,流了褚冥漾滿身。就像窗外照進來的月色,將他們兩個人都給籠罩。桌上的檯燈因為掉落地面的撞擊而關閉,褚冥漾看不清冰炎背著光的臉孔,但是冰炎的怒意毫無限制地釋放了出來,幾乎化為實質,讓褚冥漾本能地想要躲避。

「聽不懂……學長在說什麼。」褚冥漾掙扎了起來,卻被冰炎緊緊地抓住,強迫他面對著自己,「不准逃避。」

「明明都想起來了吧?」冰炎的眼神完全沉了下來,「答應我的事情一件都沒做到,說過了要保護自己、說過了不准把項鍊拿下來、說過了乖乖等我,現在你還敢逃?」

「不乖乖待在醫療班,莫名其妙就被安地爾騙出去,莫名其妙地就死了,死了就算了,還敢用靈魂碎片對我下言靈,讓我把有關你的一切都忘記?」

他簡直要被褚冥漾氣瘋,咬牙切齒質問他,「你膽子大了?敢暗算我了?你死了都死了,還有餘力擔心我過得幸不幸福,褚冥漾,你怎麼――」

冰炎說不下去了。

如果沒有褚冥漾,他怎麼會學會守護、珍惜跟愛。

如果沒有褚冥漾,他橫渡時間之流,始終孤身一人,又談何幸福。


「學長。」褚冥漾停止了掙扎,擔心地看著他,伸手輕輕地觸碰他發紅的眼尾,「不要哭。」

冰炎其實沒有流淚,因為太痛,反而無法哭泣,只能抓住褚冥漾的手,按在自己的臉頰上。那雙手冰冰涼涼的,但是褚冥漾的眼神那麼溫暖,他突然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他啞著聲音問,「……你是不是還是不記得?」

「聽不懂學長在說什麼。」褚冥漾說,「但是學長,我會一直陪著你的,你……不要哭。」

冰炎嗤笑了一聲,伸出手把褚冥漾按進懷裡,不讓他看到自己的表情,「你已經沒有信用可言了,小騙子。」


褚冥漾沒有反駁,他安靜地待在冰炎懷裡,用手指輕輕地梳順冰炎散開的長髮,聽著冰炎漸漸平靜下來的心跳聲。

「我其實沒有生你的氣,如果換做是我,也可能會做同樣的決定。」冰炎低低地開口,「我是氣我自己。」

明明知道褚冥漾聽不懂,但冰炎還是想對他說,「我沒有保護好你。」

閉上眼睛就能回想起那個畫面,褚冥漾一身是血,孤零零地躺在那裡。沒有心跳也沒有呼吸,無論他說些什麼,都不會再有回應。

「你死之前……是不是很痛苦……」

「有沒有,很害怕……」

他以為褚冥漾什麼也不記得,也就不會回答他,卻沒有想到褚冥漾輕輕地對他說,「沒有。」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知道,」褚冥漾稍微從冰炎的懷抱中退開,指了指冰炎,「學長你在這裡,」又指了指自己,「而我在這裡,」然後說,「我們兩個在一起,我什麼都不怕。」


冰炎驚愕地看著他,隔了片刻,才失笑,「以前怎麼沒覺得你這麼會說話?」

「我本來就會說話,」褚冥漾反駁道,「只是一直……不知道說些甚麼。」

「因為你笨。」冰炎揉了揉他的頭,「安靜點也挺好。」

「……」褚冥漾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一片寧靜之中只有大氣精靈在唱歌,褚冥漾靠在冰炎的肩上,胡亂蹭了蹭臉,又打了個哈欠。冰炎站起身,把褚冥漾從地上拉起,帶上床安頓好,自己則在床的另一側躺下,在心裡靜靜地思考。

按照賽塔的說法,褚冥漾的靈魂分散為六片,分別掌管「本能」、「情感」、「力量」、「話語」、「記憶」、「思考」。從褚冥漾的表現看來,紅寶石項鍊裡的是「本能」、初見的火車月台上找到的是「情感」、在風之白園裡的是「力量」、而在日記裡得到的那個部分則是「話語」。

還剩下「記憶」與「思考」,依冰炎對褚冥漾的了解,八九不離十,大概會在那兩個地方。


褚冥漾的半張臉陷入柔軟的枕頭裡,看著冰炎給他們蓋上被子,有點困惑,「學長,我睡這裡嗎?」

「對,有什麼問題?」

「下午睡了那麼久,我還不困,而且學長,我覺得我應該……」

「明明都打哈欠了還不困,你是笨蛋嗎?」冰炎忍無可忍地巴了他一下,「安靜,睡覺。」

褚冥漾委委屈屈地「喔」了一聲,忍了片刻又開口,「等等,學長,有件事我很在意,那個,夏碎學長有妹妹嗎?」

自己就離開了一天,褚就跟夏碎那麼熟了?冰炎頗有危機感地瞇起了眼。


沒有得到回答,褚冥漾又重複了一次,「夏碎學長有妹妹嗎?」

「沒有,他只有一個弟弟,」冰炎不遺餘力地抹黑自己的搭檔,「夏碎這人有問題,他跟千冬歲關係也很複雜,你沒事別管。」

原來夏碎說騙他的是指有妹妹是騙他的,褚冥漾安心地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過了片刻,又突然想到什麼似地抬頭,不放心地問冰炎,「那學長,有誰是喜歡你到願意為了你死的嗎?」

「……」冰炎被他搞得睡意全消,「什麼亂七八糟的問題?」


「夏碎學長說,他有一個妹妹,喜歡學長,為了學長連鬼族大軍都不怕,喜歡你到連命都不要了的程度。」

「……」明明鬼族環伺還不記得害怕,命都不要只為了跳下來找他的笨蛋,冰炎這輩子只認得一個。如果不是知道夏碎也沒有記憶只是隨口說說,冰炎會懷疑自己的搭檔有變態傾向,竟然還想把褚冥漾當妹妹養。

他撐起上半身,沒好氣地彈了一下褚冥漾的額側,「他沒有妹妹,剛剛說過了。乖乖睡覺。」

褚冥漾不服氣,還在嘟囔,「那到底有沒有人願意……」

話語未落,他猛然被冰炎扯了一下,直接栽倒到冰炎懷裡,冰炎的雙手環抱著他,褚冥漾感覺有什麼柔軟而微涼的東西在自己的額頭上蹭了一下。


真囉嗦,冰炎想:為什麼什麼都不記得還能這麼囉嗦?

他親了親褚冥漾光潔的額頭,自己都沒有注意到聲音裡的笑意,「吵死了,安靜。」



「漾漾!出來玩!」

褚冥漾被窗外傳來的喧嘩聲吵醒,茫然地揉了揉眼睛,「……?」

「米可蕥在樓下喊你,」冰炎不知道是甚麼時候醒的,一手撐著頭,垂眸看著他,把纏在他們身上的長髮攏到腦後,「有夏碎在,他們應該很快就會上樓來。」

褚冥漾還沒睡醒,乖巧地被冰炎牽進浴室洗臉刷牙,又乖巧地被牽出來,按到餐桌前。


餐桌上已經擺滿了各種食物,米可蕥坐在桌子旁邊,開心地朝褚冥漾笑,「漾漾,早安,昨天晚上有睡好嗎?」

褚冥漾還記得昨天見過她,有點困惑地點了點頭,「早安,喵喵。」

「抱歉今天一大早就來打擾冰炎學長,言靈解開之後我們實在很想見到漾漾。」千冬歲禮貌地對冰炎道。

褚冥漾所下的記憶言靈是以冰炎為樞紐,冰炎打破了言靈,其他人的記憶自然回復。對於他們一大早就跑來找褚冥漾這件事,冰炎早有心裡準備,或者說,他們能忍到早上才來,已經很出乎冰炎意料了。

「沒關係,我明白。」冰炎順手給褚冥漾倒了一杯牛奶,淡淡地回答,「不過他記憶還沒恢復,你們可以晚點再慶祝他回來。」

「沒解開也不是什麼大問題,你可以跟他說啊。」夏碎泰然自若地從冰箱裡拿了一瓶蜜豆奶,被冰炎瞪了一眼,「又沒有什麼不能說的事情,我不會告訴褚他消失的四年來有多少人跟你告白。」

「……閉嘴。」


米可蕥抓住褚冥漾的手,把褚冥漾的注意力吸引了回來,「漾漾,我們這次一大早來找你,是為了跟你介紹一個新的朋友。」

「新的朋友?」

「其實也應該算是舊的朋友……」米可蕥把一名一直站在角落的青年抓了過來,褚冥漾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他五彩繽紛的髮色,接著才是他奇怪的表情,米可蕥笑道,「這是西瑞,是漾漾的朋友,也是我們的朋友喔。」

「要不是看在漾漾的面子上,誰要跟不良少年做朋友。」千冬歲不屑地道。

西瑞站在褚冥漾面前,脹紅了臉,表情不善地盯著他,一邊還回嗆千冬歲,「如果沒有漾,誰要跟四眼鏡仔做朋友。」

萊恩試圖打圓場,但他顯然不太擅長,「所以你們在漾漾消失的四年裡都不是朋友,確實。」


「西瑞……你好。」褚冥漾被西瑞盯得渾身不自在,試探性地打了個招呼,接著就猛然被抱住了。

髮色五彩繽紛的台客青年死死地抱住了褚冥漾,放聲大哭,「對不起啊漾!嗚嗚嗚!我作為大哥竟然沒有保護好你!我不應該在醫療班打架我應該跟你出去的!我還把小弟給忘記了!對不起――!」

他哭得驚天動地,褚冥漾驚呆了,接著就看見旁邊的米可蕥眼睛也紅了,也撲上來抱住他們,「西瑞你別哭啊,我也……我也想哭了嗚哇哇哇哇哇哇漾漾――」

千冬歲拿下眼鏡擦了擦,將眼鏡收回口袋裡,眼尾變得通紅,伸手同時拍著米可蕥跟西瑞的背,「好了好了,漾漾回來了,別哭了別哭了。」

就連時不時消失的萊恩也圍在他們旁邊,小聲地對褚冥漾說,「漾漾,你四年來少吃了好多飯糰,我都幫你留好了。」


「學弟妹們的友誼真好啊。」夏碎站在冰炎旁邊,微笑地說道,冰炎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夏碎看了他一眼,又說,「當然,學長學弟的感情也很好就是了。」

「……你昨天胡說八道,我還沒跟你算帳。」冰炎臉色黑了,他不避諱讓別人知道自己跟褚冥漾的感情,但仍然不喜歡別人拿這件事情來調侃。畢竟嚴格說來,他們除了學長學弟之外,什麼關係都還不是。

「哦?」夏碎不以為意地笑,「褚恢復記憶之後,關於你這精采的四年,我還有很多事情可以跟他說。」

「……」除了出任務還是出任務,冰炎實在不知道自己這乏善可陳的四年有什麼好說的,但夏碎太擅長睜眼說瞎話,冰炎放棄了他正面衝突,只是在內心默默地記下了一筆,決定以後在千冬歲的身上討回來。

「褚還缺少兩片靈魂碎片,都找回來之後,我打算讓他回殊那律恩那裡去。」冰炎轉移了話題。

「確實他鬼族的身分,留在學院裡求學是不太方便,」夏碎打量被環繞在人群中的褚冥漾,「我已經看不出褚能力的深淺,如果他想要,考個黑袍應該也不是難事。」


「再說吧,他現在還什麼都不懂。」冰炎壓扁了喝光的蜜豆奶盒子,丟進了垃圾桶,對褚冥漾道,「褚,早餐吃完了沒?」

褚冥漾點了點頭,站起身來,被冰炎一把抓住手,冰炎轉頭對米可蕥道,「我跟褚有事要出門,等一下可能還會有一些閒著沒事的人來找他,你們幫忙應付下。」

「好的,」米可蕥對冰炎比了一個沒問題的手勢,「學長安心跟漾漾去約會吧,我們來處理。」

「不是約會……」褚冥漾想解釋,但沒來得及說完,就被冰炎扯進傳送陣裡帶走了。


傳送陣的落點處在一戶普通的民宅門口,褚冥漾奇怪地左看右看,感覺這裡有一點點熟悉,偏偏又想不起來,「學長,這裡是……?」

「你家。」冰炎說,下一秒,緊閉的大門突然打開,一名黑色長髮的女子探身出來,她有著一張非常好看的臉孔,但臉上的表情卻充滿了不耐煩,褚冥漾沒來由地覺得,這個人看起來跟冰炎有點相似。

她看見褚冥漾,臉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緊接著皺起了眉頭,眼眶迅速地紅了。

褚冥漾尷尬地摸了摸臉,懷疑自己早上是不是臉沒洗乾淨沾到了什麼東西,為什麼每個人看著他的表情都這麼奇怪。

下一秒就慘遭巴頭。


褚冥玥氣紅了眼睛,手動施以鐵血教育,冷笑著揍他,「你還敢回來?我沒有被安地爾弄死的蠢弟弟,褚冥漾,你長大了啊?還懂得用言靈封鎖住其他人的記憶了,你以為這樣的安排天衣無縫是嗎?這四年來我跟然幫你收拾了多少爛攤子?――啊?」

褚冥漾本能地知道自己最好不要還手,只能茫然地用眼神跟冰炎求救,卻見冰炎環著手站在一邊,隔了片刻,才打斷了抓狂的褚冥玥,「進去再說。」

褚冥玥哼了一聲,終於鬆開褚冥漾,開門讓兩個人進來,一邊走一邊說,「然昨天晚上才傳訊跟我說學院裡大面積的言靈被解除了,妖師一族的言靈就連施術者都很難解開,我們雖然懷疑是這個笨蛋回來了,但還來不及採取什麼行動。」

冰炎點頭,「事情確實很突然,言靈被解除,公會很快就會注意到褚還在活動。」

「你有什麼計畫?」

「趕快把他剩下的靈魂碎片找齊,然後送他回殊那律恩那裡去。」

「妖師本家也可以庇護他,憑什麼要把人送到黑王那裡去?」褚冥玥不滿地道。

安靜了很久的褚冥漾弱弱地開口,總覺得再不說話自己就會失去表達的權利,「我……我想留在學長身邊,不行嗎?」


「可以。」

「不行。」

冰炎跟褚冥玥同時開口,卻給出了完全相反的答案,兩個人又同時對視,彼此的神情都非常不友善。最後是褚冥玥先讓步,不高興地哼了一聲,「隨便你們吧。」

「謝謝。」冰炎慎重地跟她道謝,褚冥玥愣了一下,轉開了頭,「算了,反正留不住,傻弟弟送你了。」

冰炎難得對著別人微微一笑,伸手握住了褚冥漾的手。


「現在還太早,我媽應該還在睡,她不記得漾漾,如果不小心撞見,就說你們是我的學弟,來家裡拿個東西。」褚冥玥帶著兩個人上樓,卻聽見另外一個上了年紀的女聲傳來,「小玥,家裡有客人?」

「糟了。」褚冥玥抓住褚冥漾的手,打開一間房門就把兩個人往裡面塞,「快點進去!」

但是白鈴慈已經走了過來,她穿著一身休閒的家居服,狐疑地打量著冰炎跟褚冥漾,「小玥?」

既然已經來不及了,褚冥玥也放棄了掙扎,鬆開褚冥漾的手,假裝鎮定地說,「我的學弟,之前社團活動有東西被我不小心帶回來了,我帶他們來找找。」

「喔。」白鈴慈也不知道是信了沒信,目送他們三個人走進了房間裡,褚冥玥把房門鎖上之後才鬆了一口氣,「差點嚇死我,她等一下一定又會逼問是不是裡面有我的男朋友,我真的是……」

「解開記憶就沒問題了,這個等等再處理。」冰炎說。

褚冥玥哼了兩聲,「我不能一直待在這裡,不然我媽會更加疑神疑鬼,你們自己找吧,我先出去。」

她閃身出了房門,才一關上門,冰炎跟褚冥漾就聽到白鈴慈的聲音,薄薄的門板根本就無法形成阻隔,白鈴慈懷疑地問,「小玥,那兩個真的是你學弟?你都畢業多久了,是不是有一個是你男朋友?你坦白告訴媽媽。」

「確實不是我學弟,是朋友。最近不是同婚法案剛過嗎?他們兩個跟家裡出櫃,被趕出來了,我讓他們暫住兩天。」

「啊?真是可憐的孩子,有這種事你怎麼也不早點跟媽媽說?」


「……學長?」褚冥漾無言地看向冰炎,卻發現冰炎在笑,「你在笑什麼?」

冰炎收了笑容,「你有一個好姐姐。」

褚冥漾困惑地皺眉,冰炎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髮,「雖然你不記得了,不過,剛剛那是你的姐姐與母親,這裡是你從小長大的家。按照賽塔的說法,人死後的靈魂會自動回到家鄉,你的靈魂散成很多片,但幾乎都出現在與你的生活相關的地方,沒有道理你家裡會沒有。」

褚冥漾聽懂了,「所以我們現在要想辦法把碎片找出來?」

「對。」冰炎有點潔癖發作地環視褚冥漾的房間,褚冥玥把白鈴慈的記憶鎖上之後,褚冥漾的房間就沒有人打掃過,冰炎皺著眉頭,嫌棄道,「髒死了,先掃除。」

他們認命地開始整理房間。


一牆之隔的褚冥玥好不容易應付完白鈴慈,走進自己的房間裡。

她一向不喜歡拉開窗簾,昏暗的室內只有窗簾縫隙裡透露出的一線陽光,切割了整個空間。

褚冥漾不知道吐槽過多少次,她的房間白天的時候特別陰森,連隻蚊子都不敢飛進來,簡直像是魔女的領域。

這裡有她親手佈下的結界,只有在這裡,背負了太多秘密的褚冥玥才敢完全放鬆自己。

褚冥玥脫力一般地鎖上門,沿著門板滑了下去,拿出手機,開始打電話,「喂?然嗎?」

只有極其熟悉的人,才能看出她的全身都在微微地顫抖,「啊,是辛西亞?」

褚冥玥非常非常小聲地說,「辛西亞,我跟你說,漾漾回來了。」她心頭一鬆,像是四年來的悲傷、懊悔、痛苦都有了出口,「他終於……回來了……」

她終於完全放鬆地大哭了起來。



白鈴慈敲了敲房門,用托盤裝了兩碗綠豆湯送進來,溫和地對他們笑,「我打擾你們了嗎?」

「沒有,」冰炎的頭髮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變成了純黑色,他打開房門,接過白慈鈴手上的東西,有禮貌地打了招呼,「阿姨好,給你添麻煩了。」

「不麻煩,小玥都跟我說了你們的事,房間都是現成的,你們可以先安心住下,千萬不要客氣。」白鈴慈顯然很喜歡冰炎,「是冰炎……對吧?現在的小朋友,取名越來越藝術了。」

冰炎笑了一笑,沒說什麼。而白慈鈴的眼光轉到了褚冥漾的臉上,褚冥漾有些緊張地握了握手指,「我叫……褚冥漾。」

白鈴慈困惑了一下,她這個表情看起來跟褚冥漾一模一樣,又不以為意地笑了起來,「你這個名字,聽起來跟小玥像姐弟似的。」

「我本來想過如果有兒子的話,就要叫這個名字,小名叫做漾漾。」她拉住褚冥漾的手,「那就喊你漾漾,沒問題吧?」

褚冥漾被她拉著手,不知道要說什麼,只好默默地應了一聲。而白鈴慈的神情變得更溫柔,摸了摸他的頭,手指撫上他左眼的繃帶,「怎麼受傷了,痛不痛?」

褚冥漾搖搖頭,「已經不痛了……」

「真是不小心,你們這些小朋友,跑跑跳跳也不注意一點,是不是打球時傷到了?」白鈴慈說,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對初次見面的人如此唸叨很奇怪,尷尬地咳了一聲,撿起地上掉落的信封遞給褚冥漾,「你們慢慢收拾,阿姨不打擾……」

她話還沒說完,手中的信封突然散出一團光芒,直直地往褚冥漾飛去,冰炎當機立斷地打了個響指,白慈鈴錯愕的表情與未完的話語就這麼停住了。

明亮的光環繞著褚冥漾飛了一圈,很快地沒入他的身體裡,褚冥漾踉蹌了一下,直接往下跌去,被冰炎接住,「褚,你怎麼了?」

褚冥漾緊緊閉著眼睛,本就蒼白的臉色變得更加透明,他吸收了這麼多靈魂的碎片,從來沒有一次有這樣的反應,冰炎緊張地又喊了他一聲,「褚!」

褚冥漾無法回答,他感覺到自己的腦中裡紛至迭來,全是畫面與聲音,彷彿整個世界被壓縮重組,又灌入他的腦海。心頭頃刻間湧上的大喜大悲,又喜又悲,褚冥漾被記憶的浪潮給淹沒,失去了身體的掌控權,很快地也失去了意識。


『你死之前……是不是很痛苦……』

是誰,很輕很輕地在問。

『有沒有,很害怕……』

他想搖頭,想要張開口去回答、伸出手去擁抱,但是動彈不得,眼眶裡滑出血淚,明亮的月色照在身上,變成細小的、白色的蝴蝶,誰染了血的長髮垂在他的身上。褚冥漾終於想起他一生最痛苦最害怕的回憶。

――寒冷的冰川之下,沒有鬼王沒有妖師,只有混血的精靈靜靜地沉睡。

『……還給我……』

還給我。

褚冥漾閉上眼睛,在一片黑暗裡,流著眼淚說。

還給我,那是我的――

他在心裡反覆地吶喊嘶吼,被拉入深深的、冰冷的水底,艱難而絕望地尋找著,短短的頭髮與繃帶順著水流拍打在自己的臉上。他早已捨棄心跳跟呼吸,但還是有些人有些事,褚冥漾早已明白,他就是無法放棄。

水裡的世界安靜無聲,他孤身一人,終於尋覓到了最後的歸途。

一團明亮的光從極深極深的水裡浮起,往他飄盪而來,褚冥漾伸手去迎接,光芒沒入他的身軀,他突然急速地下沉,褚冥漾掙扎地揮舞起雙手,卻只看到一雙純黑色的眼睛。

『抓到、你了――』


褚冥漾猛然驚醒過來,大口喘著氣,坐在床邊的冰炎連忙抓住他在空中揮舞個不停的手,「褚、褚!你冷靜點!」

褚冥漾本能地抱住了他,渾身發抖,冰炎伸手輕輕地拍著他的背,等他慢慢地放鬆。

「你怎麼了?做惡夢了?」

「沒有,我只是……想起了學長死掉的時候。」過了片刻,褚冥漾小聲地說,冰炎忍不住失笑,本來想伸手巴他,落到頭上的時候卻不自覺地變成了輕柔的撫觸,冰炎摸了摸他的頭髮,「這麼多回憶,你怎麼就挑這個想起來?」

「做夢也不是我能控制的……而且,我什麼都想起來了啦。」褚冥漾無奈地辯解,冰炎瞇了瞇眼睛,褚冥漾看到他這個表情就知道有人還惦記著算帳,連忙跳下床,轉移冰炎的注意力。

「所以我媽怎麼樣了?」

「沒什麼,她的體感時間被我停住,什麼都沒看到。」冰炎說,「我最多可以定住她四個小時,還有一點時間才會醒,你姐把她扶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那還好,」褚冥漾鬆了一口氣,又問,「學長,那個裝著我靈魂的信封呢?」

「在桌上。」

「……你沒看吧?」褚冥漾小心翼翼地問他。

冰炎皺眉,伸手一揮,信封就自動飛到他的手中,他對褚冥漾揚了揚眉,「褚,你既然要這麼問,就要做好我會打開來看的心理準備。」

「不行啦這不是什麼好看的東西!」褚冥漾大窘,連忙撲上去搶,冰炎惡劣地舉高了手,就是不讓他拿到,褚冥漾氣得踩他,卻被他反過來撲倒在床上。

「還敢踩我了?膽子大了?」冰炎挑眉。


褚冥漾房間的床很小,睡一人綽綽有餘,兩個人都壓在上面就顯得太窄,褚冥漾整個人陷入柔軟的床墊裡,冰炎壓在他身上,柔軟的長髮落到了他的面前,有點癢,被褚冥漾伸手拂開,兩個人肢體交纏,冰炎突然低下頭,湊近了他。

這個姿態過於親暱了,幾乎能感受到睫毛眨動所帶起的氣流,褚冥漾不安地想要掙扎,卻對上了冰炎的眼睛。那雙紅色的獸瞳裡,滿滿的都是自己的倒影。

彷彿被神明所蠱惑,褚冥漾聽見冰炎在喚他,「褚。」

冰炎柔軟而溫熱的氣息吹拂在他冰冷的肌膚上,褚冥漾幾乎要閉上眼睛。


「咳。」

褚冥玥敲了敲門板,沒好氣地道,「你們要談情說愛能不能看下環境?我還在家呢,我媽還被你們放在一邊呢,冰炎小弟,這樣我是要扣分的。」

褚冥漾手忙腳亂地推開冰炎,抓住了信封,跳下床立正站好,假裝無事發生,「姐。」

「還不錯,認得我了。」褚冥玥伸手敲了敲他的頭,沒有很用力,然後又問,「碎片是在哪裡找到的?」

褚冥漾揮了揮手上的信封,褚冥玥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伸手,「沒收。」

褚冥漾有點捨不得,他當然很清楚信封之中是什麼,但是又不敢反抗褚冥玥,只好乖乖地把信封交出去。褚冥玥這才滿意了,轉頭對著冰炎道,「既然漾漾的記憶也找到了,我們來解開媽的記憶封印吧。」

冰炎點了點頭,而褚冥玥兇巴巴地對漾漾道,「你出去等著,別在這裡礙手礙腳。」

褚冥漾茫然,「啊?」

「你留在這有什麼用?出去巷口的蛋糕店幫我買蛋糕,辛西亞很喜歡吃。她跟然為了你的事那麼辛苦,你還不趕快去買東西賠罪?」褚冥玥開始趕他,褚冥漾一邊被推出去一邊回頭,「可是學長……」

「怎麼了?你是靈魂有缺失不是殘障,沒有你學長就不會買東西了嗎?還不快走!」

褚冥漾百口莫辯,「不是,我的意思是……」為什麼留下來的是學長,記憶被封印的又不是學長的媽媽!


褚冥玥才不理他,帶著冰炎走到了白鈴慈的房門口,突然喚了冰炎一聲,「冰炎小弟啊。」

冰炎無言地挑眉看向她,而褚冥玥面無表情地回看,「你猜猜,我媽一解除記憶,就發現她四年不見的寶貝兒子被人拐跑了,心裡會是什麼心情?」



冰炎一直等到褚冥漾的腳步聲走下樓,大門被關上的金屬聲傳來之後,才平靜地回答了褚冥玥,「他已經走遠了,這個問題,我應當不必回答吧。」

褚冥玥瞪著他,皮笑肉不笑地道,「冰與炎的殿下,有沒有人說過你很不會聊天?」

畢竟也沒有很多人想跟他聊天,冰炎氣定神閒,「有人說過。」

褚冥玥氣得翻白眼,隔了片刻,又問他,「你怎麼知道的?」

「剛剛,暫停時間的時候,稍微探查了一下。」冰炎回答她。

褚冥玥閉了閉眼,伸手推開房門,才轉頭對冰炎說道,「既然你已經知道,我也不浪費時間跟你解釋了,漾漾那邊,要怎麼瞞,你想個辦法,我不想讓他知道。」

「我不會對他說,不過,可能瞞不過。」

褚冥玥嘆氣,「我也知道漾漾對這些事情都很敏感,但是……」


「我媽碰過很多危險,只是她完全不記得。」褚冥玥換了個話題。

她一貫的盛氣凌人完全消失了,走進房間裡,看著自己的母親,突然說,「其實我也想過要離開,就像漾漾一樣。」

「褚並不是自願的。」冰炎不想惹怒她,站在房門口,斟酌而緩慢地說,褚冥玥對他笑了一下,「又有誰是自願的呢?」

「妖師家族,隱姓埋名,不為白色的種族所容。」褚冥玥輕聲說,在白鈴慈的椅子旁邊半跪著蹲下,仰望著她,「我的母親……很不幸的,生而為妖師,卻只想當一個普通人。」

「她自願放棄所有能力,嫁一個普通人,離開妖師本家,一心希望,她的兒女也能擁有平凡的一生。」

彷彿上天的作弄,抑或是命運的諷刺,白慈鈴放棄了所有能力,卻生下了千年以來最強的先天能力者跟後天能力者。淪為平凡人的她連自己的兒女都無法保護,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切脫離掌控。


「漾漾大概不記得了,他很小的時候,我媽天天在哭。」

在褚冥漾還沒長大的時候,白鈴慈就已經預見了他顛沛流離的一生

「為了保護他,我媽帶著她回到了久違的妖師本家,卻親眼見到我的舅舅被重柳一族無情地殺害。」

恐懼、憤怒、與深深的悲傷。

她已經是一個毫無能力的普通人,卻始終無法逃開生而為妖師的命運。她目睹了無數的族人死亡,一切的掙扎都是徒勞,終於徹底絕望。


「我跟然把她對於妖師的記憶全部鎖住,為她創造了平凡而虛假的童年與少女時代,抹去了族人們的死亡,這樣虛假的記憶太過龐大,只能添加,卻不能推倒重建,除非我們不怕一切都崩塌。」

「漾漾死的時候,我們把漾漾的存在也削去了,」褚冥玥把臉埋在手裡,深深地呼吸,她沒有哭,但聲音卻非常沙啞,「她再也不可能記起漾漾了……我沒有勇氣讓漾漾知道。」

冰炎沉默了很久,才說,「時間到了。」


隨著他的話語,白慈鈴眨了眨眼睛,醒了過來,她有片刻茫然,「漾漾……?小玥?你怎麼了?眼睛這麼紅?」

「媽,我沒事,剛剛跟朋友說一些事情。」褚冥玥盡量正常地說,而白慈鈴坐在椅子上看了看四周,「我是不小心睡著了,還是發了下呆?奇怪,我本來不是在那間客房裡?你那個朋友……對啦,叫漾漾的,他呢?」

褚冥玥正想說話,冰炎卻往白鈴慈走了一步,彎下腰,也半蹲在她的椅子旁邊,溫和地對她說,「阿姨,我跟褚要先走了。」

「你們要去哪裡?不是被家裡趕出來了?有地方可以去嗎?」白鈴慈擔心地問,而冰炎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我的家人並不介意這些事情,他們很歡迎褚的加入。」

「這樣啊……」白鈴慈仍然有說不上來的擔心,「那漾漾的家人呢?」

冰炎微微一笑,「我們還沒有仔細地溝通過,不過,阿姨,如果是你,你會介意這種事嗎?」

白鈴慈有點困惑,但仍然坦白地答道,「你們年輕人的事,只要你們好好的,我介意什麼呢?」

「我想褚的母親一定也是這樣想的,」冰炎站直了身子,對白慈鈴道,「感謝阿姨的照顧,我們就不打擾了。」

他的臉上出現了一個很溫和、很真誠的笑,「我一定會好好照顧褚的。」

白慈鈴愣愣地點頭,而褚冥玥也站起身,「我送你出去吧。」


她一路把冰炎送出家門,陰晴不定地看了他片刻,突然拋出剛剛從褚冥漾手中拿到的那個信封,滿臉不悅,「本來真的不想給你的。算了,看在漾漾的眼光勉強還可以的份上。」

冰炎伸手接出了那個信封。褚冥漾的靈魂曾經寄宿於其中,而從褚冥玥跟褚冥漾的態度看來,他們很明顯知道信封裡裝的什麼,要說冰炎完全不好奇那是不可能的,不過他也沒有事事追問的習慣,跟褚冥漾搶信封只是為了逗著他玩,褚冥玥要拿走,他不會攔,褚冥玥現在把信封交給他,他也就坦然收下。

「我可以看?」冰炎挑著眉說,總覺得褚冥漾知道他看了信封裡的內容後可能會炸掉。

「有什麼不可以的?」褚冥玥哼了一聲,「他不過就是難為情而已,真的是小孩子。」


信封裡面裝著好幾張照片,冰炎一張一張地翻開來看,那是很久以前,他跟褚冥漾去原世界的商店街買交換禮物時被人拍下來的,裡面有褚冥漾、有他、還有一個褚冥漾的同學。

最上面的那張照片裡,冰炎看見自己抱著跟他極不相襯的兔子玩偶,神情溫和地閉上眼睛,彷彿正在虔誠地許願。冰炎早就不記得當時的自己在想甚麼,也或許什麼都沒想,只是順應褚冥漾身邊柔軟的氛圍,自然而然地出現了這樣的表情。

難怪不好意思給他看。

褚冥漾其中一片靈魂,竟然就寄宿在他的照片裡。


「我聽人說過,冰與炎的殿下身世成謎,身上的守護咒多到可以砸死人,不管多精妙的咒術,都無法拍下一張你清晰的照片。」褚冥玥戲謔地道,「怎麼在我弟收藏的相片裡,你就這麼清楚啊?」

冰炎無言地看著她,清了清喉嚨,「你真的想知道?」

「不,算了,不想知道了,戀愛的酸臭味,真的受不了。」褚冥玥翻白眼,又開始趕他,「你快去找找那個笨蛋,叫他買個東西買到哪裡去了,不會丟了吧?」


不知道買東西買到哪裡去的褚冥漾其實哪裡也沒去,他乖乖地待在褚冥玥指定的巷口蛋糕店裡,等人等到不小心睡著。冰炎沿著巷子一路往前尋找,終於在一座明亮的落地窗前看見了他的身影。

褚冥漾坐在靠窗的座位,整個人靠在窗子,靜靜地沉睡。冰炎站在窗外看著他的睡顏,突然就想起賽塔所謂的「魂歸故里」。

賽塔說過,死後的靈魂大部分會選擇回到自己最熟悉的地方,但冰炎死亡之後,靈魂卻始終停留在鬼王塚。那時的冰炎覺得,應當是因為這個時代沒有自己的「故里」。他的「故里」,當然是在一千年前,他與父母隱居的那座山谷裡。冰炎永遠記得那裏碧草如茵,他的父母站在一棵大樹下,朝他微微一笑,或許直到現在,他們的靈魂仍然在那裡,仍然在等他回去。

但是早就回不去了,那個地方早就哪裡都不存在了。


黑髮黑眼的少年隔著玻璃窗安靜地沉睡著,日光強烈,將他蒼白的臉孔也染上了生動的微紅。冰炎想起那張照片,不自覺地在窗外俯下身,無聲地說了一句話。

安靜的話語變化成了脆弱得像是蝴蝶的氣流,然後那隻蝴蝶顫了顫翅膀,隔著玻璃,終於停留在褚冥漾顏色淺淡的唇上。

冰炎曾經以為他在這個時間點只是過客,無處可歸,終於也將要無處可去,卻不知道有個人在靈魂碎裂之後仍然追尋著自己的痕跡,徘徊繾綣,不願離去。

褚冥漾把自己的靈魂散落在每一個他們有過共通回憶的地方,停留在他的照片裡,彷彿如此就能永不分離。


笨蛋。冰炎無聲地說。

他無處可歸,無處可去,卻又何其有幸,竟然成為了某一個笨蛋的「故里」。



褚冥漾是被冰炎輕輕敲了敲玻璃窗的聲音弄醒的。

冰炎站在窗外,強烈的逆光在他的身周勾勒出一線虹影,褚冥漾感覺自己有一瞬間看見了他真實的髮色,忍不住呆了呆。

從冰炎的角度,只能看見褚冥漾被他吵醒之後先是一臉茫然,接著又滿臉驚恐,指指自己又指指外面,然後抓起帳單付了帳,光速衝出了蛋糕店。

他臉上的表情久違的生動,冰炎差點被他逗笑,卻還是板著臉,「慌什麼?」

「總覺得走慢了會被學長揍……」褚冥漾說,而冰炎笑哼一聲,伸手牽住他,「總是胡思亂想,不管走快走慢都會被我揍。」


冰炎不喜歡浪費時間在走路上,他身高腿長,走得也快,褚冥漾的身高卻永遠停在了十七歲那年,冰炎看了他一眼,又慢慢地放慢了步伐,兩人終於才能夠並肩同行。

「學長,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裡?」褚冥漾問他,冰炎回答,「找你最後一片靈魂。」

褚冥漾「喔」了一聲,又問,「我媽怎麼樣了?」

「我答應她會好好照顧你。」冰炎輕描淡寫地說,而褚冥漾沉默了片刻,「學長,你應該知道,我並不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他們轉進一個人煙稀少的小巷子,明亮的天光從公寓外面陳舊的鐵架縫隙照射下來,褚冥漾抬起頭看著冰炎,「言靈的運作原理,是使得『合理而可能發生的事情』提前發生。」

「我本是已死之人,被遺忘才是正常的。而言靈的破除,也只有在既定的事實被改變之後,『合理而可能發生的事情』無法發生,才能夠解除。」

「學長你……找到了我的靈魂,使得『褚冥漾』雖死猶生,你們遺忘我這件事就變得不合理了;但是我媽應該不能明白……為什麼我不能回家,為什麼我沒有心跳也沒有呼吸,為什麼如果我回到她身邊,會給她帶來莫大的危險。」

「讓她遺忘我,才是合理的未來,她的記憶已經很脆弱,沒有辦法再改動什麼了。」褚冥漾低低地說,「這樣的言靈,是沒有辦法破除的。」

「我姐硬要把我推出家門的時候,我就都知道了,所以一直待在蛋糕店沒有回去。」


冰炎伸手揉了揉他的頭,話語平直,語氣卻很溫柔,「明明是個笨蛋,在這種事情上這麼聰明幹什麼?」

「我沒有難過,只是……有點心疼。」褚冥漾笑了,「她端進來的綠豆湯我還沒喝到呢,早知道就先喝了再說。」

「等事情都結束之後,可以常常帶你回去看她。」冰炎說,他火紅的獸瞳盯著褚冥漾的臉孔,明明是熱烈到銳利的顏色,卻讓褚冥漾感覺到了溫暖,「雖然無法解開舊的記憶,但我們可以創造新的。」


傳送陣的光芒在他們的腳下亮起,衣襬紛飛,他們從日光明媚的原世界轉換到了一片冰天雪地之中。

絲絲寒氣吹拂,鬼王塚的冰川千年不化,褚冥漾已經不會感到寒冷,但仍然本能地抖了一下,「鬼王塚啊……」

「我覺得鬼王塚是最有可能的,但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冰炎打量著四周,「耶呂復活之後這裡已成禁地,但公會只清理出一小部分的地下空間,勢力主要圍繞在湖之鎮外圍,他們應該暫時不會發現我們,不用著急,我們可以慢慢找。」

「一定在這裡,我已經知道在哪裡了。」褚冥漾閉上了眼睛,抓著冰炎的手往前走了兩步,側耳傾聽,「學長,你聽。」


空氣裡有著精靈的歌謠,那是千年前喪命於鬼王塚的精靈戰士們,他們還在唱著生前的戰歌,經久不息,這片蒼茫山河裡見証無數相遇與別離,包含精靈與妖師、友情與愛情。

在曾經既定的命運裡,他親手殺死了冰炎,但是這世界上一定存在著比命運更悠遠的、深邃的力量,所以他奮不顧身地跳下了鬼王塚,在絕頂的寒冷之中聽見了冰炎的真名,又在此處尋回了他的靈魂,輾轉徘徊,終於將最重要的人自永恆的安眠中喚醒。

褚冥漾張開眼睛,彷彿有所感應一般地走至了水潭邊,冰冷的寒潭照應出他們的倒影,「在下面。」

「學長當初的靈魂,就是在水裡找到的。」他溫潤的眼眸看著冰炎,冰炎愣了一下,耳朵有點紅,轉過頭「咳」了一聲,「既然你肯定,那我們就下去吧。」


冰冷的水流竄入他們的耳際與髮梢,些微的氣泡在水中上浮消散,褚冥漾抓著冰炎的手,往最深最深的水底潛去。無數精靈的靈魂為他們的動作所驚醒,自發性地跟在他們身旁,散發出靈魂的微光,為他們照亮前方的途徑。

冰炎有點戒備,但是褚冥漾捏了捏他的手,湊過來與他額頭相抵:『學長,那些都是你的祖先。』

『睡了一千年了,誰知道腦子還正不正常?』

『當初學長的靈魂就是他們找給我的。』褚冥漾頓了頓,『雖然硬是把我拖下水,我差點以為自己要淹死了……』

冰炎的嘲笑毫不留情地在褚冥漾的腦海裡響起,他瞪了冰炎一眼,委委屈屈地拉開距離。


突然之間,那些白茫茫的靈魂朝兩側分開,一名半透明的精靈靈魂托著明亮的一團光,朝他們靠近。褚冥漾伸出手,那團光自然地落到了他的懷中。

冰炎注意到,若有似無的歌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住了,精靈的靈魂開始黯淡消散,又陷入了亙古的長眠,唯有捧光而來的精靈還站在他們的面前,姿態舒展,繞著他們身周轉了一圈。

那張蒼白而透明的臉上突然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褚冥漾的角度看不見,冰炎內心警鈴大作,伸出手要攔住褚冥漾,但是那團明亮的光卻彷彿自有意識,穿過了冰炎的手指,直直地飛入了褚冥漾的眉心。

冰炎當機立斷地帶著褚冥漾上浮,兩個人冒出水面後緊緊抓住褚冥漾的肩膀,厲聲說道,「褚,你有沒有感覺哪裡不對勁?」

褚冥漾茫然地看著他,「沒有,我……」他的話語猛然中斷,臉上出現了一絲痛苦,冰炎施法遮住的鬼族咒印不受控制地冒出,眼白迅速地充血,瞳孔跟指尖同時顫抖了起來,冰炎焦急地抱住他,「褚,你――」

未完的話語因為眼前爆開的鮮血而中斷,冰炎緩慢地、久違地感受到心口劇痛,彷彿一切的時間都被放慢了,冰炎低頭,看見褚冥漾利爪化的手掌從他的胸口穿了出來。

時間失去了意義,情感如是,話語亦然。他緩緩抬眸,與褚冥漾毫無感情的眼瞳對上。

極端的冰冷開始蔓延,冰炎想說些什麼,但是張了張口,卻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唯有溫熱的鮮血,從口中不停地溢出,他失去了力量的身體向後倒落,墜入了冰冷的潭水之中。


不知何時出現的安地爾半跪在水潭邊,恭敬地對褚冥漾道,「吾主。」

褚冥漾將沾滿了鮮血的手交給他,用一種緩慢而詭異的音調說,「吾又歸來了,安地爾。」


黑暗裡,是誰的嗓音在反覆地低喃。

『凡斯的後代啊,我要教會你,這世界上存在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而你――永遠都是我黑暗種族的一份子,就算是死亡也無法逃離。』


――在既定的命運裡,褚冥漾親手殺死了冰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