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sides Love

Final Chapter


褚冥漾――或者說是耶呂――任安地爾把他扶上岸,張開雙手,用有點驚奇的眼神打量自己的新身體,過了片刻,才語帶不滿地說,「太弱了。」

安地爾失笑,「這已經是這一代最強的妖師的軀體了。」

耶呂盯著自己的手,他臉側的咒印已經完全浮出,眼眶裡的血紅消退,微濕的黑髮垂在臉上,不停漫溢而出的鬼氣旋繞,化為漆黑的袍服。他感受著軀體內的力量,輕聲說道,「還不夠……還不足以,完成我的復仇。」

「祭品都已經準備好了,隨時等候吾主的享用。」安地爾躬身道,耶呂卻沒有理會他。

「不過都是些、殘次的力量。」耶呂喃喃自語,「不夠,還不夠……」

他伸手一揮,冰炎的身體就從水潭裡飄了起來,懸浮在空中。混血精靈的頭髮、臉孔、衣衫上都結了一層薄薄的霜,胸口的血洞也被冰霜凝結,低垂著頭,雙眼緊閉,看起來已經沒有了意識。

他對著安地爾道,「我要這個半精靈的力量。」


「吾主……」安地爾錯愕地喚了他一聲,而耶呂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冰炎,曲起指掌,冰炎的身體飄到了他們身前。

耶呂伸出手掌,那雙修長的手上凝聚了黑色的暗芒,按到了冰炎的胸膛上,他露出一個鬼氣森森、有些僵硬地微笑,「精靈與獸王的力量,也將臣屬於我……」

他的話還沒說完,冰炎猛然張開了眼睛。


「你休想!」

浮在空中的半精靈低喝了一聲,憤怒的話語聲割裂時間與空間,逆屬性的長槍應召而出,冰炎雙手持槍一掃,將耶呂擊退,整個人如影隨形,抓住耶呂的衣領,死死地抵在冰面上,長槍沿著耶呂的頰側切入冰面,冰屑飛散,冰炎惡狠狠地道,「耶呂惡鬼王,這不是你該來的,滾回你的地方去。」

耶呂略微側過頭,烽雲凋戈的銳刃擦過了那張蒼白的臉孔,極細的血痕瞬間流下,冰炎的眼睛幾不可見地一瞇,而耶呂突然就笑了,轉過頭,對著安地爾道,「所以這就是你堅持給我找這個身體的理由?」

「吾主明鑑。」安地爾任冰炎拿幻武兵器指著耶呂,一點也不緊張地道,「褚冥漾的力量與凡斯相去甚遠,但卻有他獨特的價值。」

冰炎一手撐著烽雲凋戈,另一隻手按著耶呂的頸脖,很慢很慢地側過頭看向安地爾,銀亮的長髮披散在頰側,因為失血過多,他薄薄的唇近乎蒼白,卻讓那雙鮮紅的獸瞳顯得更加銳利而明亮,幾乎慑人心魄,他重複了一次安地爾的話語,「獨特的價值,哦?」


「亞那的孩子,何必如此激動,我們的目標殊途同歸,你不也希望讓妖師一族光明正大地在世上行走嗎?」安地爾不懷好意地笑道,「只要你加入我們這邊,你所想要的一切――不論是人還是別的什麼,都將歸你所有,如你所願。」

冰炎嘲弄地一挑眉,臉上看起來還是很平靜,心跳的速度卻亂了兩拍,「我想要什麼,你們又知道了?」

「無須虛張聲勢,精靈的後人,」耶呂推開烽雲凋戈的刀刃,半撐起身子,湊近了冰炎,「我能看得見,這個妖師的刻在靈魂上的一切,包含本能、情感、力量、話語與記憶……」

他微濕的瀏海垂下,遮掩住了頰側的咒印,跟褚冥漾一模一樣的臉孔之上,卻是一雙冰冷到無法反射光芒的眼瞳。耶呂的聲音很輕,輕到使人不自覺地側耳傾聽,輕到像是一陣煙霧,帶著迷惑心神的劇毒。

「他非常需要你,就如同我需要你的力量一樣。而且我知道,你是無法對他動手的。」


「真可惜,」冰炎平靜地看著他,過了片刻,竟然笑了起來,「你什麼都不知道。」

他猛然舉起另一隻手,渾身的殺氣毫無限制地散了出來,夾著冰與火的一掌朝耶呂直直地揮了下去,安地爾搶上前,長針一格一擋,架住了冰炎的攻擊,將耶呂拉起來護在身後,臉色非常難看。

「你要殺了他嗎?亞那的孩子,這具身體可是屬於凡斯的後人的。」


「我曾經立下誓言,如果妖師褚冥漾墮入黑暗,將由我親手擊殺。」冰炎將烽雲凋戈從冰上拔起,指著安地爾,冷冷地道,「我會因為這是褚的身體就手下留情?作夢。」

滿天的冰霜落下,呼呼化為遮天蔽日的風雪,而冰炎的長槍上卻帶著足以焚燒一切黑暗的火焰,在霜雪中燃燒著起舞。安地爾射出的銀針全被他以長槍掃落,兩個人交手的動作被風雪吹亂,幾乎無法看清。

猛然之間安地爾的身影被冰炎的長槍狠狠掃飛,跌墜到了耶呂身後,而冰炎一步一步地往耶呂走來。因為劇烈的打鬥,他被冰住的傷口再度裂開,一滴一滴地沿著他的步伐,落在透明的冰面上。


耶呂不滿地皺眉,輕聲斥責安地爾,「廢物。」

安地爾躺在地上,他半個身體幾乎都被冰炎給削斷了,也不知道他用的是什麼辦法,雖然臉色蒼白,卻似乎並不怎麼痛苦,還有餘力苦笑,「屬下……辦事不力,請吾主責罰。」

「還是我自己來吧。」耶呂嘆氣,掌心聚攏起一團黑色的光芒。

「你?」冰炎挑了挑眉,就算是失血帶來的極度寒冷也無法抹滅他的氣勢,銳利、強大、無堅不摧,他猛然發力,瞬間就貼到了耶呂面前,束縛的陣法從掌心飛出,無數堅硬的絲線連接於冰壁,將耶呂高高吊起,銳利的絲線生長進耶呂的體內,勾勒出血絲。

「上次的毒藥居然沒能把你燒穿,不過你的能量也消耗了不少吧?你現在弱得連安地爾都不如,難怪安地爾要幫你選這個身體。」冰炎冷笑地看著他,「只可惜,他沒有想到我曾經立下過那樣的誓言。」

「你可以掙扎,只要你使用任何一絲黑暗的力量,這些絲線就會直接把你給切個粉碎。」

「真得這麼狠心?」耶呂低下頭,湊近冰炎的耳邊,戲謔地道,「褚冥漾還活著,活在我的身體裡,殺了我,他也活不成,你就不心疼?」


怎麼可能不心疼?

冰炎很清楚,如果他有任何一絲動搖,耶呂就絕不可能放棄褚冥漾的身體,只有讓他相信了,冰炎真的有可能殺了褚冥漾,褚冥漾才有一線生機。

冰炎從來不是那種矯情地跟別人廢話「請你原諒我」的人。既然決定了自然毫不動搖,他忍著心口劇烈的疼痛,提起烽雲凋戈,面不改色地往耶呂的胸口刺了下去,卻見耶呂臉上突然出現了一絲茫然,接著就是巨大的痛苦,那雙無光的黑色眼眸直直地看向冰炎,用沙啞的聲音喊他,「學長……」

冰炎神色一僵,烽雲凋戈本能地往側邊一偏,擦過了耶呂的身側,切斷了絲線。假裝成褚冥樣的耶呂得意地笑了,他的手掙脫了束縛,黑色的暗芒直直地按上了冰炎的胸口,瞬間就把他擊飛了出去。


陣法被破壞,絲線在寒冷的空氣中化為粉塵,耶呂輕飄飄地落到地面上。

「安地爾,我還是比較喜歡我自己的主意,與其讓這個半精靈歸順,不如直接吞噬他的力量。」耶呂用著褚冥樣臉孔側頭,這也是在褚冥漾身上很常出現的一個動作,讓耶呂特意模仿起來,幾乎有一種異樣的純真,「你知道的,我一向不喜歡你的友情遊戲。既然你不願意殺他,那就躺著看吧,今天我心情好,恕你無罪。」

「屬下……」安地爾想說些甚麼,卻被耶呂冷冷地打斷,「閉嘴。」


他朝冰炎走了過去,沒走兩步,又突然停下,臉上的神色再度變換,彷彿有兩股力量劇烈地在拉扯掙扎,冰炎戒備地看著他,卻見他手中凝結出來的黑色暗芒猛然脫手揮出,落在距離冰炎數尺之外的冰面上,將那塊冰面炸成粉碎。

耶呂劇烈地喘氣,又爆吼一聲,「閉嘴!」

「區區妖師,竟然還妄想反抗我、反抗我耶呂鬼王――」

他的掌心凝聚出磅礡而黑暗的力量,又被他毫無節制地釋放出去,冰結了幾千年的冰壁被巨大的力量轟得劇烈搖盪,無數冰屑紛紛落下,耶呂不停地攻擊著,狀若癲狂,力量四散彈射,整個鬼王塚都發出了搖搖欲墜的聲響。


不知道過了多久,爆走的力量慢慢地停住了,但四周的冰壁卻崩塌的越來越快,耶呂站在一片霜雪中,彷彿隨時要被風雪埋葬。

冰炎嚥下口腔裡的血,用烽雲凋戈撐著從地上站起,遲疑地喊他,「……褚?」

耶呂抬起頭,一言不發地看向冰炎,眼眶裡有兩條血淚流了下來,滑過白皙的臉龐。

他什麼也沒說,但冰炎已經知道了。

「笨蛋,哭什麼?」冰炎一步一步地走過去,伸出手,緊緊地摟住那具單薄的軀體,摸了摸他的頭髮,「這不是做得很好嗎?」

這個人是褚冥漾。


褚冥漾滿臉淚痕,輕聲問他,「疼不疼?」

他用水屬性的力量形成薄膜,輕輕地覆在冰炎胸口的血洞上,但這只是一時的方法,既不能減緩疼痛,也無法治療。冰炎感覺到強烈失血造成的暈眩,讓他幾乎站不住,只能靠在褚冥漾身上,看著不停碎裂的冰壁,說,「鬼王塚要塌了,我們趕快出去。」

四周的冰雪越落越大,滿眼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安地爾早不知道逃到哪裡去了。冰炎正想召喚出傳送陣,褚冥漾卻止住了他的動作,從他的懷抱裡拉開了一點距離,開口道,「學長,你走吧。」

彷彿記憶裡的場景,他們曾經在鬼王塚有過類似的對話,角色卻顛倒了過來。冰炎突然就明白了:褚冥漾不打算出去。


「妖師與鬼族之間終究要有一個了斷,我要留在這裡,跟耶呂同歸於盡。」褚冥漾說話的聲音幾乎被冰雪掩埋,「我的靈魂不全,不能壓制耶呂鬼王很久,學長,我現在就送你走。」

「你胡說什麼,別鬧了!」冰炎勉強提起一口氣,暴躁地吼他,但是褚冥漾露出了一個非常悲傷的笑容,伸手取下自己一直掛在胸前的紅寶石項鍊,掛回冰炎的脖子上,「遺忘的言靈已經失效,我也沒有真名可以贈送給學長。只有這個,還是物歸原主吧。」

「一定有別的辦法,你現在就跟我一起出去。」冰炎伸手重新攬住他,還試圖維持冷靜。

雪越下越大,冰壁碎裂坍塌,褚冥漾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卻不回答。那雙手冷得像冰一樣,上面帶著已經冷卻的血跡,冰炎突然就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又要失去他了。


冰炎嘶啞著聲音說,「你說過會一直陪在我身邊的。」

因為失血與寒冷,他的體溫越來越低,幾乎是整個人都倚靠在褚冥漾的身上,褚冥漾掙脫了他的懷抱,微笑地對他說,「你也說過了啊,你不相信。」

「學長,對不起,我又要失約了。」

失去褚冥漾的支撐,冰炎猛地跪倒在地,烽雲凋戈掉在了地上,褚冥漾在他的腳底下張開了一個傳送陣的陣法,明亮的光芒旋繞著升起,冰炎在光與雪之中看見褚冥漾張開口,沒有發出聲音,卻有明確的言靈之力環繞到了他的身上,變化成一個輕柔的告別。

褚冥漾說:學長,你要平安地出去。

他推開了冰炎伸過來的手,轉過身,毫不猶豫地跳進了冰冷的水潭裡。


『但是學長,我會一直陪著你的,你……不要哭。』

呼呼的風雪淹沒了一切,冰炎踉蹌地移動到了水潭的邊緣,褚冥樣的背影已經看不見了。

『小騙子。』



一片荒蕪的寒冷裡,褚冥漾感覺到自己在不斷地下沉。

被他壓制於體內的耶呂還在發出狂躁的吼聲:『卑賤的妖師,你以為這樣就能殺死我嗎?我是耶呂鬼王,我是不死的!只要人心還有貪奢慾望,我就不會消亡!』

褚冥漾不想理他,閉著眼睛,彷彿又回到了那個漆黑的夢境。

――寒冷的冰川之下,沒有鬼王沒有妖師,只有混血的精靈靜靜地沉睡。


無數的氣泡上浮,褚冥漾已經不會再感到害怕,他安靜地等待著走入自己的歸途。無數的畫面穿梭過他的腦海,曾經的冰炎站在冰川之下,對他說我上不去了,你們立刻離開這裡吧。說我以精靈之名祝福你,往後的世界會更加遼闊。如果心能說話,那就是咒語般的言。這一切的一切都是褚冥漾最恐懼的噩夢,但是冰炎一再地、反覆地將他叫醒,但是他把冰炎送走了,而一個人跳進了深深的黑暗裡。

他再也不需要害怕,不需要恐懼,因為這一切都結束了。


褚冥漾放鬆了對身體的掌控,任自己直墜深淵,而耶呂還在他的腦海裡喋喋不休:『我們合作吧?我給你強大的力量,我們現在離開這裡,你是妖師而我是鬼王,這天下間有什麼地方能抵抗的了我們?』

真吵。褚冥漾厭煩地想:這傢伙讀不到我的思考,因為我缺乏這一部份的靈魂,因此我連讓他閉嘴都沒有辦法。……這麼一說,我最後一片靈魂去哪裡了?不在鬼王塚,那會在哪裡?

他想不明白,但事到如今,好像也不是很重要了。


絕對的安靜裡,時間失去了意義,情感如是,話語亦然,只有無數的夢境。幽暗的水底沒有空氣,但是褚冥漾不需要呼吸也沒有心跳,自然也不會窒息。他只能查覺到自己的感知越來越模糊,彷彿已經墜入了沉沉的夢境裡。

或許是幾百年以後,也或者只過了幾分鐘,他的夢裡出現了一道光,那道光把冰炎帶到了他的面前。褚冥漾張開了眼睛。

那是不知從何而來的,粼粼的月光,照耀在身上,細小的、白色的蝴蝶與氣泡一同飛舞上升,冰炎在一片凌亂到夢幻的水流中朝他游了過來,伸出雙手,捧住他的臉,將額頭抵到了他的額頭之上。

有誰在說,『還給我。』

月光在冰炎的五官上吻上光與暗的痕跡,銀亮的長髮在水中飄散,跟他垂下來的繃帶纏繞在一起,極端的寒冷裡,一絲一絲溫熱的水流觸碰到了他的臉。褚冥漾猛然張大了眼睛,意識到了那是什麼。

『還給我,那是我的。』

那是眼淚。


冰炎的眼淚變成了虛幻的光芒,環繞在褚冥樣的身周,沒入他的身體裡。黑暗的力量自他身上剝離,耶呂吵雜的聲音從他的腦海中淡去,他聽見冰炎在他的腦中說:這次不允許你再失約了。

『抓到你了,褚。』他的吐息落在他的唇邊,話語則進入了他的腦海。

『就是現在,回到我身邊來。』



褚冥漾猛然張開了眼睛。

他茫然地瞪著眼前的一片白,過了半天才意識到,這是黑館的天花板,他躺在黑館的床上。

褚冥漾坐起身,正好跟看過來的冰炎四目相對。


冰炎穿著普通的白色襯衫與牛仔褲,坐在飄窗上,正在翻閱著什麼。褚冥漾掀開被子,跌跌撞撞地跑下床,就想撲到了他的身上,卻被冰炎閃身讓開。

褚冥漾困惑地看看冰炎又看看自己。

冰炎放下手上的書,站起身來,環著胸,滿臉不高興地瞪著褚冥漾,「你真的很會睡,褚,已經半個月了。」

褚冥漾眨了眨眼,想伸出手去拉他,又被冰炎毫不留情地拍掉。他冷笑著,咬牙切齒地說,「褚冥漾,你很好。」


褚冥漾衰運發作,醒在一個最尷尬的時間點,他如果早幾天醒來,冰炎剛剛經歷失而復得的恐懼,還來不及凝聚怒氣;如果晚幾天醒來,冰炎擔心他的身體都來不及,怒氣也消散得差不多了。但他偏偏卡在一個冰炎怒氣值刷到最高的時間點張開眼睛,褚冥漾茫然,意識到有人要發飆,只好乖乖聽訓。

冰炎果然爆炸了,「又莫名其妙地當著我的面再跑去送死一次,之前沒來得及修理你你以為我忘了是不是?睡傻了?不會說話了?不會靈魂碎片又掉了吧,鬼王塚全塌了,這次是真的沒地方去找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褚冥漾很委屈,他可憐兮兮地盯著冰炎看了三十秒,終於成功拉到了冰炎的袖子。

「不准撒嬌。」冰炎嘴巴上還是很兇,其實肢體動作已經透露出心軟,隔了片刻,冰炎轉開了頭,張開雙手,這是一個表示「你可以過來抱抱了」的動作,褚冥漾毫不猶豫地投入他的懷裡,顫著聲音,終於說了醒來之後第一句話,「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冰炎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巴了一下他的頭,凶巴巴地道,「道歉有用嗎?」


褚冥漾拼命搖頭,他整個人埋在冰炎的懷裡,搖頭的時候就像一隻小動物不停地在冰炎的頸窩蹭來蹭去,短短的黑髮都被他蹭得亂七八糟,「學長……」

冰炎幾不可見地嘆了一口氣,眼神變得柔和,輕輕地拍著他的背。

「我讓提爾給你做過檢查,耶呂的意識已經完全被你排拒出去,沒事了,不要害怕。」


「打擾一下。」敲門聲之後響起的是夏碎微笑的嗓音,「褚醒了嗎?」

褚冥漾像是突然清醒一樣猛然從冰炎的懷裡彈了出來,尷尬地理了理自己的一頭亂髮,乖乖地對夏碎打招呼,「夏碎學長。」

冰炎「嘖」了一聲,「你來幹嘛?」

「夏碎學長是來看熱鬧的,」從夏碎身後冒出來的米可蕥毫不留情地拆台,「千冬歲剛剛占卜說漾漾醒了,所以喵喵是來找漾漾去醫療班檢查身體的。」

「你確定要去醫療班?」冰炎皺眉。

「儀器都在醫療班裡啊,」米可蕥也有點困擾,「不過不相干的人我都趕走了,不會有人發現漾漾的,我們趁現在快去吧?學長也應該要檢查一下傷口的復原情況。」

這個理由合情合理,冰炎無法拒絕,只好把夏碎轟出房間之後跟著米可蕥去醫療班檢查。


在醫療班待了一個下午,冰炎在第八次阻止提爾對自己毛手毛腳,第三次阻止九瀾偷走褚冥漾的器官後終於徹底爆發,直接抓住褚冥漾逃回黑館。

褚冥漾回到冰炎房間時還有點茫然,「學長,你還沒檢查完耶?」

「檢查什麼,他們只是想看熱鬧。」冰炎冷冷地哼了一聲,「煩死了,我去洗個澡。」


他走進了浴室裡,而褚冥漾往窗口走去。飄窗上擺著一本厚厚的日記本,褚冥漾本想打開窗戶,卻無意間瞥見那本日記本的封皮,他愣了一下,突然明白早上冰炎是在看些什麼,他顫抖著手拎起那本日記,發現飄下來的書籤竟然還是以前他們去原世界逛街的照片。

褚冥漾徹底地炸了,整個人都燒成紅色,抱起日記本咚咚咚就要衝回自己房間,因為過於心慌意亂,差點被沙發絆倒。

冰炎在浴室裡聽到動靜,打開門,皺著眉頭看他,「你搞什麼?」

褚冥漾抱著日記本,僵硬地回頭看他,隔了片刻才結結巴巴地道,「學學學學長你怎麼偷看我的日記本!」他的隱私權!

冰炎愣了一下,竟然笑了,「這裡面寫了一大堆我的事情,我就看了,怎麼樣?」

褚冥漾醒來之後他之所以會那麼生氣,大概有一半是被日記氣的。


冰炎走出浴室,一步一步地朝褚冥漾走過去。在此之前他正準備要洗澡,襯衫釦子已經解開,頭髮也散了下來,褚冥漾很少看到他這個樣子,冰炎一直都是自律而一絲不苟的,但是冰炎現在衣衫不整又泰然自若地朝他走了過來,散發出異樣的散漫與危險,褚冥漾幾乎要奪門而出。

「你都敢在日記裡面說我很兇、打人很痛、看起來像個死神、事實上是紅眼殺人兔,我為什麼不敢看?」他越是走近,聲音越是輕柔,「褚,多虧了你的日記,讓我想起了當初監聽你內心的時候有多麼抓狂啊……」

要算帳了這人絕對是要秋後算帳了!明明他日記上寫的全是實話!褚冥漾本能地瑟瑟發抖,退到無路可退,一個不小心直接倒在沙發上。


既然有人自發性地躺倒在沙發上,冰炎就不客氣了,他俯下身,把兩隻手按到了褚冥樣頰側的沙發上,順手把那本日記拋開,整個人的陰影壟罩而下,好整以暇地側過臉,「我想想你還寫了些什麼?除了嫌我太兇之外。」

他溫熱的吐息貼在褚冥漾的臉上,褚冥漾臉紅到要爆炸。

「喔對了,你還寫過很多次我很好看?」

既然知道自己很好看就不要湊這麼近!持美行兇!褚冥漾簡直要崩潰。

「只可惜又凶又惡劣?」

難道不是嗎!

「你寫了那麼多怎麼一點重點都沒有?」

「……」


他們倒臥在小小的沙發上,彷彿這就是一個安穩的小世界,然而這個世界裡已經容不下那個按耐了太久的秘密。冰炎低下頭,長髮散落,手指輕輕地拂開褚冥漾臉上的繃帶,露出他雖然已經看不見卻仍然明亮的左眼。

銀紅長髮的青年有著又熱又暖的呼息,吹在褚冥漾冰涼的臉頰上,把那張臉染上鮮明的紅。褚冥漾感覺自己的心像是被螞蟻爬滿了一樣,明明他已經沒有心跳,也不必呼吸,卻仍然感覺天旋地轉,彷彿窒息。


冰炎側過頭,在他耳邊很輕很輕地說,「你的日記我都看完了,你要不要承認?」

「承認什麼?」褚冥漾垂死掙扎。

「好吧,我換個問法。」冰炎笑了一下又很快地收住,直直地看進他的眼睛裡,「你在我死了之後,在我房間裡哭到睡著?」

「我不是!我沒有!你看錯了!」褚冥漾閃躲著他的視線,果斷否認三連。

嘖,真不聽話。冰炎不滿地伸出手,扣住了他的下顎,強迫褚冥漾看著自己。

褚冥漾可憐兮兮地哀求他,「學長……」

冰炎才不打算放過他,怎麼可能放過他。


「如果心能說話,那就是咒語般的言。」

冰炎稍微退開了一點,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他,「你在日記裡說對你說出這句話的人,是你最重要的人――那是誰?」

因為下顎被扣住而動彈不得,褚冥漾無法躲避他的視線,只能閉緊了雙唇,睫毛不安地抖動,幾乎隨時就要閉上。但是冰炎就像以前、像他還沒找回「話語」的時候那樣,挑著眉慢悠悠地問,「你不說,我怎麼會知道?」

褚冥漾已經不是以前那個丟失了靈魂、什麼都不明白只能任冰炎擺布的鬼族少年。他的腦海發熱到爆炸,本來想直接推開冰炎逃走,但在一片慌亂之中,他的手卻不小心抵到了冰炎光裸的胸膛上。

褚冥漾突然一愣。

他能感受到,在他冰冷的手掌之下,冰炎的心跳得飛快。


分不出過了多久,彷彿長如一瞬又短如一生,褚冥漾緩緩地抬頭,看向冰炎的臉。

視線交會的那一刻,冰炎的神情完完整整地落在那雙純黑色的眼瞳之中。

冰炎不知道,但是褚冥漾全部看見了,在惡劣的表情與動作之下,那雙火紅的獸瞳裡幾乎要滿溢出來的珍惜,跟溫柔。

褚冥漾奇蹟似地停止了發抖。

一直以來這個人陪在自己身邊,保護他、引領他,不願讓他一個人,絕望地走入悲傷的結局。毫無記憶的時候,冰炎也從來沒有丟下他不管。一次都沒有。


「我最重要的人,」大約是即將要說出口的那句話給予了褚冥漾無盡的勇氣,他直視著冰炎的眼睛,小聲但非常坦率地說,「就是你啊,學長。」

――是你啊,就是你啊,學長。

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人是你,我愛的人也是你,一直以來,都是你啊。


彷彿時光到流,彷彿冰川崩塌,彷彿太陽月亮糾纏著飛向天際,彷彿那個裝有秘密的湖泊,終於將他們兩個一起淹沒滅頂。

冰炎一愣,忍無可忍地閉了閉眼,抬高褚冥漾的下顎,終於低頭吻了上去。





在光陰的伊始,我們空白地相遇

任由時間為彼此刻上痕跡

我們都在人生的旅途中尋找著自己


嘿,你看見了嗎?這個嶄新的、閃閃發亮的我啊

我在這裡等待著你,等待著成為你的遠方、歸途和命運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