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sides Love

Chapter.2

「褚!」

冰炎找到褚冥漾的時候,安地爾已經走了。

褚冥漾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幾乎整個人都被血跡染紅,他的臉上還帶著最終的絕望跟不甘,那雙眼微微睜開,黑藍的眼瞳裡,溫潤的光芒完全消失了,眼角凝結著未乾的血與淚。

冰炎的呼吸幾乎停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如履薄冰地走過去,怎麼小心翼翼地俯下身,等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把褚冥漾的身體抱了起來,靠在自己的身上,低低地喊他,「褚,快起來。」

「起來了,回學校去。」

「你躺在這裡幹什麼?怎麼在這裡也能睡?」

褚冥漾的臉上有血跡,冰炎用袖口給他拭去,淺淺的紅色慢慢地蘊染到了他的白色衣袍上,但是更多凝固了的血跡卻沒有辦法清理乾淨,冰炎焦躁地「嘖」了一聲,「麻煩死了,看你以後還敢不敢亂跑……」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原世界的天空沒有星星,只有一輪孤獨的月亮,銀色的月光落在褚冥漾的身體上。在某一個湖泊上也有這樣孤單的月亮,月亮落進了湖裡,就形成了一個秘密。冰炎曾經想過要把這個祕密告訴褚冥漾,但是有人朝湖水丟入了一粒石子,湖水擾動,水中的幻象消失了。

褚冥漾的身體越來越冷,冰炎一動也不動地抱著他,低下了頭,突然伸出手,抵在了褚冥漾的胸口。屬於精靈的「生」的力量隔著他的掌心,源源不絕地朝褚冥漾湧去,冰炎閉著眼睛,專心致志地催動自己的能力。那股力量無法被鬼族化的身軀吸收,在褚冥漾的身體裡轉了一圈之後便自由地散逸,化為發著光的白色蝴蝶,在他們身周旋繞起舞,直至被風吹散,遠遠地飛去。

冰炎注意到了。

但是他沒有停,褚冥漾的身體越來越冰冷。他怎麼敢停。

分不出過了多久,冰炎聽見夏碎的聲音,「冰炎。」

「……你怎麼來了?」冰炎回過頭,有點沙啞地對著夏碎說道,「不是剛剛檢查完,你弟怎麼沒把你關在紫館裡?」

如果不看滿身是血、被他抱在懷裡的褚冥漾,夏碎幾乎要以為現在的冰炎非常正常。

「冰炎,你別這樣,褚已經死了。」夏碎有點不忍心地說,「診療室中有很完整的訊息遮蔽,你感知到褚……的時候已經太遲了,不是你的錯。你不要懲罰自己。」

「他沒有死,」冰炎道,他手上傳送的能量始終不停,「我剛剛探過了,他的心臟還在跳,他還有呼吸。」

「那是你的錯覺,鬼族是沒有心跳跟呼吸的。」夏碎閉了閉眼睛,而冰炎愣了一下後嗤笑了一聲,「醫療班是怎麼檢查你的?夏碎,褚是妖師,不是鬼族。」

「但是他已經被染黑了,冰炎,你應該看得出來,他的靈魂已經不在身體裡了,已經被毀掉了,褚已經……」夏碎幾乎說不下去了。

站在他身後的千冬歲紅了眼眶,而跌坐在地的米可蕥傷心地大哭了起來,「嗚嗚嗚嗚嗚漾漾一定很痛吧,漾漾……」

冰炎一頓,手上傳送的力量終於停了下來,強烈的茫然與無措洶湧地、絕望地湧上來,幾乎要讓他整個人都麻痺。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半是好笑、半是嘲諷地喃喃低語:為什麼他們都要哭呢?

真奇怪,褚明明、還沒死啊……

「沒有,不是這樣的,不可能……」

褚,你醒醒。

『讓我再賴五分鐘……』

起來了,回學校去。

『明明還有三個小時才要到任務點,學長就是個工作狂,你為什麼連我的任務都記得……』

你躺在這裡幹什麼?怎麼在這裡也能睡?

『我起床了我起床了學長不要揍我――!』

麻煩死了,看你以後還敢不敢亂跑……

『學長。』

記憶裡面的呼喚一聲一聲地傳來。冰炎渾身顫抖了起來,不可能的,褚冥漾不可能死的,他只是,不知道又跑到哪裡去了。

但是褚冥漾再也不可能亂跑了,再也不可能賴床,再也不可能用小狗一樣的眼神盯著他看,再也不可能做出一堆很好笑的蠢事讓他跟在後面收拾爛攤子。

冰炎的視線停駐在褚冥漾染滿血跡的臉孔上。明明下午還有說過話的,明明說好檢查完了就回宿舍的,明明答應了他會好好保護自己的。

明明他心裡有一個部分也很清楚:褚冥漾死了,軀體被轉化為鬼族,靈魂被抽出來打碎,哪裡也找不到了。

冰炎伸手,輕輕地闔上了褚冥漾的雙眼,他的眼眶變成了血一般的紅色,在他的身旁,冰與火的力量開始流轉,帶起力量蓬勃的氣流,白色的衣袍漂浮了起來,能隱約看見冰炎身上失衡的痕跡,夏碎緊張地往前一步,高聲喊他,「冰炎!」

「別過來!」冰炎吼道。

過了片刻,他身周的能量平息了下來,他才放緩了語氣,「我知道……我知道我在幹什麼,抱歉讓你們擔心了。」

他打橫抱著褚冥漾,站了起來,「褚的身體隨時會醒,到了那時候,他就是徹底的鬼族了,我……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我要救他,冰牙……能夠救他。」

冰炎記得褚冥漾第一次看到鬼族時害怕的表情,記得少年壓抑那些惡念時的痛苦與掙扎。他弱小又膽怯,雖然是個能力強大的妖師卻根本不懂得如何攻擊別人,總想著讓人上廁所沒有紙、吃泡麵沒有調味粉這種無聊的小事。

他是黑暗種族之首,但從來沒做過什麼壞事。

冰炎的視線落到了褚冥漾的臉上,用指腹徒然地擦去褚冥漾眼角的血痕與那些礙眼的咒印。

他乾乾淨淨地誕生在這個世界上,如果可以,也要讓他乾乾淨淨地離開這裡。

「我在情報班看過染黑的紀錄,」千冬歲突然開口,他無視夏碎不贊同的眼神,召喚出破界弓,攔在冰炎的身前,「冰牙所拯救的,都是剛剛被染黑,還沒死亡的人,漾漾不只已經死亡,他連靈魂都沒有了,學長你說要救他,你能保證救醒的是個什麼樣的人?」

冰炎微微皺起了眉頭,伸出手,自然而然地側了側褚冥漾的頭,使得褚冥漾的頭能舒適地靠在他的肩上,「讓開。」

夏碎對著千冬歲搖了搖頭,要他不要繼續說下去了,但是千冬歲沒有退縮,他迎著冰炎恐怖的威壓,硬著頭皮道,「更何況,從殘餘的力量看來,漾漾很明顯就是被安地爾染黑的,如果醒過來的那個人跟當初的學長你一樣,對安地爾唯命是從——學長你負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他以為冰炎會發火,卻沒想到冰炎很平靜地直視著他的眼睛,道,「我曾經承諾過公會,如果這一代妖師的先天能力者墮入黑暗,必須由我親手擊殺。」

就連夏碎都愣了一下。

「所以亞特蘭提斯才接受了褚的入學,公會甚至同意了讓他考取袍級。」

「就算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不能放棄。如果醒來的那個人真的不是他,我會親自動手。」

「你不必如此……」夏碎道,但冰炎沒有讓他把話說完,冷冷地打斷道,「不要浪費時間,讓開。」

成群的傳送陣在他們身旁亮起,廢棄的公園中頓時出現了許多袍級。冷冽的女聲隔著人群傳來,褚冥玥從一眾袍級中走出,「想要把我們家的人帶走,你問過我了沒有?」

「你也要攔我?」冰炎皺眉,而褚冥玥翻出巡司的證明舉在手中,一步一步地朝冰炎走去。

「我以公會紫袍巡司的身分下令,抓捕墮入鬼族的妖師先天能力者褚冥漾。冰炎殿下,如果不想與整個公會為敵,請你讓開。」

冰炎當然不可能後退,他垂下眼簾,看了一眼抱在懷裡的褚冥漾,又轉回去盯著褚冥玥,「那是你的弟弟。」

「他不是,我的弟弟已經死了,連靈魂都被人抽出來打碎了。」褚冥玥的眼睛很紅,語氣裡也很不穩,似乎是哽咽,死死地咬著牙質問冰炎,「你當初……答應過我什麼?」

「你說要當他的代導人,你說你會好好保護他的。你教給他的一切,我們本可以自己教會他,是因為相信你、我竟然愚蠢到相信你――」她幾乎維持不住自己一貫的冷靜,抽出長鞭,直直地往冰炎抽了過去,「把他給我放下!」

冰炎召喚出烽雲凋戈,橫在身前,險險地擋下了褚冥玥抽來的一鞭,長鞭纏到了槍身上,褚冥玥反應很快地回手一拉。冰炎皺眉,「你打不過我,不要浪費時間了。」他不想傷害褚冥玥,隨手一抖,褚冥玥的鞭子就從槍身上掉了下來。

「我是打不過你,在場的人都打不過你。」褚冥玥蒼白著臉,突然笑了一下,「但我們本來也沒有要打贏。」

冰炎一愣,突然感覺到身後勁風傳來,他偏過頭,剛好閃過千冬歲射過來的箭矢,貼頰而過的箭上帶著眠咒的氣息,冰炎不悅地回槍一掃,輕輕地把千冬歲推了出去。

「冰炎!」在此同時,夏碎低喝了一聲,冬翎甩沿著褚冥漾的肩膀掃了過去,冰炎錯身讓開,冷笑了一聲,「一定要攔我?」

「對的,學長。」

冰炎聽見米可蕥微弱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他突然意識到不對,但已經來不及了。

在場這麼多袍級,他全部都戒備著,只有米可蕥因為是醫療班,又一直在為褚冥漾的逝去而流淚,他完全沒有提防。

醫療班專屬的睡眠咒法直接落到了他的身上,冰炎低喃了一聲,「褚……」便失去了意識。

冰炎醒來的時候,只看到瑟洛芬跟阿法帝斯圍在自己的床前。

「小殿下!」

「少主你醒了!」

「現在是什麼情況?」冰炎坐起身子,看了看天色,仍然是深沉的黑夜,「我昏過去多久了?」

「您睡了一天一夜,」阿法帝斯小心翼翼地道,「您在最終調適還沒完成的時候硬闖出醫療班,又因為情緒起伏過大而導致能量失衡,身體急需修補,因此才睡了這麼久。」

「那褚呢?」

瑟洛芬跟阿法帝斯對看了一眼,才由瑟洛芬道,「公會還在協議褚冥漾墮落成為鬼族的處分……目前主流的聲音是妖師既然已經墮成鬼族,沒有辦法成為戰力,也難以合作,不如直接消滅。但妖師本家與褚冥漾的友人持續在施壓,希望將褚冥漾鎮守在妖師一族的禁地,永遠不讓他甦醒。」

「看來只有我這麼多事,」冰炎自嘲地一笑,「他什麼都沒有做錯,就沒有人……想要救救他嗎?」

「其實精靈王跟獸王都表示可以嘗試治療,但是我們兩族在公會裡的人都很少,公會會尊重我們的意見,我們卻很難左右公會最終的決定。」瑟洛芬遲疑地道,「而且……冰牙族從來沒有治療過已經度過了死亡界線的鬼族,他是沒有靈魂的,我們不能保證治療一定會成功。」

冰炎沉默了一陣子,又問,「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抱歉,我們也不知道公會把褚冥漾關押在哪裡,而且少主的身體剛剛恢復,實在不宜再……」

冰炎閉上了眼睛,「我讓精靈王跟獸王失望了。」

阿法帝斯看起來非常難過,「少主,沒有,兩位王永遠不會對您失望……」但是瑟洛芬冷冷地打斷了他,「對的,小殿下。」

美麗的冰牙精靈看起來如冰般堅硬,她的溫柔只藏在眼睛的最底最底,「精靈王希望這種事情永遠不會再發生,如果說,留在亞特蘭提斯是小殿下的選擇,那就請不要任性妄為,更不要危及自己。小殿下死去這種事情,我們都無法再承受一次了。」

「我知道了。」過了片刻,冰炎才說道,「你們出去吧,讓我自己待一會兒。」

阿法帝斯從懷裡掏出一條碎裂的紅寶石項鍊,遞給了冰炎,「有袍級在現場拾取到了這個,認得是獸王的守護項鍊,就送到了我手上。」

「是我的東西,謝謝你。」

冰炎把項鍊緊緊地握在手中,昏暗的房間內只有柔和的月光,阿法帝斯跟瑟洛芬關上門出去了,而冰炎怔怔地看著那條項鍊。

他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父親與母親。

幼小的颯彌亞沒有害怕過,他知道還有很多人愛著自己,但是偶爾會覺得很寂寞。他喜歡回憶小時候父親跟他講的故事,父親把他抱在膝蓋上,一遍一遍地告訴他精靈與妖師的友誼。

有時候,那些故事裡還包含鬼族。小小的颯彌亞沒有見過妖師,但鬼族倒是聽其他人說了不少,他撇了撇嘴,沒有辦法像父親一樣毫無芥蒂。

『這個世界上所有生命都是自由的,沒有誰生來就是邪惡,一切都視乎自己的本心。』亞那瑟恩對颯彌亞說道,摸了摸他的頭,『亞,我的孩子,你要記得……』

颯彌亞趴在父親的床頭,失去的恐懼使他的眼裡蓄滿了大大的淚水,他能感受到父親的氣息越來越微弱,『妖師的言靈真的那麼厲害嗎……颯彌亞現在去求求妖師,請妖師救父親好不好?……父親不要離開颯彌亞好不好……』

亞那瑟恩搖了搖頭,微笑了起來,『傻孩子,那麼強大的妖師,我也只見過一個,但是……』

『如果有一天,亞也見到了一個妖師,你能不能好好地保護他、引領他?不要讓那些脆弱的靈魂,自始至終,都只能走入悲傷的結局……』

冰牙的王子與獸王的公主一同死去,悲傷的族人付出了近乎殘酷的代價,才將他送到了千年之後,只為逃避悽慘的詛咒。

他看著那個黑髮黑眼的少年茫然地站在火車站台上,就忍不住對他伸出手。

――就是這個人嗎?冰炎在心裡問道。

我要保護他、引領他,不讓他脆弱的靈魂,再度走入悲傷的結局。

他失去父母的時候還太小,來不及去守護,來不及去愛,只能孤身一人來到一千年後,所有美好的感情在他的生命裡如浮光掠影地閃過,又被被迫捨棄。一直等到了褚冥漾的出現。

他要去保護誰、要去愛著誰,是因為遇見了褚冥漾,他才得到了解答。

冰炎看著眼前破碎的紅寶石,在心底反覆地、彷彿凌遲一般地質問自己:但是,這就是,被我所保護的、被我所引領的,結局嗎……

他閉上了眼睛,將能量探入了殘破的項鍊之中,項鍊的記憶如雪花般片片地飛入他的腦海,他看見褚冥漾交出了自己的幻武兵器,看見褚冥漾倔降地對抗著安地爾,看見安地爾對他說:原來是愛啊。

最終褚冥漾安靜地躺在地上,他的靈魂被安地爾抽出擊碎,但是肉體還沒徹底死亡,褚冥漾的唇還在說話,聲音很微弱,冰炎仔細地去聽,才聽懂他說的是:「我不甘心」和「對不起」。

這原來是愛啊,太晚才明白了,我不甘心。

這原來是愛啊,學長,我沒有保護好自己,對不起。

紅寶石所傳遞過來的訊息很快地消散了,因為它所守護的主人也徹底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但是冰炎不可能放棄,他怎麼能放棄。

他不停地催動能力,就為了再看褚冥漾一眼。

――我想再看你一眼,說什麼不甘心,說什麼對不起,你不會好好來跟我告別嗎?你不會留下來不要走嗎?誰允許你自顧自地離開,又自顧自地死去了?

紅寶石的記憶一片空白,毫無反響,冰炎反覆嘗試,用自己的力量不斷地梳理複雜而殘破的守護咒印,終於在漫長的,像是一片沉寂的空白之後,他看見了褚冥漾的身影。

薄光化成的少年站在他的記憶裡、黑館前的那棵大樹下,回過頭,看見了他。

雖然光芒很淡,但是冰炎看出來了,那是褚冥漾的靈魂碎片,非常微弱的一小片。

褚冥漾凝視著他,顯然非常意外,接著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開開心心地呼喚他:學長。

他就站在那裏。光影強烈而他身形單薄,就像是一個幻影。

冰炎的呼吸窒了窒,他想要不顧一切地靠過去,想要衝過去揍人,也想要把褚冥漾擁進懷裡,卻發現自己在離褚冥漾幾步之遙時被一面透明的牆擋住,再也無法前進。

這是生與死的界線,凡俗生靈,皆不得逾越。

「褚,你……」

冰炎的頸脖與手腕上還殘留著失衡的痕跡,褚冥漾歪著頭看向他,無奈地說,「又亂來了啊學長。」

「閉嘴,」冰炎沒好氣地道,「比不上你亂來。」

「對不起,我……」褚冥漾低聲道,而冰炎說,「你知道我不想聽這個,褚。」

明明是深刻的黑夜,但是生與死的交界之處日光耀眼,褚冥漾站在蒼翠的樹下,白皙的臉上沒有血痕也沒有鬼族的咒印,只有樹蔭間細碎的光點灑落,照亮他身上淺淺的妖師之力與明亮的眼瞳。

這是他最初的、乾乾淨淨的樣子。冰炎閉上了眼睛,不知道是在說給褚冥漾還是自己聽,「我答應過自己,要守護你。我沒打算失約。」

這是虛假的真實還是溫柔的夢魘,一切都不重要,冰炎都不在乎,他只是想著,想再問褚冥漾一個問題。

「我能把你的靈魂找回來,也能想辦法淨化你被染黑的軀體,就像你當初帶回我一樣――你能不能等等我?」

但是褚冥漾回答他,「不可以,學長。」

「為什麼?」

「我不願意,就算只有一點點可能,我也不願意作為失控的鬼族醒來,不然,妖師一族就再也沒有立足之地了。」

『你猜猜公會怎麼對待被染黑的妖師?你甚至還殺了一個學院的學生。』

『愛你的人又要付出什麼,才能保住這樣的你呢?』

他是妖師,他有責任。安地爾當初所說的一切,褚冥漾都不能任其成真。

就算他明明知道,這對學長並不公平,也是一樣的。

褚冥漾很勉強地笑,「我知道這太過分了,所以學長……我要送你一個禮物。」

「……我不要,」失而復得,卻又復失,冰炎凝視著褚冥漾薄光化成的身影,半是自嘲地勾了勾唇,「你明明知道我想要什麼。」

褚冥漾沒有接過他的話。

曾經在冰冷的月光之下,他已死的軀體靜靜地躺在冰炎的懷裡,細碎發光的白色蝴蝶片片地纏繞著,像是誰纏綿不捨的心意,冰炎低著頭,長長的頭髮垂了下來,有些落到了褚冥漾身上,被血液給染紅。

只殘餘一小片的靈魂安靜地待在守護石裡,這個角度看不見冰炎的表情,但褚冥漾覺得,冰炎應該是在哭。

他什麼也做不到,無論是安慰、或者是擁抱。脆弱的靈魂只能無能為力地看著這一切,覺得這僅剩的自己,也即將被痛苦給撕裂。

那時的褚冥漾看著冰炎,在腦海不停地問自己:我能不能為學長做些什麼呢?

如果能讓他不要痛苦就好了。

「學長,」褚冥漾輕輕地喊了他一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掌,貼到了那薄薄的隔閡上,「我很高興,還能再見你一次……就算我只是一片靈魂的碎片,你也能夠發現我,我真的很高興。」

純粹的、溫柔的言靈之力穿透了屏障,環繞到了冰炎的身上。

「褚,你要幹什麼!」冰炎意識到了不對,卻毫無阻止的辦法,湛藍色的微光夾著溫暖的熱流,將他緊緊地包圍,「你不要逼我揍你!褚!」

「雖然我真的不太會打架,但是祝福類的言靈,我還挺拿手的。」褚冥漾笑了起來,不知何時他的眼裡已經蓄滿了淚水,「譬如說像,我祈禱過學長回來我身邊,果然你就真的回來了。」

『我以妖師褚冥漾之真名,祝福冰牙與獸王之子颯彌亞.伊沐洛.巴瑟蘭一生平安順遂,幸福無憂。』

――我希望你沒有悲傷、沒有絕望,始終自信張狂,無堅不摧,一如昨日。

我希望你能得到所有、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就像你從月臺的彼端走來,為我帶來了全新的世界。

『並且永遠忘記「褚冥漾」。』

學長啊,如果心能說話,那就是咒語般的言。

不要孤獨也不要悲傷,一直一直,往前走下去吧。

就算你所獲得的一切,都不是我帶給你的。

「不行!褚,我――!」溫柔的力量彷彿水流,一滴一滴地流入冰炎的記憶裡,慢慢地把記憶之中的褚冥漾都給抹滅消去,冰炎拼命地抗拒著,但卻無力阻止。

車站裡空曠的月臺,冰炎買了一瓶蜜豆奶,獨自坐在月臺邊的椅子上,仰頭看著湛藍的天空。

學校的餐廳裡,冰炎一個人買好了午餐,過不多時夏碎來找他,於是他連午餐都沒吃完就匆匆地走了。

鬼王塚之中,他為了掩護其他袍級撤退,被徹底染黑,浮上水面的時後才發現身邊已經空無一人,他對著空空蕩蕩的空氣說,我的真名是颯彌亞.伊沐洛.巴瑟蘭,就像是想在這個世界上留下自己存活過的最後一點證明。

如果一開始就是這樣,如果一開始就沒有褚冥漾,他為什麼要跨越千年,為什麼要死在鬼王塚,為什麼要醒來,為什麼要學會守護、珍惜,跟愛。

冰炎不明白。

他最後的記憶是自己的夢裡站著一個不認識的少年,那個少年又哭又笑,看起來既傻又狼狽,冰炎怔怔地想:真是奇怪,我為什麼會心痛呢?

少年對他說:「學長,謝謝你。」

「你看我還能站在這裡,你說過要保護我的,你沒有失約。」

「是我失約了,對不起。」

冰炎竭力想看清他的臉,但是藍色的光芒太過盛大,他承受不了地閉上了眼睛。

再度張開的時候已經沒有什麼少年了,窗外還是深深的黑夜,冰炎茫然地看著掌心碎裂的紅寶石項鍊,彷彿夢還未醒。

「那是……誰?」

他總覺得這條項鍊應該是很重要的東西,但已經完全沒有了記憶。

「這樣真的好嗎?」醫療班裡,鬼王殊那律恩環著手,「黑王願意接納所有被無辜染黑的生命,但這很不像公會的作風,讓我來救這個小妖師?」

透明的治療球裡沉睡著一名黑髮黑眼的少年,單薄的身體裡沒有靈魂沒有能量,只有頰側被染黑的印記。他還穿著那件沾滿血跡的白袍,血將治療液都汙染成妖異的粉色,那雙曾經溫潤如今卻空洞的雙眼已經微微張開了,彷彿隨時會甦醒,隨時會張開那雙單薄的唇,吐出汙濁世界的話語。

持扇的和服少女微笑,「您知道的,無殿立足於所有時間線之外,我們知道時間之流可能的流向,而請您救他這一種,是我覺得最合適的。」

「你是在暗示我,在其他的時空裡,這個小妖師也被染黑過,並且結局悽慘?」

扇「刷」地一聲張開了扇面,掩住自己的臉,只剩下那雙明亮的眼睛,「我什麼都沒有說。」

「好吧,」殊那律恩嘆氣,「他畢竟也是亞的朋友,不過……」他的語音停頓了一下,在場的兩人都同時感覺到遙遠的言靈波動。

有人以殘存的言靈打破了記憶的格局,抹去了自己存在。

「……很微弱、但是很堅定的言靈啊,」殊那律恩說,「我記得他連靈魂都被打碎了吧?」

「大概只是其中一片殘片殘餘的力量,範圍不大,主要環罩著冰炎下的,」扇搖了搖扇子,「對我們這種等級的來說毫無作用,但這個學院裡大部分的學生應該也都會受到影響吧。」

「寧可抹去自己的存在,也要保護對自己來說重要的人嗎?……」殊那律恩凝眉思考了一陣子,突然笑了,「這個小妖師很有趣,我救了。」

真是有勇氣,明明只剩那麼一點點的力量,竟然被他成功了。就算記憶非常脆弱,同時改變這麼多人的記憶,也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他隨手一揮,治療球便碎裂了開來,「我不能在這裡待太久。剩下的事情就讓你善後了,扇董事。」

「那是自然。」扇點頭道。

殊那律恩帶著沉睡的少年回到了黑暗的宮殿,隱藏在暗處的深走了出來,略微不滿,「你真的要救他?」

幾百年前,殊那律恩與深之間就再也沒有秘密,就算是相隔萬里,深也能清楚地知道殊那律恩身上發生的所有事情。

殊那律恩揮揮手把那個少年送到了可以安睡的房間,轉頭對著深說,「我不只要救他,還要收他為徒。」

看見表情一貫淡漠的鬼王微微一笑,深又有點心軟,但還是要說,「他的身上有別的陰影碎片的氣息。」弱小的陰影碎片會因為記憶的不完整而瘋狂,深本能地感覺排斥。

「但是他沒有利用陰影不是嗎?你能感覺得到的,他跟那個陰影締結了承諾,送那個陰影去長眠了。」殊那律恩說,「他讓我想到很久以前的自己。」

「……以前你也是這樣,總是亂撿東西回來,」深板著臉說,但是殊那律恩看見他的微笑了。就像他們曾經度過的許許多多個日夜,深一直跟在他身邊。殊那律恩知道這個人永遠不會背棄自己,永遠不會拒絕他的要求。

深半是警告半是無奈地對殊那律恩說,「下不為例,小混蛋。」

冰炎走在蝶城的街道上。

日前他接到殊那律恩的傳訊,他早已墮成鬼族的二伯父從遠方傳來消息,說是有鬼族從獄界中逃脫。

獄界,顧名思義是鬼族的監獄。殊那律恩以精靈之身,在千年前因為意外墮為鬼族,但並未喪失本性,他成為千年來唯一一位並未作惡的鬼王,連同世界的陰影一起,在獄界建立了一處庇護的王國,收容所有意外墮落,卻並未作惡的鬼族。

能被殊那律恩注意到的鬼族當然不是等閒之輩,按照殊那律恩的說法,那名鬼族誕生未久,但是能力頗強。殊那律恩的身分注定了他無法時常離開獄界,只能傳訊給冰炎,委託他尋找那名鬼族。

冰炎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當即結束了手邊的任務,直接往蝶城趕來。

蝶城商業興盛,人口眾多,主要居民是精靈,但同時吸納各種種族,街道上可以看見各式各樣的不同樣貌的人走來走去。在這個地方尋找一個逃脫的鬼族無異大海撈針,冰炎皺眉思索,卻突然被手機的訊息提示聲打斷。

他拿起來看了一眼,發現是夏碎提醒他,這次任務結束後要記得回學校考試。冰炎早已修完大學部的課程,只需定期回校參加考試,因此這幾年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外出任務,很少回學校去。

「知道了。」冰炎打字回覆道,剛按下傳送鍵,就在茫茫人海中感覺到一絲特別的氣息。

是鬼族。

冰炎收起手機,靜心感受了一下,雖然是鬼族,但是氣息非常淡,常人應該無法發覺。

看來這就是殊那律恩所說的那名逃脫者。

這裡是鬧市,不好引起騷動,冰炎耐著性子跟隨著鬼族的氣息,一路走到了城郊。終於看到了那名鬼族的身影。

那是一個穿著黑色長袍的身影,整個人罩在寬寬的兜帽下,看不清臉孔,但從身型看來,似乎是個單薄的少年。

眼看著已經可以動手,冰炎召出烽雲凋戈,揚手就是一張束縛的陣法拍了過去,鬼族很快回身,閃掉了他的攻擊。冰炎也不意外,人形的鬼族大多比那些奇形怪狀的鬼族要更強更敏銳,一擊得手才是奇怪的事。冰炎槍花一掃,反手又是一刺,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卻發生了。

這名鬼族,居然用幻武晶石戰鬥。

鬼族召喚出來的是龍神精靈所化成的水屬性手槍,偶爾也會使用暴符、風符等常規符咒輔助戰鬥。而且他的動作及其熟練,這絕對是千錘百鍊才能夠擁有的基本功。儘管因為鬼族沒有靈魂的關係,他與他的幻武兵器之間無法溝通共鳴,但高傲的龍神精靈在這樣的情況之下,竟然仍然願意受他驅使,這使得冰炎更加錯愕。

「你學習過學院的戰鬥方式,你是由什麼人轉化而成的鬼族?」這個鬼族不只氣息極淡,也沒有任何的殺氣跟血氣,應當從未殺過人。

冰炎微微皺眉,後退了幾步,拉開距離,開口道,「我為公會的特級戰鬥黑袍冰炎,你如果有困難,可以向我尋求幫助。」袍級之中因為任務而意外轉化為鬼族的也有不少,既然被他碰見了,就不能不管。

但是鬼族沒有開口,而以一聲槍響回答了他的問題,兩個人很快又纏鬥在一起。

冰炎沒有用全力攻擊,反而花了更多時間在尋找鬼族進攻的縫隙。

他有種強烈的預感,自己認識這個人。

終於一張風符拍下,強烈的狂風吹亂鬼族的兜帽,但鬼族用更快的動作靠近了他,將手槍抵上了他的胸膛。

他的要害被鬼族掌控,但是風符已然生效,鬼族的兜帽落了下來,露出覆蓋於其下的那張臉。

那確實是一名鬼族的樣貌,單薄而纖細,他有著蒼白的膚色,頰側帶著紫紅色的咒印,左眼上覆著白色的繃帶,而右眼的眼瞳深黑,近乎無光,他的槍口沒有殺氣,但整個人的肢體動作又明明白白的是警示:不要靠近我。

冰炎明明有無數種方法能夠反制他,但是他卻僵在原地,完全失去了動彈的力量。

記憶裡的聲音在他的腦海反覆地響起。

『學長,是我失約了,對不起。』

在他的夢裡的少年,哭泣的臉孔跟眼前的鬼族重疊了起來。

――你是誰?我為什麼想不起來?

鬼族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冰炎正想開口,卻異變突生,他一直貼身帶著的紅寶石項鍊漂浮了起來,發出柔和的紅光,一團微弱的亮光從吊墜中飛出,沒入了鬼族光潔的額頭。

他們都看出來了,那是承載著情感與記憶的靈魂,儘管只有非常小的一片。出於自己也不清楚的理由,冰炎一直帶著這條破損的項鍊,他從來不知道這條項鍊裡還寄宿著一片靈魂的碎片。

鬼族明顯一愣,而冰炎啞著聲音看他,「你……」

「好了,你們把武器都放下,愉快的初次會面到此為止了。」不知何時出現的殊那律恩輕輕地擊掌,吸引了兩個人的注意,冰炎猛然後退了兩步,而鬼族也收起了手上的幻武兵器,拉上了兜帽,變回本來那副黑漆漆的樣子。

「看來你已經見過我的徒弟了,亞。」

「……」冰炎的臉色很難看,「您明明傳訊讓我追捕從獄界逃出的鬼族,還特別強調對方的實力不弱。」

殊那律恩揚了揚眉,「離家出走的徒弟不算從獄界逃走嗎?而且我教出來的徒弟,實力怎麼可能會弱?」

站在一邊的深轉過頭咳了一聲,遮掩住自己因為殊那難得胡攪蠻纏而引起的笑意。

「重新介紹一次吧,這是我的姪子,冰牙與獸王血統的共通繼承者,冰炎;另一位是我的徒弟,鬼族冥漾。」

殊那律恩風淡雲輕地介紹著,而冰炎隔著兜帽打量冥漾,「這個介紹不完整吧,他本來應該是袍級,而且靈魂似乎有所損傷?」

「對的,我徒弟本來是公會的白袍,」殊那律恩點頭道,「他因為意外墮為鬼族,靈魂也被人抽出擊碎,扇董事託我照顧他。因為缺少靈魂的關係,他沒有情感也沒有記憶,對很多事情都不會有反應,但是他跟那些拋棄了自己靈魂的鬼族不一樣。他從未作惡。」

殊那律恩伸出手,溫柔地摸了摸冥漾的頭頂,「不過現在,因為你的關係,他好歹有一點靈魂了。」冥漾抬頭看了殊那一眼,右眼那只無光的深黑色瞳孔有著很淺的情感流過,快到難以捕捉,冰炎定眼一看,冥漾還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但殊那律恩顯然早已習慣,一點也不在意。

「我不知道我的項鍊裡為什麼會有他的靈魂碎片,我甚至不知道那條項鍊哪裡來的。」冰炎說,而殊那律恩似笑非笑地看了冰炎一眼,「不知來路的項鍊你會帶在身上嗎?亞,我建議你好好回憶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冰炎的臉色有點難看,殊那律恩的意思很明顯,他的記憶被人動過手腳,「既然您能離開獄界尋找自己的徒弟,那麼,您特別讓我來到蝶城,應當另有要求對吧?」

冰炎甚至懷疑,所謂「離家出走」云云都是殊那律恩隨口說的,冥漾這種沒有記憶、沒有情感的狀態會想到要離家出走?冰炎完全不相信。

「既然你已經猜到,我就直說了。」殊那律恩道,「我徒弟的靈魂碎片散在世界各地,你的項鍊裡就意外地有一塊,這也證明了你們有緣。他雖然未曾作惡,但是沒有靈魂的狀態長久保持下去,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我希望他能夠盡快取回自己完整的靈魂,需要一個能夠保護他、引領他的袍級陪在他身邊,以免意外發生。」

「我已經向公會發出委託,扇董事也同意了由你來接手這個任務,你願意陪他一同去尋找他的靈魂嗎?」

冰炎的腦子飛速運轉著,能讓無殿欠下黑王的人情收他為徒,甚至不惜發送任務給他這個特級戰鬥黑袍,這個冥漾雖然只是白袍,但在公會的重要性絕對不低。

自己竟然完全不記得有這麼一個人,還有那條項鍊……

冥漾面無表情,靜靜地站在一邊,兜帽之下,他純黑色的瞳孔正對著冰炎,卻沒有焦距,似乎對於尋找自己的靈魂這件事一點也不關心。冰炎懷疑,如果殊那律恩不給他下指令,這個失去了靈魂的鬼族能在此處站到天荒地老。

冰炎又聽見模糊記憶裡,哭泣的少年在對他說話,少年說:你看我還能站在這裡,你說過要保護我的,你沒有失約。

冰炎的視線轉向了冥漾,思考了片刻,對殊那律恩道,「只要他把那頂兜帽拿下來,我就答應你。」

「可以,」殊那律恩彈了彈手指,冥漾身上的兜帽自動鬆落,「小徒弟,你的斗篷就由老師我沒收了。」

深都看不下去了,「殊那,別欺負你徒弟了。」他彎腰撿起地上的兜帽,卻也沒有還給冥漾的意思。冥漾眨著眼看著深手上的兜帽,似乎有點困惑。這是冰炎見到他以來,他露出的第一個類似常人的「表情」。

冰炎勾了勾唇,自己都沒有察覺自己那瞬間心裡的柔軟,他朝冥漾伸手,說道,「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