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sides Love

Chapter.3

冰炎把殊那律恩託付給他的鬼族帶回了自己的宿舍。

他考慮了一下,尋找靈魂這件事無疑需要較長的時間,且沒有明確的線索,完全只能憑藉運氣,不如把這個鬼族帶在自己身邊,一方面自己能夠保證他不會失控,另一方面也可以藉著自己進行各種任務的時機,趁隙尋找他的靈魂碎片。

黑髮黑眼的鬼族很快地又恢復了面無表情,任冰炎牽著他的手,傳送到黑館,既不說話也不掙扎,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那雙純黑色的眼睛只有很微弱的一點光芒,沒有任何雜質與汙濁。

明明是個兇惡的鬼族,但這麼看久了,竟然有點呆呆的。冰炎失笑,幾乎有點想把一個「乖」字貼在他的額頭之上。

「你以後就先跟在我身邊。」冰炎鬆開了手,拿出手機開始聯絡賽塔,過了一會兒後才掛掉電話,轉頭對冥漾說,「我隔壁有間空房,你就住那裡。」

冥漾沒有反應,看不出來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冰炎只好又拉住他的手,把人牽到隔壁房間。

「這裡一直沒有人住,我跟宿舍管理人說我接了一個長期保護任務,請他把房間借給我使用。」冰炎推開房門,久未有人居住的冷冽空氣流通了起來,暖暖的日光流淌,冥漾站在房間的門口,目光裡有著什麼在流動。

冰炎轉頭問他,「怎麼不進來?」

冥漾沒有回答他,只是迷惘地環視整個房間。

這是一個沒有靈魂、沒有記憶也沒有情感的鬼族,但他一定也曾經是個人,搞不好還是一個跟現在看起來完全不一樣,生動而鮮明的人。冰炎向來很少對任務目標投注過多的關注,但卻不知道為何,對這個黑髮黑眼的鬼族少年有著前所未有的耐心跟溫柔。

冥漾臉上出現了細微的表情,冰炎讀不懂,但心口仍然微微一緊,不自覺地就放柔了聲音,「你是不是想說些什麼?」

冥漾過了片刻又低下頭,搖了搖。這是否定的意思,沒什麼想說的。

「你……難道是不會說話?」冰炎皺眉。

冥漾又搖搖頭。

「所以是會說話?」冰炎進一步確認道。

冥漾點點頭。

冰炎有點想逗逗他,故意表現出一副不高興的樣子,雙手環胸,攔在房門口,「那就是會說話但是不想跟我說話?」

冥漾居然真的繼續點頭。

冰炎哭笑不得,退了兩步,「……快進來。」

「我平常會有各式各樣的任務。大部分任務只要沒有要求保密,我都會帶你去,學院裡面很安全,但是不乏人能看破你鬼族的身分,你平常不要亂走。」冰炎讓冥漾在椅子上坐下,「為了方便,我先把你臉上的咒印遮起來。」

他的指尖撫過冥漾的臉頰,銀紅色的長髮因為姿勢的關係,不可避免地滑落了些許,停在冥漾的頰側,帶起微癢的觸感,微微的光亮閃動,冥漾感覺到一絲異樣的灼熱,本能地抬頭看著他,卻看見冰炎深邃的紅瞳直直地盯著自己,一動也不動。

「……?」直到冥漾頭上出現了一個問號,冰炎才如夢方醒,稍微往後拉開了距離。而冥漾歪過頭,摸了摸自己的臉。

「這應該是你變成鬼族前本來的樣子,不是什麼很複雜的術法,但可以順便掩蓋你身上鬼族的氣息,」冰炎道,「好奇的話,可以去浴室看看。」

冥漾點了點頭,起身走向浴室。冰炎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好讓房間內的空氣流通些許。

窗外的樹被風給吹動,發出沙沙的聲音。冰炎想起自己剛剛看到的那張臉。

去除咒印後,那張清秀單薄的臉孔與他夢中的少年更為相似了。

冰炎很清楚,殊那律恩不會沒事把徒弟塞給自己,並且暗示自己記憶有問題。自己絕對認識這個靈魂碎裂的鬼族,甚至可能有過很密切的關係。

只是不知道記憶到底是被誰動了手腳,也不清楚對方的目的,更加無法得知冥漾在這中扮演的角色。

他怎麼會墮為鬼族,又為什麼被打碎了靈魂――這簡直是冰炎所能想像到的、一個袍級最悲慘的結局。冥漾本來是什麼身分,為什麼會遇見這麼殘酷的事情?

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冰炎煩躁地「嘖」了一聲,拿出手機正想打電話給夏碎問他是否認識一個叫做「冥漾」的白袍,卻突然被冥漾從身後撞了一下,手機差點飛出去,「幹什麼!」

突然從浴室衝出來的冥漾緊緊地抓住了他背後的衣袍,似乎是被嚇壞了一樣瑟瑟發抖,以為他碰到了什麼危險,冰炎連忙轉過身來抓住了他,「怎麼了?」

冥漾臉色發白,指著浴室。

黑館理當很安全,難道是這個房間久未有人居住,讓什麼不該有的東西跑進來了?冰炎狐疑地把他護在身後,走到浴室一看,只見到清掃人偶無辜地趴在蓮蓬頭上。

「……那只是個清掃人偶。」冰炎轉頭對冥漾耐心地解說道。卻見冥漾已經拔出了幻武兵器,本來面無表情的臉孔上滿是驚嚇過度後的破釜沉舟,顯然隨時要將清掃人偶爆頭擊殺。

「……」

冰炎「碰」的一聲把浴室的門關上,隔絕了冥漾的視線。

冥漾放下槍,懵懵懂懂地看著他,似乎正在思考要不要推開他,給浴室裡的清掃人偶來個痛快。

冰炎扶額嘆氣,「你……以後如果需要用浴室,就來我房間。」

考完試後,冰炎跟夏碎走在校園內的樹蔭下。

「看你心情不錯。」夏碎說。

冰炎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昨天沒來得及打的那通電話,「對了,你認識一個叫作『冥漾』的白袍嗎?」

夏碎想了一想,有點困惑,「應該不認識……怎麼了?你最近的任務跟他有接觸?」

夏碎總是很敏銳,但冰炎暫時還沒打算把鬼族的事情告訴他,因此他很快地否認了,「沒有。不過,你能拜託你弟幫我打聽一下嗎?」

「……」夏碎最近正上天入地地躲著千冬歲,聽到冰炎這個請託頓時臉上一抽,「冰炎,你真惡劣。」

「我本來就不覺得你有什麼好躲他的,難道真的那麼討厭?」

說到惡劣,冰炎覺得他們這一對搭檔大概是半斤八兩,如果今天換作是冰炎,夏碎一定也很樂意看他的笑話。

「……」夏碎沉默,「當然不可能。」

「那不就結了。」冰炎完全不同情地鄙視了夏碎一眼,「明明在替他死前還說過:『如果沒有感情的話,就不會心痛。』話都已經說出口了,才想到要保持距離,這才是真的惡劣。」

「……冰炎你什麼時候這麼三姑六婆了?」夏碎失笑,雖然知道搭檔在關心自己,還是忍不住調侃,「那時你的靈魂還不知道在哪裡,千冬歲那一刀還是你砍的,你怎麼知道之後我跟他說了什麼?誰告訴你的?」

「忘記聽誰說的了。」冰炎才不理會夏碎無意義的嘲弄,眼看著他們已經走到紫館之前,而戴著眼鏡的青年等站在紫館的門口,冰炎禮貌地對著千冬歲點了個頭,停住了腳步,「總之調查白袍的事情就麻煩你了,有消息再告訴我。」

「知道了知道了。」夏碎苦笑,迎向了等候已久的千冬歲。冰炎聽見他說:小千,你怎麼站在這裡?為什麼不進去等我?

沒興趣聽自己的搭檔怎麼虛偽地哄騙弟弟,冰炎轉頭往肯爾塔而去。

高聳明亮的水晶塔在太陽的照射下閃閃發亮,冰炎走入塔內的時候剛過正午,渾身散發著微光的白皙精靈站在窗前,聽到聲音便回過頭來,冰炎朝著他行禮,「賽塔。」

賽塔微微一笑,「亞殿下,來肯爾塔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之前在殊那律恩那裡接了一個任務。」冰炎道。賽塔曾經是冰牙王族幼年時期共同的導師,也是少數非冰牙王室卻知曉殊那律恩鬼王真實身分的人,冰炎沒有什麼好隱瞞的,就把殊那律恩的徒弟靈魂碎裂化為鬼族的事情全部說了,「……總之,殊那律恩害怕長期沒有靈魂會使得他失控,因此希望我能陪著他尋回靈魂的碎片。」

冰炎對賽塔說道,「之前也是您尋回了我的靈魂,因此我想來請教您,有什麼辦法能夠確認靈魂散落的地點?」

賽塔聽罷,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岔出了一個完全無關的話題,「所以昨日亞殿下跟我商借黑館那間房間,就是為了安置殊那律恩的徒弟?」

「對的。」

賽塔柔柔地笑了起來,「如果亞殿下不介意,我想前往黑館,探視一下那名鬼族。」

誰都無法拒絕白精靈的要求,就算是半精靈亦然,冰炎思考了一下,「不如我們邊走邊談?」

「關於失落的靈魂如何尋回,我其實並不能提供太多線索。」

明亮的光線照在白精靈身上,使其看起來彷彿將要變為透明,賽塔伸出一隻手,指尖輕輕地觸碰了一隻環繞著他飛舞的蝴蝶,又任其飛走,像以前教導冰牙的王子們一樣娓娓道來。冰炎跟在他的身側,專注地聽著。

「靈魂蘊含一個人的記憶與情感,就算是死後,也仍然會受到人的主觀意識驅動。絕大多數人死亡的時候會選擇回到自己最熟悉的地方,這就是所謂的『魂歸故里』;但是靈魂也是各種各樣的,就像人自有其秉性。」賽塔對著冰炎微微一笑,「亞殿下的靈魂當初就哪裡都沒有去,一直靜靜地停在鬼王塚裡。」

冰炎收回了視線,淡淡地道,「可能是因為,對我來說,這個時代並沒有『故里』。」

「我想不是這樣,」賽塔仍然微笑,「或許只是亞殿下相信,我們總有一天會去尋找您。」

冰炎不置可否,「或許。」

「總而言之,當初找到亞殿下的靈魂,也是仰賴了年輕的學生幫助,並非我的功勞。因此我實在無法解答您的問題。」賽塔繼續道,「不過,一個人的靈魂在死後歸向何方,與他生前所思所想關係密切。亞殿下或許可以從此處考慮。」

「年輕的學生,誰?夏碎?」冰炎皺眉,「我以為當初是賽塔您一個人去尋找我的靈魂的。」

賽塔微笑,卻不說話,冰炎看他的樣子就知道賽塔是不打算說了,白精靈想守護的秘密,誰都問不出來。冰炎只好提出別的問題,「關於他的生前,我也正在調查。請問您是否認識一名叫作『冥漾』的白袍?」

他其實已經做好聽到否定答案的準備。那個鬼族生前要不就是過於低調,鮮少與人來往,誰都不認得;要不就是身分特殊,需要保密,他就算問了知道的人,對方也未必會告訴他答案。卻沒想到賽塔毫不猶豫地點頭,「我認得。」

冰炎不禁一愣,「您……」

「他是個好孩子。」賽塔淡淡地道,「他曾經也是這裡的學生。他在學的時候,我們有過一點接觸。」

這點冰炎倒是沒有很意外,從戰鬥方式也可以看出,冥漾確實念過亞特蘭提斯,「那……他的靈魂死後會去哪裡,您有頭緒嗎?」冰炎試探性地問道,卻見賽塔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又轉移了話題,「黑館已經到了,亞殿下。」

跟白精靈談話就是這點不好,不想回答的問題永遠無法得到解答,要不就微笑著保持沉默,要不就轉移話題,偏偏看著那張臉又無法生氣,冰炎無奈地陪著賽塔上樓,推開冥漾的房門。

日光正好,冰炎昨天拉開的窗戶沒有關上,白色的窗簾被微風中吹動,被他隱去了咒印的黑髮少年靠在窗邊,沉沉地睡著。他卸下了覆蓋左眼的繃帶,整個人蜷縮在飄窗上,穿著不知道從哪裡找來的淺藍色睡衣褲,白皙臉頰被太陽曬得微紅。

他看起來太像一個活生生的人了,睡著的眉目寧靜而純真,誰都想像不到這會是個沒有心跳沒有呼吸的鬼族。冰炎微微一愣,停下了開口的動作,而賽塔拍了拍他的肩,微笑地比了個「噓」的手勢,兩個人無聲地走進了房間裡。

賽塔舉起手,懸停在冥漾的額前,閉上眼睛,微光散出,嘴裡無聲地默念。這是白精靈施予祝福的動作,冰炎再熟悉不過,但這世間從未聽說有人能夠祝福鬼族。環繞著的白色光芒很快消散黯淡。賽塔收回了手,面上的神情有點悲傷。

沉睡著的少年被祝福的亮光給喚醒,冥漾揉了揉眼睛,坐直了身子,一瞬也不瞬地看著賽塔,還是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但冰炎已經能從上面讀出困惑,他正想解釋,卻聽見賽塔柔聲開了口,「日安。」

冰炎以為剛睡醒的鬼族只會點點頭表示招呼,卻沒想到賽塔得到了認真的回覆。冥漾從飄窗上跳下來,低著頭,規規矩矩地道,「日安。」

這是冰炎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清清亮亮的少年音。

「我是亞特蘭提斯的宿舍管理人賽塔,負責照顧所有住宿者的起居,亞殿下不在的時間,但凡有用得到我的地方,都可以來找我。」賽塔說,「有任何不習慣的地方嗎?」

「沒有,」冥漾點點頭,「這裡很好,我……我很喜歡,謝謝。」

冰炎忍不住看了眼浴室。不知道他外出這麼久,清掃人偶是不是已經飛灰湮滅了。

「那就好。」賽塔看著冥漾的神情,忍不住失笑,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在旁邊看了許久的冰炎突然轉過身,往門口走去,一邊對著賽塔道,「賽塔,我有些事想跟您確認,能來隔壁說一下嗎?」

「怎麼了嗎?亞殿下。」

回到了冰炎的房裡,賽塔不解地問道,而冰炎沉默了一陣子,才對賽塔道,「賽塔,您是我父親的導師,我也一直敬重您,相信您能體諒我的困惑,不會一直避而不答。」

賽塔的笑容不變,「我已經很久沒看到亞殿下如此煩躁不安的模樣了。」

白精靈切開全是黑的,冰炎想翻白眼,但是拚了命忍住了,「我不喜歡事情脫離掌控。」

「世間萬物雖有規則,卻更有凌駕於規則之上的存在,連號稱全知全能的神也無法妄言一切盡在掌控之中。」賽塔用他那彷彿唱歌一般的聲音說,「所以亞殿下,您想詢問我什麼呢?」

「在來的路上,您說與殊那律恩的徒弟曾有過一點接觸,」冰炎直直地盯著賽塔,「但從您的表現看來,我想並不只是一點――明明是個無法被祝福的鬼族,您卻仍然要祝福他,這是什麼原因?」

「他於冰牙精靈曾有大恩,這只是一點無用的心意。」賽塔平靜地道,「您還有別的問題嗎?」

「鬼族若不失控,會一直保持在墮落時的外貌,他只有十幾歲,還是個白袍,能對冰牙有什麼大恩?」冰炎瞇起那雙銳利的眼睛,「我就直接問了,這個鬼族、這個白袍『冥漾』――他到底跟我是什麼關係?我的記憶是被誰改過了?您跟殊那律恩都瞞了我些什麼?」

「……亞殿下,聰明是好,但也不應如此鋒芒畢露。」

賽塔的微笑轉為無奈,「白精靈不願說謊,也不會說謊,對於能說的事情一定知無不言。亞殿下如此聰明,應當也清楚,很多事情我之所以保持沉默,是因為時候還未到。」

冰炎沒那麼容易被打發,「您也不能讓我無止盡地一直等下去,最少給我一個期限。」

「依照光神留下來的紀錄,人的靈魂會分為六個部分,分別掌管『本能』、『情感』、『力量』、『話語』、『記憶』、『思考』。據我剛剛的探查,他的靈魂確實被打碎為六片,現在他的身體裡只有一片掌控『本能』的靈魂。」

賽塔輕聲道,「我想,很多問題的答案,亞殿下會在您尋找靈魂的過程中慢慢發現。如若碎片找齊後,亞殿下您仍有疑惑,請來尋找我,我把這一切的事情告訴您。」

賽塔告辭後,冰炎又回到了隔壁房間。

黑髮黑眼的鬼族少年這回坐在床上,他已經把左眼的繃帶纏回去了,低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冰炎走過去,他抬起頭看了冰炎一眼,自發性地把雙腳縮到床上,給冰炎讓出一片位置。

冰炎沒有隨便坐在別人床上的習慣,更遑論是一個剛認識幾天的鬼族,但是冥漾的動作太自然,他沒有多想就坐了過去,回過神也懶得計較。隨著他的動作,銀亮的長髮雜著一絲暗紅落到了床上,冥漾直直地看著他,過了片刻,突然往他湊近了一點。

這個小鬼族想幹什麼?冰炎心想,乾脆放任他的靠近,自己都沒有注意到這個念頭是多麼縱容。

冥漾伸出手,他裸露出來的右眼中有著微微的光芒,輕輕地碰了碰冰炎的頭髮,見冰炎沒有拒絕,更加大著膽子用自己冰涼的手穿過那銀中雜紅的髮絲,小心地梳理。冰炎在冥漾已經開始幫他編辮子的時候把頭髮抓了回來,「膽子挺大的。」

慣常嘲諷的語氣聽不出應有的不悅,冰炎自己也意外自己竟然沒有生氣,他把頭髮隨意地理順,又攏到了身後,「我剛剛跟賽塔談過了,賽塔建議我去原世界尋找你的靈魂。」

沒有頭髮可以玩的冥漾默默地點頭,冰炎又問他,「睡衣哪裡找的?」

冥漾指了指衣櫃,冰炎有點奇怪,但又想可能是很久以前的住戶留下的。他沉默了一陣,才注意到最後一個重要的問題,「你……跟賽塔說話沒問題,面對我就變成啞巴?」

冥漾眨了眨眼,唇角勾起,露出一個近乎微笑的線條,又點了點頭。

冰炎不高興了,自己也說不出不高興在什麼地方,但是床上的鬼族看起來無辜又乖巧,被他瞪了也只會縮回被子後面。冰炎恨恨地摸出手機,傳訊息給殊那律恩:您收的什麼鬼徒弟!

殊那律恩很快地回了他一條訊息,沒有附上表情,但顯然是嘲笑:不准對長輩沒大沒小,亞。另外,他確實是「鬼」徒弟啊,有什麼問題嗎?

既然要出發前往原世界,冰炎索性順便接了一個地點剛好的任務,任務的推薦等級介於紫袍跟白袍之間,等級不高,也很適合他從旁觀察一下黑髮黑眼的鬼族少年。

這個任務位於寥落的車站月台。

曾經人生鼎沸的車站經歷過時光的刷洗跟淘選,在光陰之中變成了淺淡的印記,剩下來的只有冰涼的磁磚、生鏽的時鐘,與總是遲了許久才晃悠悠地進站的列車。

「這裡以前曾經是學院對外開放的一個出入口。」冰炎說,「大概是我高中的時候,學校曾經很熱衷於讓學生克服對死亡的陰影,因此每次上學的時候都要跳火車自殺一次才能撞進校門。」

黑髮黑眼的鬼族沒有看他,睜著澄澈的右眼直勾勾地看著下面的鐵軌,左眼上纏繞著的繃帶尾端沒有固定住,在空中而不停飄蕩著。冰炎走到他的身邊,「感覺到了?」

老舊的軌道彷彿複製貼上,向著天際延伸,在其之上有冰冷而呼嘯的風,吹亂兩個人的頭髮。明明火車還未進站,不知從何來的風壓。

車站裡,年邁的值班警衛好奇地抬了頭,向他們兩個背影望了幾眼,突然警覺,打開值班室對他們喊道,「喂!你們要幹什麼?不要靠近月台邊緣!上個月才有兩個小孩失足掉下去――!」他的話還沒說完,冰炎就感覺到冥漾的手朝自己伸了過來,修長的指尖卡入了他的指縫之內。

那雙手冰冰涼涼,在炎熱的夏日裡,像是一段躲在陰影裡的時光。黑髮黑眼的鬼族少年牽住了他的手,毫不猶豫地往下跳。冰炎回過身,揚起的手掌飄出一個發亮的陣法,瞬間穿透了警衛的身軀。

突如其來的火車帶走了他們的背影,警衛只感覺腦海一空,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不記得剛剛發生了什麼事情。

跳下月台的那一瞬間,火車把他們帶到了另一個黑白的世界,還是同樣的車站同樣的軌道,卻彷彿有一股惡意的力量抹去了所有色彩,只有天空中高懸的太陽灑下柔和的光芒。一個漆黑的身影縮在軌道之旁,啃食兩個小孩的屍體。

冰炎嫌惡地皺眉,想起剛剛警衛說的「上個月才有兩個小孩掉下去」。

黑影啃食的並非真正的軀體,而是孩童遺留在此的靈魂,只可憐那些孩子死了之後靈魂也無法回到安息之地。冰炎召出烽雲凋戈,直指著前方的黑影,質問道,「你身為一方土地神,為何引誘無辜的生靈將靈魂獻祭予你?」

黑影遲緩地停下了動作,過了片刻,才慢慢地回過身,他的面目幾乎已經看不清了,混濁的臉上只有一個黑黝黝的洞口,嘶啞的聲音就從其中傳出,「不能給你……強大的……心想事成的……力量……寧可、吃掉……不能……」

強大的力量?冰炎抬頭看了一眼天空中的太陽,很快地又把視線轉回黑影身上,「似乎還有一點神智,不過已經無法溝通了。」

他瞇起那雙銳利的獸瞳,猛然舉起手上的烽雲凋戈,起個起落已經落在黑影身前,銳利的長矛伴隨冰與火的力量一擊而下,「只好將你先遣送回守世界了――!」

空間突然被撕裂,一隻堅硬而狡猾的手從冰炎的側方襲來,年輕的黑袍早有提防,硬是回身閃過了攻擊,同時刺出一槍,兩個人在空中短短換過了幾招,又各自落回原位。

冰炎站回冥漾身邊,冷冷地瞪著護在黑影身前的身影,那是一名鬼族,深灰色的皮膚,長長的指甲,扭曲的人魚尾盤旋在空中,「深水貴族瀨琳。」

瀨琳發出了彷彿指甲刮過黑板一般的聲音,陰測測地道,「我還以為是誰來擅動吾王的獵物,竟然是惹人厭惡的黑袍。」

冰炎皺眉,「原來是你染黑了土地神的神格。」

「吾王注意到此處有一種奇特而強大的力量,偏偏這個土地神礙事的很,怎麼樣都不願意把東西交出來,吾只能略施點手段。還好這個車站日漸沒落,土地神的能量也越來越衰弱,否則要染黑他的神格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瀨琳不懷好意地說,目光移到站在冰炎旁邊的冥漾身上,奇怪地道,「你好像有點眼熟……你是我們同族?還很年輕,怎麼會跟那些討人厭的袍級混在一起?」

她的身影猛然閃動,撲到了冥漾面前,冰炎的長槍一亮,直接將那墮落的水中貴族劃成兩半,但是她的上半身卻仍不受影響地貼到了冥漾的身上,長長的指甲劃過冥漾的臉,「年輕的小鬼族,你想要力量嗎?」

冥漾靜靜地看著她,從進入這個空間之後,他就沒有任何反應,一直安靜地等著冰炎處理事情。而趴在他身上的瀨琳伸手指了指頭頂的那顆太陽,「臣服於吾王,就能得到強大的力量。你看,那股力量,散發出心想事成的味道。」

冰炎的心臟不自覺地緊了緊,低喝了一聲,「瀨琳,你給我――」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見冥漾揚手一揮,把瀨琳的上半身遠遠地打飛,同時抽出水屬性的幻武兵器,連發的掌心雷將那具身體打得支離破碎,「砰砰」的幾聲槍響,瀨琳的身軀散得到處都是。

冥漾垂下槍,用他溫潤的少年嗓音冷冰冰地開口,說話的內容卻分明是抱怨,「好臭,噁心,走開。」

冰炎幾不可見地勾了勾唇,誇讚他,「槍法不錯。」

「竟然敢……汙辱我……」被惹怒的鬼族就算被打散也不致死亡,瀨琳的軀體很快地重組整合,又變回原樣,憤怒地對著冰炎跟冥漾嘶嘶作聲,「本來想等到這個小土地神自取滅亡後再將力量取走,既然有黑袍來攪局,吾也無法慢吞吞地等下去了。」

她將一直縮在角落的黑影高高舉起,銳利的指掌朝著黑影的中心一抓,扯出一顆一半發亮、一半無光的珠子,接著毫不留情地把黑影丟到一邊,又向著天空伸手,試圖取走那顆太陽。

「竟敢取走土地神身體裡的地脈之核。」冰炎臉上變色,揮舞著長槍就攻了上去,但站在他身旁的冥漾動作更快,直直地朝著被丟棄到一旁的黑影撲了過去。冰炎在接下瀨琳攻擊的同時還分神暼了他一眼,卻見黑髮黑眼的鬼族少年捏了一個奇特的法訣,一絲一絲的黑氣從黑影身上散了出來。

「雖然是破損的、還未被完全染黑的地脈之核,但只要能調動一點點的力量,就算多花點時間,吾也能取走那顆太陽!」瀨琳一手舉著地脈之核,對冰炎猖狂地笑道,「吾要將這心想事成的力量獻給吾王,沒時間陪你們玩耍了,就讓我的孩兒們陪你玩玩吧。」

她指掌一揮,無數的低階鬼族應其召喚而來,一齊往冰炎撲去。冰炎煩躁地「嘖」了一聲,抽出一張火符甩下,「砰」的一聲全部燒了個一乾二淨,瀨琳卻不欲與他交手,轉眼又召喚出更多低階鬼族。

低階鬼族的戰鬥力完全無法對冰炎造成傷害,卻依然使冰炎有點焦躁,但讓他更焦躁的是:那個小鬼族到底在幹些什麼?

不停湧上低階鬼族遮蔽了他的視線,使冰炎完全無法看清冥漾的動作。冰炎定了定神,不再浪費時間與低階鬼族糾纏,幾個跳躍逼到了瀨琳身旁,烽雲凋戈揮出,同時拋出一張遣返獄界的法陣,瀨琳尖聲大叫,「地脈之核在吾手中,吾就是此方地界的主人!」

受她影響,天上那個明亮得異常的太陽微微一震,竟然向下滑落了一點。

「想都別想,」冰炎一挑眉,終於完全喪失了耐心,手中長槍挽出一套讓人眼花撩亂的攻勢,從瀨琳意想不到的角度切了過去,準確地把她握住地脈之核的那隻手給削斷,冰炎伸手一抄,就把地脈之核握在手中,冷冷地道,「卑劣的鬼族,不要妄想不屬於你們的東西。」

明亮地陣法籠罩而下,將在場的鬼族通通潛返回獄界,唯獨繞過了黑髮黑眼的鬼族少年。冰炎一甩長槍抖落殘餘的血汙,將長槍收起,走到冥漾的身後。

冥漾無聲地回頭,望向冰炎的臉孔又浮現了隱約的咒印。冰炎一看就知道,這是他將土地神身上被汙染的部分吸收的結果。明明是個鬼族,竟然擁有淨化的能力,代價就是使得自己體內的汙染太過濃郁,以致於冰炎的術法遮不住他臉上的咒印。

純粹的鬼族少年宛如一張被染黑的白紙,但這個世界還有著更多的、更多的汙穢存在,隨時等候著要將之拖入更深沉的黑暗。

「……」冰炎看著咒印就生氣,想打他,忍了又忍,還是沒有忍住,一掌直接呼到了他的腦後,伴隨著憤怒的咆哮,「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

冥漾捂著頭,看來竟然有點可憐兮兮,但還是把淨化完成的土地神推到了冰炎面前,討好地對著冰炎笑了笑。

「等回去了我再跟你算帳。」冰炎狠狠瞪了他一眼,轉頭彎身,將手上的地脈之核遞給了靠在冥漾懷裡的土地神,「物歸原主。」

土地神的身影在被淨化之後已經穩定了不少,看起來是個灰濛濛的老太太,顫著手要去接地脈之核,卻又徒然地放棄,「謝謝你們,但是我、沒有資格……」

土地神灰白的眼裡,無法乾涸的眼淚不停地流出,「某一天,那顆太陽突然就……掉了下來……」

已經落沒的車站,漸漸撤離的人群,她是一個老邁的土地神,早已無人記掛無人供奉,很快地就要消逝在時間洪流裡了。

她接受自己的命運,只是內心難免一點點不捨,卻在這個時候,那顆太陽掉了下來。

又大又亮,散發著心想事成的味道。

如果能使這塊土地再活過來,她就只這麼想過一次而已,就這麼一次,便被狡猾的鬼族給注意到了。鬼族也想要搶奪那顆太陽,利用了她心裡的軟弱,成功將她染黑。

被染黑了的土地神失去了分辨的能力,只知道守護重要的力量。

――如果把所有的力量都吞吃而掉的話,別人就搶不到了。

吃不到強大的力量,那就多尋找一些力量來吃吧,誘哄那些什麼都不明白的孩子們跳下月台,只要告訴他們,跳下來就能進入另外一個世界……

「我罪孽深重,無法再擔任土地神,請公會的黑袍送我回守世界接受審判吧。」土地神掙扎地離開了冥漾的懷抱,小心翼翼地湊近那些殘存的孩童靈魂,將那些靈魂聚攏,「只是,這些孩子,能不能幫我送到安息之地去……」

冰炎垂了眼簾,對著土地神行了一個禮,「如您所願。」

傳送的陣法亮起,依憑於土地神的亞空間攤塌,頭頂的太陽墜落了下來,冰炎拉著冥漾,一個轉移就回到了現世,卻見那枚熾熱的太陽也隨著他們緩緩下落,落到了軌道上。

即將進站的火車發出了「嗚嗚」的聲音,冰炎正想跟冥漾說些什麼,卻見他一瞬也不瞬地盯著那顆墜落的太陽,甩脫了他的手就往下跳。

「你――」這次可沒有亞空間可以讓他進入,冰炎被他這個舉動嚇得心跳停了半拍,本能地跟著他跳了下去,緊緊地把人抱在懷裡。

身後警衛室的年邁警衛猛然站起,被他們突然出現又突然下跳的動作嚇得魂飛魄散,跌跌撞撞地跑到月台查看,只見過站的火車一列一列地駛過,又遠遠地開走,軌道上乾乾淨淨的,什麼也沒有。

「你是白癡嗎!你是不是想嚇死我――!」

沒有餘暇去處理那個嚇破了膽的警衛,冰炎抱住了落在軌道上的冥漾,開了傳送陣直接把他們傳回黑館。

冰炎才一站穩就氣急敗壞地開始罵人,但是冥漾把那顆又大又亮的太陽舉到了他的面前,高高興興地展示給他看,「我的。」

「再有下次我一定……等等!」冰炎不可置信地伸出一隻手觸碰了一下那顆太陽,連罵到一半的話都忘了。

明亮的一團光,觸手卻是溫溫的、彷彿水流一般的質感,他啞然,「這是……靈魂碎片……」難怪這個小鬼族會幫土地神淨化,原來是為了感謝土地神守護了他的靈魂。

冥漾微笑的時候會露出小小顆的虎牙,他珍惜地抱住了那團光,又低低地重複了一次,「我的。」

雖然還是想罵人,但是看他這麼高興,又有點捨不得,冰炎稍微鬆開了懷抱,往後退了兩步。

從冰炎的視角,他能看到明亮的光團很快地沒入眼前的少年軀體之中,純淨的力量使得他漆黑的頭髮微微飄起,周身閃過一圈螢藍色的光,又很快地消失不見,那張臉上還留著淡淡的咒印,但是漆黑的眼瞳裡已經盛滿了別的東西。

那是鬼族不可能會有的眼神,溫柔的、溫暖的、帶著溫潤色澤的眼神,冥漾抬頭,與冰炎明亮銳利的紅色眼瞳對視著,也不知道他看出了什麼,突然就走上前,伸出雙手環住了冰炎。

鬼族沒有心跳、沒有呼吸,當然也沒有體溫,冰炎感覺自己像是被一陣輕柔的風抱住了一般,在安靜無聲的懷抱裡,冥漾側過頭,將頭枕在冰炎的肩上,微涼的吐息落進冰炎的耳裡。冰炎聽見冥漾又低低地說了一次,「我的。」

「你的……什麼?」冰炎沉默了一下,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發出這樣沙啞而乾涸的嗓音。

冥漾稍微收緊了手上的力道。

分不出多久之後,黑髮黑眼的鬼族少年在冰炎耳邊說,「我的、學長。」

『我的。』

少年說。

『你的……什麼?』

光影變幻,藍色的光點與白色的蝴蝶在湖面上交雜飛舞,太陽追隨著月亮落入湖裡,冰炎感覺自己難以呼吸,一片目眩神迷。而少年冰涼的體溫順著懷抱環繞了上來。

夢境裡的少年跟他面前的少年同時開口,面容重疊,復歸為一。

他們說,他說,『我的、學長。』

冰炎在手中的筆落下的時候猛然驚覺,自己竟然睡著了。

他坐在桌前,面前散亂著許多文件,室內只有檯燈的昏黃光線安靜地照亮,窗外早已是沉沉的黑夜,桌上的手機螢幕反覆地亮起跳動,冰炎收攏文件,裝進資料袋之中,這才接起了電話。

「喂?」

他掠了掠有些散亂的頭髮,起身朝窗台走去,電話那端是夏碎的聲音,「在忙嗎?方便接電話?」

「沒忙,剛剛有點累,沒注意到有電話。」

「你是不是又接太多任務了,」夏碎不贊同地說,「提爾跟我說你很久沒去醫療班,是不是受傷了也就自己躺著?你這樣遲早有一天死在黑館,還要我給你收屍。」

「囉嗦,」冰炎沒好氣地對著自己的好友道,「有事就說。」

「你之前讓我查的那個白袍,我請千冬歲搜查了情報班的資料,一無所獲。」夏碎的聲音嚴肅了起來,「他不死心,又用雪野的占卜術占了一下,你知道結果是什麼嗎?」

「猜得到,」冰炎漫不經心地回他,「結果被遮蔽了?」

「你知道?」夏碎不滿地道,「你到底又接了什麼奇怪的任務?一個白袍能夠遮蔽雪野家的占卜術,這一聽就不是什麼正常情況。冰炎,當初把你的命從鬼王塚撈回來實屬不易,我以為你從此會知道什麼叫收斂。」

冰炎想掛電話了,「你少拿千冬歲念你那套來念我,夏碎老媽子。」

「千冬歲只會對自己發脾氣,他捨不得念我。」

「……有人問你這個嗎?」冰炎翻了一個很大的白眼,「任務的事我自己心裡有數,你別管了。」

「我好歹是你的搭檔……」

冰炎直接截斷他的話,「我問你,提到『心想事成的力量』,你會聯想到什麼?」

夏碎愣了一下,「心想事成的力量,你說言靈?」

「往這個方向繼續想,就說到這裡,掛了。」

冰炎掛掉電話,拉上窗簾,回過身,才發現黑髮黑眼的鬼族少年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就安靜地站在他身後。

他似乎是剛從浴室出來,穿著那身淺藍色的睡衣,肩膀上掛著毛巾,服貼的頭髮黏著白皙的臉孔,髮尾還在滴水。臉上的咒印已經被重新遮起來了,因為洗澡的緣故,左眼的繃帶也被取下,整張臉乾乾淨淨的,毫無遮蔽。

冰炎收起手機,對著他招手,「過來。」

少年乖乖地走到冰炎身前,任冰炎拿起肩上的毛巾,毫不溫柔地揉亂他的頭髮,「明天我有個任務,只能一個人去,你留在黑館裡。」

「……」明明只要用一個法術就能吹乾的頭髮,偏偏要用手來幫他擦乾。冥漾整個人被揉得東倒西歪,卻還是在冰炎惡劣的捉弄中伸出一隻手,緊緊地抓住了冰炎的手腕,臉頰左別右閃,終於從毛巾中找到一絲縫隙,直直地看著冰炎。

他們剛認識的時候,那雙眼睛如沉沉的水潭,毫無漣漪,但現在他的眼睛裡盛著溫潤又明亮的光芒,冰炎不知為何心下一緊,卻還是想要捉弄他,「想跟我去?」

冥漾艱難地點頭,終於忍受不了地推開冰炎的手,甩了甩自己被揉成鳥窩的一頭亂毛,困擾地瞪他。

冰炎想笑,但面上還是繃著,淡淡地道,「說出來,不然我不知道。」

冥漾臉上很明顯地出現了「你明明就知道」的控訴,而冰炎好整以暇地雙手環胸,「我又聽不到你在想什麼,瞪我也沒用。」

胡說,騙人,惡劣,冥漾用腳尖磨了半天的地板,才小聲地說,「想……跟你去。」

冰炎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嘴角勾起得意的弧度,伸出手掌壓了壓他胡亂翹起的頭髮,「我聽到了,可是,不行。」

賽塔告訴過冰炎靈魂散為碎片的規則,冥漾已經獲得的第一片碎片是「本能」。冰炎碰了碰他有些氣悶的臉,在心裡想:不知道第二片是什麼?或許是「情感」?還是別的什麼?

想讓那張臉出現更多鮮活的表情,想讓他看起來……更加像人一點。

冥漾抓住了他的手,幾次張開口,最終還是閉上。感受到冥漾明確的不安,冰炎反手握住他的手,「我剛剛打的電話你都聽到了?」

冥漾點了點頭,而冰炎想起自己剛剛收起來的那些文件、想起自己剛剛跟夏碎說過的話。

心想事成的力量,無可違逆的言靈,這世界只有妖師血脈能夠完全掌控。這種血脈之稀少,能力之強大,使得妖師一族隱居避世,少有現於人前。

公會裡的紫袍巡司褚冥玥,正是妖師血脈的繼承者。冰炎當然不會不認識褚冥玥,但褚冥玥跟冥漾的長相只有一點點相似,兩個人的氣質更是截然不同,一直到他聽見冥漾的靈魂「散發出心想事成的味道」後冰炎才恍然――誰的靈魂能夠寄宿「心想事成」的力量?當然只有妖師一族。

冰炎動用黑袍的權限,調閱了褚冥玥的檔案,按照檔案的記載,她還有一名胞弟,姓名不詳、年齡不詳,似乎並未繼承妖師血統,故沒有詳加記錄。

檔案可以修改,記憶可以抹殺,但是一個人曾經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聯繫,終究不可能完全被消滅。

相似的名字,相似的面容。巧合太多了,就變成不可忽視的真實。冰炎不是沒有注意到自己對這個少年異樣的縱容。

他想:如果今天,有一名妖師成為了我的學弟,我難道不會想去看看他是個怎麼樣的人?我明知道妖師一族的處境,難道會放著他不管?

怎麼可能。

「我不會,做壞事,」見冰炎久久沒有開口,冥漾有點著急了,結結巴巴地說,「你……看著我,我不會……做壞事。」

少年澄澈的眼裡是一片焦急與茫然,看著看著就讓冰炎微微地心疼了起來。就算已經死過一次、已經失去了記憶,這個世界對妖師的偏見仍然讓他本能的不安。冰炎按住少年的肩膀,沉著聲對他道。

「看著我,聽我說。」

「不要害怕你自己的力量,言靈本身沒有好壞,端看人如何使用,擁有力量亦不是罪過,我不會因此疏遠你,更加不會因此防備你。」

「明天我有重要的事去辦,你待在黑館裡,別亂跑,如果亂跑我都會知道。」

冰炎摘下了一直隨身帶著的紅寶石項鍊,掛到了他的脖子上,曾經碎裂過的項鍊雖然經過了修補,卻仍然看得出損傷的痕跡,「這上面的守護咒曾經被破壞過,我已經修好了。如果有人來黑館裡找我,看到這條項鍊就會知道……」冰炎頓了一下,沒有說會知道什麼,「他們就不會為難你。」

冥漾迷惘地看了看項鍊,看了看他,隔了片刻,還是固執地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學長……」

他的眼睛太過明亮了,拉住冰炎的那隻手沒有用力,卻讓冰炎感覺到像是心臟被人捏住了一般的窒息感。彷彿被他坦白又純粹的眼神燙到,冰炎難得狼狽地別開了視線,挫敗又惱怒地嘖了一聲,喃喃自語,「到底是誰修改了我的記憶,如果被我抓到……」

――他什麼也不知道,沒有記憶,缺少靈魂,他現在做出的這一切都依憑著本能。

冰炎反覆地告訴自己:他什麼也不知道。這是不對的,我也還沒把這一切搞清楚。

但是什麼都不明白的少年連退縮也不懂得,發現冰炎不理自己,更加再接再厲地伸出手,捧住冰炎的臉頰,讓他看向自己,又喊了一聲,「學長。」

他的聲音像在夏日裡搖盪的風鈴、像在冬天裡茶水上氤氳的蒸氣,像冰牙禁地裡的雪,像獸王谷裡火紅的楓葉。

管他對不對、管他是不是妖師――冰炎自暴自棄地閉了閉眼睛:管這些幹什麼?

他聽見少年呼喚自己的聲音從夢裡、從許久許久以前傳了過來。冰炎知道他一定曾經這樣呼喊過自己,千千萬萬遍。

那麼自己呢,自己又會怎麼呼喚他?

「你聽過一個說法嗎?名字是一種言靈、一種契約。」冰炎不再閃躲他的視線,抓住他的手,把那雙微涼的手掌抵到了自己的唇前,低聲道,「傳說中,真正厲害的妖師能夠透過呼喚真名,取走他人的性命。」

說話的時候,他形狀優美的唇會時不時觸碰到鬼族少年的指尖,就像是獻上忠誠的吻手禮節。

冥漾明顯地抖了一下,不知道是因為他說話的內容,還是因為其他的原因。冰炎明明注意到了他的無措,但沒有一絲一毫放過他的念頭,「你名為褚冥漾,我名為颯彌亞.伊沐洛.巴瑟蘭。」

「除了項鍊之外,我把我的真名也送給你,你明白我是什麼意思嗎?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