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意的謊言

昨天深夜，久未連絡的張醫師來電話，說想和我聊聊，雖是不太熟的朋友、且已過了我就寢的時間，還是禮貌性地邀請他過來家裡坐坐。張醫師是一家私人醫院資深的肝臟內科醫師，不僅醫術精湛，且待人親切，就像是鄰家的老伯般。

片刻後張醫師已徐徐坐上客廳的木板大椅，疲憊的身軀帶著略為沮喪的神色；遞過飲料後正為不知如何開口而尷尬中，他先開口了。

「最近還好嗎？……(略)，這兩天我的心情真的很沉重。」

我隨口安慰了一句，並請他慢慢講。

「前幾天我的patient老王走了。」

我道：「人生無常，你比我看得多了。」

他的狀況不太適合換肝，且他也說不想排隊等換肝，所以才短短幾個月就走了，無法保住病患確實難過，但病患臨終前對我說的話更令人難過啊！」說著，張醫師手中的杯子快速地抖動起來，泛紅眼眶中似乎蓄著淚珠。

「他前幾天已經非常不樂觀，昏迷的時候比清醒的時候多，我去看他時見他兩眼微張，便試著和他交談，他無神地望著天花板並氣若游絲地問我：『我的時間還有多少？我知道.......希望你老實告訴我！』我說，老兄別想太多；他還是沉沉地說：『我要知道……。』我說，我想你也知道自己的狀況，大概......也許這兩天……你是不是有甚麼心願或想法要對我說？

這時候雖然他身子完全沒有動，但眼睛卻炯炯有神地望向我道：『我就知道，半年前我問過你、幾個月前我問過你，你都說沒事，只要按時追踪治療，沒甚麼問題，直到幾周前住進來，你還是說沒甚麼問題，直到這幾天我才真的感覺到自己真的是要死了；如果半年前知道，我想帶太太到日本和美國走一走，那裏有幾十年沒見面的老朋友，有我心中幻想的繁華，同時是我對太太的承諾。如果幾周前我知道，我還有一些投資要處理告一個段落、不動產要分割，也想去找二十幾年沒再見過面的老同事聊聊天。現在能做什麼呢？……唉，都不管了，也沒力氣處理了。』

我(張醫師)說：真對不起，我們會這樣說……。他很吃力地微動了一下手，打斷了我的話，說：『善意的謊言還是謊言，更何況善不善意還是由說的人來定義的。』我們兩人都沉默無言了。

護理長不到一個小時就傳來消息……他走了。」

當張醫師把杯子舉向嘴巴的一剎那，我瞥見一滴淚水滴入飲料中。

我們都低下頭來再也不講話，像是一同為老王作最沉重的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