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房宮賦
阿房宮賦
作者:杜牧
朝代:隋唐五代
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餘里,隔離天日。驪山北構而西折,直走咸陽。二川溶溶,流入宮牆。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鬥角。盤盤焉,囷囷焉,蜂房水渦,矗不知其幾千萬落。長橋臥波,未雲何龍?復道行空,不霽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東。歌臺暖響,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風雨淒淒。一日之內,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
六國覆滅,天下統一,蜀地的山林伐光了,阿房宮建成了。覆蓋重壓著三百多裡的土地,完全遮蔽了天空和太陽。從驪山向北構築,再向西彎折,一直延伸到咸陽。渭水和樊川兩條河流,緩緩地流進宮牆。五步一座高樓,十步一座亭閣;長廊像腰帶一樣曲折迂回,屋檐像鳥喙一樣向高空飛啄;亭臺樓閣各憑不同的地勢,參差環抱著向中心匯聚,密密匝匝的屋檐對峙交疊。盤旋婉轉,屈曲回環,像蜂房,如水渦般套連,挺拔矗立,不知道它們有幾千萬座。長橋橫臥在水面上——沒有一點雲彩,哪裡來的蛟龍飛騰)?雙層的樓間通道架在半空——並非雨過天晴,哪裡來的七彩霓虹?高低參差、幽冥迷離的樓閣,使人辨不清南北西東。歌臺上樂音溫柔,呈現出和樂的春光;舞殿裡彩袖飄拂,引動出淒冷的風雨。在同一天之內,在同一座宮裡,氣候卻截然不同!
妃嬪媵嬙,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輦來於秦。朝歌夜弦,為秦宮人。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雲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盡態極妍,縵立遠視,而望幸焉;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燕趙之收藏,韓魏之經營,齊楚之精英,幾世幾年,剽掠其人,倚疊如山;一旦不能有,輸來其間。鼎鐺玉石,金塊珠礫,棄擲邐迤;秦人視之,亦不甚惜。
六國的妃子嬪婦、諸侯的女兒孫女,辭別了故國的宮殿樓閣,乘坐輦車來到秦國。她們早上唱歌,晚上彈琴,成為秦國的宮人。明亮的星光閃閃爍爍打開了梳妝的明鏡;烏黑的雲彩紛紛擾擾梳理著清晨的發髻;渭水泛起一層油膩,潑下的脂粉水;煙霧繚繞彌漫,焚燃了熏香椒蘭。雷霆忽然震響,宮車馳過;轆轆的車輪聲漸聽漸遠,遠遠的,不知道它所去的地方。宮女們把自己的每一處肌膚、每一種容貌,都修飾到最為美好,最為嫵媚,然後久久佇立著,期望始皇的寵幸光臨。可有的人三十六年沒有能夠見到始皇。燕國趙國收藏的珍寶,韓國魏國聚斂的金玉,齊國楚國保存的瑰奇,都是多少代、多少年,從他們的人民手中掠奪來,堆積得像山一樣。可是國家破亡,所有的一切一天都不能再擁有,被運送到阿房宮中。寶鼎被當作鐵鍋,寶玉被當作石頭,黃金被當成土塊,珍珠被當作砂礫,丟得到處都是,秦國人看待它們,也不怎麼愛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使負棟之柱,多於南畝之農夫;架梁之椽,多於機上之工女;瓦縫參差,多於周身之帛縷;直欄橫檻,多於九土之城郭;釘頭磷磷,多於在庾之粟粒;管弦嘔啞,多於市人之言語。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唉!一個人的心思,也是千萬人的心思。秦始皇喜歡繁華奢侈,百姓也眷念自己的家庭。為什麼搜刮錢財時達到一錙一銖也不放過的極點,揮霍它們時卻像泥沙一樣呢?使得支承大梁的柱子,比田裡的農夫還要多;架在屋梁上的椽子,比織機上的織女還要多;參差不齊的瓦縫,比人們身上穿的絲縷還要多;縱縱橫橫的欄杆門檻,比九州的城郭還要多;裸露的釘頭,比糧倉裡的谷粒還要多;嘔啞的琴聲笛聲,比鬧市裡的人聲還要多。使天下的百姓不敢說話,卻敢於在心中憤怒。秦始皇這暴君的心卻日益驕橫頑固。戍守邊疆的士卒(陳勝、吳廣)一聲大叫,函谷關就被(劉邦)攻佔了,楚國人(項羽)放了一把火,可惜那阿房宮就變成了一片焦土!
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使秦復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唉!滅六國的是六國自己,不是秦國。滅秦國的是秦王自己,不是天下的人民。唉!如果六國的國君能各自愛撫自己的百姓,那麼依靠他們就足以抵抗秦國了;如果秦統一後也能愛惜六國的百姓,那麼就可以傳位到三世以至傳到萬世做皇帝,誰能夠消滅呢?秦人沒有時間親自為自己的滅亡而哀嘆,那麼後代人為它哀嘆;後代人為它哀嘆但是卻不以它為鑒,又要讓他們的後人再為他們哀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