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論論文
典論論文
作者:曹丕
朝代:魏晉南北朝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傅毅之於班固,伯仲之間耳;而固小之,與弟超書曰:武仲以能屬文為蘭臺令史,下筆不能自休。夫人善於自見,而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里語曰:家有敝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見之患也。今之文人: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山陽王粲仲宣,北海徐幹偉長,陳留阮瑀元瑜,汝南應瑒德璉,東平劉楨公幹,斯七子者,於學無所遺,於辭無所假,咸以自騁驥騄於千里,仰齊足而並馳,以此相服,亦良難矣!蓋君子審己以度人,故能免於斯累,而作論文。
文人互相輕視,自古以來便是如此。傅毅與班固兩人,文才相當,然而班固輕視傅毅,他在寫給弟弟班超的信中說:「傅武仲因為會寫文章而擔任蘭臺令史,但是卻下筆千言,不知所止。」大凡人喜歡炫燿自己的長處,然而文章並非只有一種體裁,很少有人各種體裁都擅長的,因此各拿自己所擅長的,輕視別人所不擅長的。俗語說:「家中有一把破掃帚,也會看它價值千金。」這就是看不清自己的毛病阿!當今文人:魯國孔融孔文舉、廣陵陳琳陳孔彰、山陽王粲王仲宣、北海徐幹徐偉常、陳留阮瑀阮元瑜、汝南應瑒應德璉、東平劉楨劉公幹。這七子,在學問上兼收並蓄可以說無所遺漏,在文辭上是自鑄偉辭不抄襲別人,都自以為像騎驥千里奔馳、並駕齊驅,要叫他們互相欽服,也實在是困難了!大致說來,君子必先審視自己然後衡量別人,所以才能夠免除這種文人相輕且無自見之明的拖累。因而寫作這篇論文。
王粲長於辭賦,徐幹時有齊氣,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樓,槐賦,征思,幹之玄猿,漏卮,圓扇,橘賦,雖張,蔡不過也。然於他文,未能稱是。琳,瑀之章表書記,今之雋也。應瑒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辭;以至乎雜以嘲戲;及其所善,揚班儔也。
王粲擅長辭賦,徐幹作品偶而帶有齊地舒緩的語氣,但仍是王粲的對手。像王粲的〈初征〉、〈登樓〉、〈槐賦〉、〈征思〉,徐幹的〈玄猿〉、〈漏卮〉、〈團扇〉、〈橘賦〉,就算是張衡和蔡邕也無法超越。然而其他體裁的文章,卻都不如辭賦出色。陳琳的章表、阮瑀的書記,是當今的傑作。應瑒的文章氣勢平和卻不夠雄壯;劉楨的作品風格雄壯卻不夠細密。孔融的才情氣質高超美妙,勝過常人,可是卻不擅長議論,理論無法勝過文辭,以至於夾雜嘲諷戲謔的語句。至於他所擅長的,可以媲美揚雄和班固。
常人貴遠賤近,向聲背實,又患闇於自見,謂己為賢。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
一般人看重遠古而輕視現代的作品,崇尚虛名而背棄實際,又患了看不到自己短處的毛病,認為自己的文章最好。大凡用文辭表達內容的文章其本質是相同的,而體裁和形式的末節卻又是不同的。所以奏章駁議應該典雅莊重,書信論說必須條理清晰,銘文誄文崇尚事實,詩歌賦體應該華美。這四類文體的作法各不相同,所以能文之士常有所偏好,只有全才的人才能擅長各種體裁的文章。
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奏同檢,至於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文章以文辭氣勢為主,(而辭氣高下決定於作家的才氣),作家的才氣有陽剛或陰柔等不同風格,不是努力勉強就能達到。就用音樂來做比喻,音樂的曲調節奏有同一的衡量標準,節奏法度也一樣,但是運氣行聲不會樣整齊,平時的技巧也有優劣之差。即使身為父親、兄長,也不能傳授給兒子和弟弟。
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託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顯而制禮,不以隱約而弗務,不以康樂而加思。夫然,則古人賤尺璧而重寸陰,懼乎時之過已。而人多不強力;貧賤則懾於饑寒,富貴則流於逸樂,遂營目前之務,而遺千載之功。日月逝於上,體貌衰於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之大痛也!融等已逝,唯幹著論,成一家言。
文章,是關係到治理國家的偉大功業,也是個人流傳後世永垂不朽的盛大事業。人的年齡壽夭有時間的限制,榮華享樂也只能忠於自己一身,這兩件事物都會有一定的期限,不像文章那樣永久流傳沒有盡期。因此古代作家,寄託生命在文辭中,將思想表現於著作內,不必借重優秀史家的美辭,也無須依賴達官貴人的提拔吹捧,而聲名自然流傳後世。所以周文王被囚禁而推演出周易,周公旦顯達後而制作周禮;文王不因困窮不得志而不從事著述,周公不因安逸享樂而更改志向。所以古人看輕徑尺的璧玉而珍惜分寸的光陰,是懼怕時間流逝過去啊!可是現代人大多不願努力自勉,貧賤的就畏懼飢寒之珀,富貴的就沉湎於安逸之樂,於是只知營求眼前的事務,而放棄流傳千古的功業。歲月不停地流逝,而人的身體狀貌逐日衰老,忽然間就將與自然萬物一同變遷死亡,這是有志之士痛心疾首的事啊!如今孔融等人已經去世,只有徐幹著有《中論》,成為一家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