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貼日期:Jan 25, 2021 6:3:57 AM
從小身為獨生女、個性又內向害羞的我並不擅長與人互動。小學到高中時期,我和擁有相似文化背景、並有共同話題的同學互動,都已跌跌撞撞;很難想像如何在心智尚未成熟、價值觀尚未塑型的青澀年歲,獨自一人打入西方社交圈。
18 歲的我,帶著從電影裡學來的俚語和社交手段、世界流行音樂排行榜上的幾首口袋歌、裝得很當地的美式英文口音和複雜的思鄉情緒,竭力融入美國大學社交生活。前幾週,我的裝備還夠我和外國同學聊得上幾句,話題也撐得了幾次共餐和派對。然而,儘管相談甚歡,也留下聯絡方式,但說好要保持聯繫、私下再約的他們,總是遲遲沒有回傳訊息。而當我主動示好,卻被不讀不回。他們隨口問問的 “ How are you? ” 更讓我不知應該認真還是敷衍的回答。
每一個交談當下似乎真摯,但隱約能感受到我們中間矗立了一道我跨過不去的牆,阻隔我和他們建立更深入、真心、長久的關係。當然對亞洲文化特別有興趣的西方人對我總是特別友善和好奇,但除此之外,我很容易被當成酒局的分母、亞洲餐廳的搜尋引擎,以及借筆記的同學。
雖然和同樣是從亞洲到美國念書的同學互動自然、溫暖,但我想踏出自己的同溫層和舒適圈,在那道隱形的牆上鑿出一個洞。而不久後,徵選舍監的契機成為我的「鑿洞工具」。
堅信自己的價值,主動採取行動
剛接下工作,身為國際學生,我擔心文化隔閡和僅有的文化經驗會限制我和學生的互動深度。由大一宿舍經驗和美國電影情節合理推斷他們會瞧不起我、不理我,心裡小劇場很多。當我意識到我仍然被傳統訓練的「過度謙虛」、「不要有意見」、「慢慢等,輪到你再說」、「外國的月亮比較圓」的想法綑綁因而否定我這位台灣學子的能力與價值時,我決定放下自己的所有設想,創造自己想看到的宿舍文化。
我想起了《禮記》禮運大同篇裡的「故外戶而不閉」(指在理想社會中,因不需防範盜匪,而可以不必關上大門)——在學期初宿舍大會宣導安全事宜後,我也鼓勵同學們能多把門開著,增加互動認識的機會。我還蒐集學生意見,發起一些能增進互動的活動,像是周末做鬆餅早午餐、為醫院的病童畫聖誕卡片、每週固定繞校園慢跑、考前開熱可可讀書會等等。
看到不同文化背景的同學在公共空間念書、互相幫助,有說有笑,聞到公共廚房傳來起司通心粉的香味和吱吱喳喳的談話聲,聽到走廊不時傳來彈吉他和合唱聲,學習看見彼此的共同興趣而不是專注於彼此的差異,我備感欣慰。原來,不是只有在技術和學術層面,亞洲人的意見才佔有一席之地。原來,我不是只有在華人圈才能發揮影響力。我也意外的發現,因為這樣的主動,我多吃了不少異國零食,多幫忙分析和回覆了不少美國少男少女的曖昧簡訊,多聽了不少堅韌的生命故事,也多收到了不少懸空轉圈的擁抱。
設立界線,讓別人懂得如何尊重你
一日,震耳欲聾的鈴聲和的震動劃破了夜的寧靜。我下意識伸出左手摸到了放在床頭櫃上的智障型手機,睡眼惺忪地翻開,時間凌晨 3 點。我在最後一次夜巡後還僥倖的想,今晚應該可以一覺到天亮了。
「你好,這裡是值班舍監,我能為你做些甚麼嗎?」我試著掩蓋聲音中沙啞的不耐煩。
「你好,我是幾號房的學生,我們房間裡有一隻跟手掌一樣大的蟑螂。你能過來看看嗎?」背景聲音充斥著吱吱喳喳地談論聲和此起彼落的尖叫聲。
「對不起,我沒有辦法幫你打蟑螂。但我能給予精神上的支持。你有殺蟲劑或清潔劑能噴牠嗎? 」我翻了個大白眼,口頭給了些指示,心裡默默祈禱他不要再打來了。
打蟑螂只是我接到過莫名奇妙電話的其中一種。半夜借公共吸塵器、半夜房門反鎖要幫忙開門、借個人用品、書籍、課堂筆記、考古題,熟一點的學生甚至要求到你房間念書或睡一晚,幫他和室友溝通、聽他們訴苦等等。
舍監的工作雖然包山包海,但對於在合約上工作內容以外,或是處於灰色地帶事件,其實有拒絕處理和聆聽的空間。我出身情感包袱較重的家庭,因此一開始很難完全做到「對事不對人」,尤其遇到關係親近的人的請求、且在自己有餘力可以分擔的範圍,更會難以拒絕。
然而,在舍監的工作裡,我漸漸明白,劃清界線並不代表自私、不一定會破壞關係,也並不代表不負責任。健康的設立界限是明白自己有能力和願意承擔多少,並有效表達以便他人尊重此原則。如果對方重視這份關係,必然會願意尊重你的原則。少了人情羈絆,我好像更能理解西方人直白的拒絕背後,不全是因為喜歡或討厭我這個「人」,而是設下自己的界線。
透過合作共事增進感情,不要怕麻煩人
我耳朵貼著冰冷的油漆門,側臉看著我的舍監搭檔。他和我點了頭。
門縫中竄出濃濃的大麻味。我很確定是這一間。如果不是,我會因為這個臨時的半夜支援而感到過意不去。
「你好,這裡是值班舍監。我們接到了電話,想過來關心一下,請開門好嗎?」他粗曠的聲音似乎嚇壞了房間裡的學生。隨後房裡傳出幾句髒話、酒瓶撞擊的清脆聲響,和櫃子開關的聲音。
「再不開門我們就要拿萬用鑰匙開門進去了喔。」過了一分鐘還是沒有人應門。我的搭檔用萬用鑰匙開了門。
一股寒風帶著沖淡的大麻味立即竄進我的鼻腔。我從我搭檔身後瞥見窗戶是開著的,而正如我預期,圍坐在地上的那群人各個魁梧,也有幾張熟悉的面孔。
「我巡邏的時候聽到你們的房間很大聲,也有同學通報你們的狀況。現在已經晚了,麻煩你們小聲一點。」還好桌上沒有吸食大麻的器具,不然後續處理及通報程序更複雜了。我的搭檔掰了個我們「找碴」的理由,也把主詞改成「他」,好讓我以後面對認識的學生能減少尷尬和他們的不安全感。
我以前受的教育告訴我,不要麻煩別人,什麼事都一定能想得出辦法解決,不然會「欠人情」。然而,如果當時我選擇自己扛下這個任務,而不是向搭擋求救,我可能無法全身而退、無法學習他處事的冷靜、無法再次和他生動地談起當晚的趣事,也無法培養在宿舍會議上彼此互看偷笑、一起半夜抓未成年喝酒的合作的默契。
說給別人聽,也聽別人說
他一連串講了好多、好長、好複雜,我一時難以消化。
我在短短的 15 分鐘裡聽到了他爸爸毒品成癮、情緒勒索媽媽,而媽媽卻陷入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受家暴後仍擔保爸爸出來。媽媽長期受慢性病所苦,但他們沒有錢負擔胰島素費用、他邊唸書邊打工支持家計和自己的開銷、照顧媽媽的心理和身體健康、幫弟弟申請大學、還要承受爸爸對科學、高等學歷的不認同。我很難想像平時活潑開朗的白人男孩,原來暗自經歷著如此深刻的無力感。
在每一學期一次的一對一深聊時間裡,很多其他背景的學生也願意和我分享自己真實的脆弱,包含社交和課業上的困難、憂鬱、暴食、自殘、失戀、想家等等。一開始我總是客觀的分析他們的情況,努力揣摩他們的處境,設法給予有益的建議、找尋求助資源,或是幫助他們轉念。他們的分享也不時勾起我壓抑已久種種情緒,但我總是把焦點放在他們身上。
然而卻也是在這時候,我慢慢發現,在我報喜不報憂的生長環境裡,鮮少有機會釐清和表達自己的情緒。我習慣粉飾負面的感受,因此,面對他人的分享,也經常不自覺的用自己的經驗揣摩他們的感受和情緒、用自己的觀察判斷他人的想法和處理方式是否合理。但其實,就算聽起來弔詭、不合理的情緒和作法,對他來說都是合理的抒發。他們教我的是:安靜的聆聽,並分享我自己的脆弱,才是最好的陪伴。
比完全融入更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社交之道
儘管畢業了,我的信箱裡還是時不時會收到幾張來自世界各地的明信片,手機也會時不時收到幾則問候。雖然現在參與酒吧社交仍有幾分生疏和尷尬,團體吃飯聊起美國政治、流行文化還是插不上幾句話,但我明白我不是努力改變自己想融入,而是學習適合自己的社交方式和人互動。
我想,舍監這個工作確實給了我很多意外的驚喜。
執行編輯:吳玲臻
核稿編輯:林欣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