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來乍到時，妳是一個溫柔慈藹的奶奶。雖然臥病多時，雖然氣切連接著呼吸器，仍不減損妳良好的氣質。我記得妳有白皙的皮膚與修長的手指，我記得妳總是輕輕地微笑。妳必然是被家人們愛著吧。

　　妳的兒子時常來探望妳，不分平日假日、不論晴雨。他對醫師客氣有禮，對治療計劃認真聆聽且配合。他不吝於給妳更好的藥，或更好的治療；他不吝於帶給妳更多排遣寂寞與無聊的東西，比如平版電腦、比如收音機。他經常在假日帶著孩子來探望妳，那時妳的床邊圍著好多好多家人。他會在會客時間偷偷地利用鼻胃管灌一點點可樂，因為妳喜歡甜的飲料。醫師笑笑的指了指妳，叮嚀：不可以太多。妳也回以一個調皮的微笑。

　　我們都明白，妳活在一個充滿愛的環境，這份愛從不因分離而減損。大家都告訴妳，毋須擔憂這一切值不值得，因為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有妳在的時間裡，就是最大的值得。

　　妳的精神大多時候是很好的，妳時常看著窗外的景色、陽光的偏移、樹葉的陰影，還有臨床人員的匆匆來去。偶爾妳會因種種不如意而鬧脾氣，但這也沒辦法啊，妳無法下床，無法自行進食，甚至無法自行呼吸。

　　這裡到底是供予妳生命的沃土，還是囚禁妳靈魂的牢籠？

　　我們說：好好地養病，好好地吃，乖乖地復健，等妳訓練成功，脫離了呼吸器，妳就能回家與家人團聚。我們都知道妳想家的心是那麼迫切，而窗外的景色一成不變。

　　在那個晴朗的午後，妳悄悄地拿了一個小巧但裁切精美的大理石板給我。

　　「這是什麼？要給我嗎？」我問道。

　　妳露出我們很熟悉的笑容，默默頷首。以氣切連接呼吸器的妳，無法發聲、無法說話；如同美人魚般，妳拿自己的聲音，換得了生命的延續。

　　我們得知妳家中經營大理石加工廠，這是妳經濟無虞的原因，幾塊精美的石版傳達了妳的感謝之意。我們都知道的，妳心情不好，妳氣憤著按鈴卻無人立即前來關心，妳不開心尿布髒了但無法隨心所欲想換就馬上來幫妳換。但妳其實明白大家的忙碌與辛苦，妳都看在眼裡，只是身體的不適太過難耐，妳為了對抗病痛而竭盡所能，我們只能盡力減緩那些不適。

　　可是日漸衰弱的心臟要如何能恢復呢？

　　我們無法勉強妳的身體承受過度負擔，如果連呼吸都得用盡全力，那生活中又還能下哪些能輕鬆以對？

　　太陽有西落之時，繁花有謝盡之日。器官功能的衰敗，也許可以延遲，卻無法阻止。妳經歷幾次感染，愈來愈衰弱，腎臟也瀕臨衰竭。我們告訴妳：妳不能喝水，喝太多水就會喘。於是妳不開心的事情又多了一樣。

　　妳常常背著護理師偷偷乞求著給妳一點點水，妳的模樣很令人不忍心，我們陷入給或不給的兩難。若給了一口，妳便像孩子般求著再喝一口、一口，與一口。若拒絕，妳便會發怒。

　　那些最微小的日常，都成了妳最奢侈的渴望。

　　生命這條漫長的路，通往未知山野，我們低頭探詢，然而玫瑰日漸稀疏，僅剩棘刺。妳無聲呼喊著，荒煙漫草之中，妳被刺得好痛，寸步難行。嚴格的飲食控制，仍無法緩解妳的腎衰竭。妳的身體愈來愈腫，修長的手指不見了；臉龐也圓了一大圈，家人幾乎認不出妳來。

　　在如常的會客時間裡，妳的兒子禁不住哀求，給妳喝了好多可樂。帶著冰辣氣泡的甜飲，對妳來說過度刺激；妳又喘，消化又差，而且全身腫得不成人形。

　　護理師有些生氣，這對妳來說是過度危險的行為，妳立刻就喘了起來，無奈瞪著護理師將可樂返抽排除。我們在妳的兒子眼裡，讀到了憤怒與痛心。

　　「我只是想讓她喝一點！」

　　誰不是為了妳好呢？妳活在一個充滿愛的環境，然而愛無法替妳披荊斬棘，在對抗病痛的路上，妳只能踽踽獨行。妳努力了好久好久，妳的心臟、腎臟、肺臟都來到了極限，妳的靈魂也是。

　　妳每一次病況惡化，都是分離的預習。但分離要如何習慣？分離不僅是疊加，永遠都是全新的。每一次面臨，都是全新的痛，都是全新的傷口。悲傷易如反掌，在時間的焠火下益發鮮明。

　　在加護病房裡，妳的家人猶豫了很長一段時間。要急救嗎？要洗腎嗎？還要用升壓劑嗎？眼前再也沒有路，荊棘之外只剩荒蕪。明明希望妳很好的，為什麼仍然受盡折磨？一步一步的選擇，從哪裡出了差錯？雨季終究有晴朗日，然而妳的花期將盡，再無盛開時。

　　妳想要回家的期盼未曾消逝過，這是妳最後的奢望。

　　妳的歲月裡，有高興、有傷心；熱切過、低落過；妳識遍了沿途美景，妳和家人攜手相依。然而有一段路，終究只能獨自轉身而行。我們說：如果不想努力，也沒有關係的。因為妳已經足夠努力了。我們對妳的家人說：我們都明白，妳活在一個充滿愛的環境，以前是，現在也是。愛不因分離而減損，即使不能再相聚，思念仍能傳遞，妳都懂的。最後這段路，不應再有撕扯，只要平靜。

　　妳不是離開，而是歸去。

　　生命太漫長，徒留諸多遺憾；生命太短暫，許多話語來不及傾訴。你的兒子選擇帶妳回家，實現妳最後一個願望。也許永遠也無法坦然面對這一刻，無數次回想起來仍撕心裂肺，要多久時間才能平復？但是至少，真真切切的，這是你最奢侈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