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度【第三名】
2016年度【第三名】
延命,不如延愛
影像醫學部 ‧ 謝瑞敏
台灣邁入了高齡化的社會,儼然已是不爭之事實。國內的長期照護制度及保險推動,數年來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國內則大多取經於日本的經驗。這幾年,搭了自遊行熱潮的順風車,親身飛日本自助旅遊了數回,深刻且實地的去感受其風土民情。幾次的經驗中發現到,飯店的餐廳外場員或是計程車司機,多的是年齡半百以上的長者,不過這似乎是在台灣國內不多見的現象。適逢最近閱讀了譯作『不在病床上說再見:帶著尊嚴離開的臨終選擇』一書(作者為日本籍)。書中許多篇章的內容觸動內心,不僅讓我反思,也回顧多年來在醫療工作上之所見。
從事放射診斷工作多年,看過了太多呼吸照護病房來進行檢查的患者。所謂呼吸照護病房,是專門收治無法自主呼吸,必須要使用呼吸器的患者。這類患者,多半臥床並做了氣切的處置。少數或許還有意識,會點頭與搖頭,甚至聽人說話;但絕大多數可能早已失去了意識,空有一副軀體,全然憑藉著呼吸器,浮沉在生命的大海中。檢查中常有需要透過靜脈注入顯影劑,送藥瞬間的刺痛感常讓人難耐不適,正常患者已是如此,遑論是身虛體弱的患者。時常目睹這些患者,在檢查過程當中躁動不安,拉扯著被束縛帶綑綁著的手腳。他們瞪大的怒目與浮爆在表皮的頸動脈,看了總令人驚心,卻又心生憐憫,很想立刻停止這好比酷刑般的凌遲。不妨捫心自問,這檢查做了,對於他們究竟能有多少實質的幫助,他們需要的確實是這般醫療對待嗎?
於閱讀這本書同時,瞭解到歐美民族的普遍觀念中,高齡者進入臨終後,逐漸失去食慾是件自然的事情。以外來方式為其補充營養以延命,反而是種干涉自然的作法。也被視為妨礙了人權與倫理,甚至被當作是一種對人的虐待。生命既燃會誕生而來,當然也會翩然而去,一切自然。作者也提及,在北歐的瑞典一律不施作點滴和營養灌食。反觀日本國內的醫院中,長臥不起的老者大有人在,但還能與人對話的患者卻是少之又少。國外來參訪的醫師都相當吃驚,竟有這麼多意識不明的長臥患者。近七成的患者長期接受營養灌食或靜脈注射(自血管中注射高濃度營養點滴)。其中更有半數患者,為了避免濃痰瘀結,因此做了氣管切開的手術置入塑膠管,依賴護理師每隔幾個小時來抽痰。每次抽痰時,其實都對患者帶來巨大難耐的痛苦。
「⋯⋯為患者換管,即便是意識不清、無行為能力的患者,在這種時候都會痛苦得全身顫抖。讓我感到自己彷彿是在折磨他。看著人生幾乎已無希望,僅承受著無盡苦痛的患者,我心中浮現疑問:『他(她)想必絲毫不願意以這般狀態等待人生的終點吧!』所以心中總對患者抱著莫名的歉意……」書中如是陳述著!國內陽明大學附設醫院內科加護病房主任陳秀丹曾表示,在全球死亡品質指數排名居前段的國家裡,不會為末期病人進行鼻胃管或胃造口灌食;不過這些醫療手段在國內重症病房內,卻早已是司空見慣的景象。台灣醫療雖舉世聞名,現況上卻濫用了延命醫療,這似乎無助於臨終生命尊嚴的維護。近期醫學臨床研究也提出證實,置入鼻胃管與胃造口不但無法助益末期患者之存活,亦無法降低患者罹患吸入性肺炎的機率。因此,從政策面上來看,是不是應當省思現行之全民健保,對施於末期患者的種種無效醫療,予以干預並限制,不宜再假醫療之名,行增加病人痛苦之實的行為。並催生醫療去刑責化的立法,使更多仁醫能夠不再畏於家屬壓力,以患者最高利益為優先考量來執行業務。目前所存在過多的醫療處置,到底是在搶救生命還是延長死亡,實是值得深省的迷思。協助患者善終,本是醫者應該努力的志業。
另一方面,可以從根本的觀念上著手。改變避談生死的忌諱,幼時就培植國人適切的生命教育觀念。當我們來到這世上當人,其實就已經是在準備死亡這一件事情了,這也是走入修行後,所接受的第一課。每個人的生命都有行至盡頭之時,既然都要行這一遭,何不試著以坦然的心態來面對,更宏觀地看待之。在我們的傳統民情上,延續壽命是我們對親朋一種愛的人道表現,尤其在醫療進步的現今,維持令人有呼吸、具心跳的確非一難事。生命雖可延續,但卻應當擁有尊嚴,一昧運用醫療延命,勉強留下的只是不必要的折磨。印度詩哲泰戈爾曾云「讓生時麗似夏花,願死時美如秋葉。」生命的逝去,其實可以美如秋葉。我們總是看到,落葉離枝時的惆悵,卻忽略了落葉歸土後,轉化成養份孕育明春新生命的量能,一切都未曾消失,只是以另一面貌重生,綻放出燦爛的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