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度【佳作】
2010年度【佳作】
戰勝死亡的勇士
兒童醫學部 ‧ 蔡淳娟
在卡加立機場,遠遠地,我終於見到 一對年輕華人夫妻、神色焦急地步出迎賓機門。毫無疑問地,這就是我要迎接的友人--黃福昭醫師與林蕙秋醫師。 他們的飛機到溫哥華時延誤了一小時,為了想要聯絡我, 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這是 2001 年的深秋,因著黃福昭醫師到 University of Calgary 進修之緣,我和這對夫婦成為好友。在出國四年後,聽到有朋自家鄉來,要到 University of Calgary 進修,我興奮得到處替黃醫師找房子,張羅他的日常生活必需品。
從機場到這間位於醫院對面的公寓住處,我們熱絡地談著他的研究計畫,聊馬偕醫院的大小事。離開了醫院的忙碌生活,我這才有機會認識他們這個愛好音樂的基督徒家庭,知道他們如何放下兩個稚齡孩子,工作到上飛機的前一晚、又匆匆地打點了一年的行李。這就是我所知道的,剛卸下馬偕醫院神經外科主任職務,一個優秀的神經外科醫師。
蕙秋回台灣後的一兩天,我做了些 muffin 出現在福昭的門前,他看來神采奕奕,描述著他如何安頓了生活、解決了網路聯絡上的問題,並盤算著要如何進行研究。但是,不預期地,他加了一句話:"我有個腦瘤",他用手比了一下頭中間的位置,出奇平靜地說:"這個研究結果也可以用在自己身上"。那晚,我錯愕得不知道該接什麼話談下去。
我想了一兩天,決定要回去了解清楚--「這件事到底有多嚴重 ?」
坐在福昭簡單的廚房桌前,我將問題攤開:「您這腦瘤是良性的,對不對?就像是血管瘤,或腦膜腫瘤,是嗎?」 他還是那麼平靜: 「不是血管瘤⋯⋯」,我繼續樂觀的思考插嘴:「您沒有做活體組織檢查,對不對?」於是,福昭開始詳細地告訴我「他的病史」:
「我在睡夢中抽筋,口吐白沫,被蕙秋送到醫院中。很快地,電腦斷層的片子顯示了我腦部有一顆 5 公分直徑大的瘤,不偏不倚地位於腦正中央」。我顫抖地聽著,等著答案。「我做了腦瘤切片檢查,幾個知名的病理科專家,都異口同聲診斷這東西為惡性腫瘤--glioblastoma multiforme」。福昭繼續平靜而理智地描述 :「我們拿著片子與病理報告,奔波於幾個知名神經外科醫師的辦公室,討論著一個神經外科醫師的腦與他術後的日子⋯⋯,專家師長的建議是兩極化的,有人主張開刀,有人主張不要開」。
福昭心裡十分明白,這完全要看自己能承擔什麼樣的風險,要選擇什麼樣的生活,他回憶著那陣子心裏的翻騰:「有一天,蕙秋隱藏起醫師的身分去一個最具權威性的癌症醫院掛號看診,這癌症醫院的專家一看片子與病理報告,先是鐵口直斷--『他活不過八個月』,接著他問,『這是您的什麼人呢?』 蕙秋回答:『他是我的先生』。那天,蕙秋回到家中,哭了、崩潰了」。
我坐在他面前,早就哭得來不及擦眼淚。我不太能接受,情況竟有這麼糟,若這是他人生的最後一段時光,他竟留下家中妻小在台灣,跑到這兒來做研究?我似乎說著:「您為什麼還要來加拿大?您為何不留在家人身邊⋯⋯?」
福昭完全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繼續說:「我與蕙秋一起跪下禱告,全心將一切交託。我們決定不開刀,剩下的日子,上帝要負全責。⋯⋯我們起初定期追蹤這腫瘤的影像,每當新片子洗出來的時候,看著"他"逐漸長大,我倆就抱頭痛哭。於是,我們決定不再照片子,「腫瘤幾公分大」已經不是一件重要的事。」福昭說:「我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多出來的恩典,除了感謝,我還要怨什麼呢?」
我看福昭應該是走過了火的歷練,他臉上閃耀著信心的光芒:「兩年餘平安度過,上帝日日與我們同在,祂大能的手阻擋著這顆瘤,始終不偏左也不偏右、祂留存我這肢體完整,不偏也不癱,這一切都是為了榮耀祂的名」。我經驗到人間最大的信心。
然而,我畢竟還只是個「小信」的人。當卡加立的嚴冬來到,老天時有零下 30 度C 的考驗,短暫的戶外行走都有可能叫人凍黑了雙腳。我常擔心福昭的身體,怕他感冒,怕他抽筋昏迷在雪地中⋯⋯。
有一個晚上,他沒有接我的電話,也沒有接手機,我惦惦不安地開車去公寓看他。
應門的福昭還是神采奕奕,他正埋首在一大疊資料中,爐火上還煮著紅樟芝湯。那晚,他告訴了我紅樟芝的故事。
紅樟芝號稱為台灣森林中的紅寶石,寄生在腐朽的紅檜木樹幹中心,傳說中,這紅樟芝可以治療癌症。然而,紅檜木是台灣頻臨絕種的高山保育植物,有不肖高山居民為了獲得紅樟芝,而砍倒紅檜木,政府因此三申五令禁止紅樟芝之販賣,遺憾的是,紅樟芝無法在實驗室中被成功培育,紅樟芝的價格因此被堆高到一兩幾十萬。
福昭的行醫生涯中救人無數,病人們聽說了他的腦瘤,爭相提供各樣靈丹藥方。有一位企業家病人,開著車深入高山,買來紅樟芝,拜託福昭一定要規則服用。福昭深入研究後,決定服用,並拿出一部分藥材親自跑到 Calgary,進行各種癌細胞株的體外試驗。
幾個月過去,福昭非常「用功」,他經常在實驗室中忙碌到夜裡,他總會在見面時談到那一瓶瓶不同濃度的藥水,秀一下癌細胞面目猙獰的照片,終於,有些癌細胞開始有退縮凋萎的樣子了,他於是更加投入⋯⋯。華人教會的弟兄姊妹經常造訪福昭的小公寓,也載著他參加各樣家庭團契聚會,福昭在 Calgary 找到了上帝的家,我從此一點也不去擔心他了。
有一天,福昭在電話那頭告訴我:「我意外發現實驗室中有位博士研究生竟然把這紅樟芝的論文給寫好了,就只差填入我的研究結果數據⋯⋯」,其居心昭然若揭,令人憤慨。一週後,福昭決定打包行李提前回台灣,他想要把研究在芝加哥一個有名的研究室中完成。我們利用了一個週末,與蔡欣昱醫師夫婦一起開車深入美麗的洛磯山脈,福昭在翡翠湖畔的燦爛笑容,竟成為他在加拿大的最後身影。
卡加立的嚴冬又來臨,我專心扮演著媽媽與學生,轉眼間草綠花開,輪到我打包行李回台灣定居,回馬偕醫院服務了。坐在馬偕醫院 12 樓的餐廳,蕙秋說了一段令人不敢想像的日子:
「福昭回來後不久,逐漸出現偏癱」,看著那湖邊的照片,他微笑的嘴角還真的有點歪,我們那一群在 Calgary 的醫師們竟無一察覺,然而上帝卻指示他,應該回去了。「幾次抽筋後,福昭陷入昏迷,又逐漸清醒,他從加護病房被轉入了馬偕安寧病房,一個巨大的身軀,需要同時兩位看護,翻身、拍打、導尿、 灌食,他任人擺佈,成了等待回天家的人。」蕙秋始終眼角泛著淚光,非常非常不捨⋯⋯「那時候馬偕醫院為了貼近各種不同宗教信仰的人的需要,病房中經常念佛誦經聲四起,香柱飄渺,我們得不到安寧,因此,就搬回家去」。
「當日子近的時候,我帶著兩個稚齡孩子,惶恐無助⋯⋯。有一天,一位不認識的牧師,遠從羅東來訪。他說是因著神的啟示,感動他來對我們說幾句話。面對著這對愁苦的婦人與全癱的病人,他竟大聲說:『您倆要認罪悔改』,我和福昭都流下眼淚,福昭看見自己的大男人姿態、自私與無賴,我則反悔心中填裝了滿滿的怨懟⋯⋯,那日後,我們成了沒有條件付出、全然接納對方的新夫婦。」
「兩天後的一個星期日,看護請假外出,福昭獨自躺在二樓,我則在一樓靠著沙發看報紙,當時,空氣中安靜得彷彿在等待一個奇蹟⋯⋯。就是那個時刻,循著腳步聲的方向,我看見福昭緩步走下樓梯。我哭了出來,這怎麼可能!他回來的時候是由兩位看護抬上去的,我感謝大能的神,祂真的叫枯骨再站起來。」
往後,福昭恢復得更快,當然,做復健科的太太無法不居功的。
福昭又回到馬偕醫院看門診,繼續服務他的病人。後來福昭告訴我:「有一位曾在馬偕安寧病房照顧過我的護理人員,看到我的名字高掛在門診診間上,難以置信地打開門,偷窺了一下,看到我好端端地坐在診療桌前時,她嚇得魂不附體,跑回去告訴她的護理長說:『我好像看到了鬼』。
福昭只覺得神留下他這口氣,是為傳揚上帝的愛,要他繼續服務殘弱的人。有一位病人因肢體不便,無法回院檢查時,他便偕同蕙秋去病人家中探視,每個週末,他也巡迴各教會演講、做見證,傳講上帝的愛,勝過身體健壯的年輕人。
聽完這故事,我打電話偕福昭一起去看我的老師,他正面對癌症的打擊,而難以站起來。那是九月的一個下午,福昭由巷子的另一頭走來,依然高挺而沉穩。我們三人一起禱告,宣告要把重擔完全卸下,讓一天的煩惱一天擔就夠了。就像這樣,出現在我眼前的福昭從不曾像位病人,他安慰照顧人們多一些。
一年後,我回加拿大進修博士學位,再回到台灣時,福昭不行了。他住在馬偕醫院淡水分院的加護病房,已經陷入重度昏迷,病房外掛起了謝絕訪客的牌子。但是,當我打電話給蕙秋時,她立刻引我進去。站在福昭病床前,看見巨人倒下,我真的非常非常難過。他全身上下插滿了管子,睜大的眼睛中,瞳孔一大一小,他四肢僵直而浮腫,胸廓是隨著呼吸器的氣流而一起一落。看著看著,直覺他人就是在這裡的,我於是開口:「福昭,卡加立的朋友很想念您」,跟著這句話,一灘眼淚,從他沒有反應的兩眼流下,立時,我在那「同在」的確信中得到安慰。
2005 年七月初,福昭走了,英年四十五歲。數算他因為癌症而被宣告八個月的壽限,最後,竟歷經十個八個月的輝煌歲月,他是個戰勝死亡的勇士,永不殞滅的典範。
後記:黃福昭醫師的兩個小故事
這是福昭初識蕙秋後,邀「女朋友」去的地方:一個植物人的家。
他巡視病人的氧氣接管、更換鼻胃管、檢查導尿管⋯⋯。因為他體貼病人妻子,無法將壯碩的植物人先生運載到醫院,所以他自願經常過來「服務」。十幾年前的台灣,就有這麼一位好醫師,身體力行「居家照護」。
當時蕙秋很感動,問他:「需要幫助的人這麼多,按你這樣的熱心及有限的閒暇,你能幫得了多少人呢?
福昭僅回答道:「這是舉手之勞啊,能做多少都好」
在福昭回天家後,鄭頌苑牧師對蕙秋說了一個他不想為人知道的故事:
福昭注意到一個經濟拮据又長期為孩子疾病所苦的牧師嬤(牧師的母親),於是,他一面對牧師嬤說這個病比較特別,不需要繳費用,而又一面拿錢請護士小姐去櫃檯替她繳交醫藥費。
直到有一天,福昭因病不看門診了,牧師嬤才發現,原來這個病是要繳費的,只是,以前是由福昭繳的⋯⋯
福昭奇蹟式復原的那兩年,他把自己都獻出去了。因著他所播下的福音種子及愛,直到現在,仍陸續有許多朋友受洗歸主,還有更多人得到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