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潛入搜查的C組與主部隊失聯已過了二十四小時。

　　接收到司令部下達的指令時，卡特正好做完槍枝的定期保養。於後方待命的A組早早便做足了準備，行動開始的指令一出，全員當即收拾好各自的裝備，登上駐點外的飛行器。

　　拉緊身上最後一組綁帶，卡特跟上戰友們的步伐。在眾人就位後，隊長往他們的終端發下任務目標與相關資料，C組在失聯前回傳本部的情報經過破譯，他們此刻已掌握目標地的內部平面圖及隱藏空間。

　　「B組負責與駐地警力一同控管『地上層』的人，」展開平面圖的投影，隊長簡明扼要地進行戰前說明，「我們A組從另一側潛入，目標是『地下層』的核心資料。回收優先，但若有必要可進行就地銷毀。作戰了解？」

　　「了解。」

　　卡特並未出聲，只是與眾人一同點頭。隊長將投影收起，轉而望向他：「卡特。」

　　「是。」

　　年長的男性看著他一如既往的冷淡神情，微微蹙眉，卻也沒多說什麼：「B組在穩定地上層後會開始搜索失聯人員。根據C組的情報，他們在失聯前正準備探索地上層的角鬥場。」

　　他頷首，表示理解。他當然也明白隊長此話言下之意，但行動原則在前，並不需要為他一人破例。

　　「我是A組的成員，隊長。」卡特答道。他已記下了地上層角鬥場與地下層實驗室的地圖，自然也推測得出哪些地點可能存在死角。他們相信C組不會安份地束手就擒，想必當前正分散潛藏在各處，「但請求開放『第三階段』的授權。」

　　他們的交談聲量並不大，但也並未特別迴避眾人。進到聽覺敏銳的行動組耳裡，幾雙眼睛當即望了過來。

　　與他對談的男人直直望著他，確認他並非意氣用事也並非說笑，最後只是嘆出一口氣，讓他伸出左腕上的終端給予授權：「……最多只能開放『第二階段』。」

　　「……是。」

　　這也足夠了。卡特閉上眼，在腦內將作戰計畫再次推演了一遍。

－

　　「你要吃巧克力嗎？」

　　那時的他擁有的東西只有一把生鏽的短刀，以及一個用以稱呼的編號。

　　他坐在安置所的病床上，習慣性地蜷曲著身軀，一動不動地警戒著四周。直到隔壁床那與他一同離開角鬥場的夥伴，腿傷痊癒後便再也靜不下來的女孩一蹦一跳地回房，帶著額外獲得的補給品湊到他面前。

　　他看著那雙金色的眼睛，並無作聲。見他不回應，對方也並不氣餒，自顧自地將手裡的食物扳下一塊，遞到他眼前。

　　放棄進食的機會不是他的習性。他伸手接過棕黑色的塊狀物，放到鼻下嗅了嗅。巧克力。對方是這麼稱呼的。與角鬥場供應的飼料截然不同，帶著陌生的香氣與甜味。

　　見他張口將食物放入口中，對方上揚的眼尾顯得更加雀躍：「好吃嗎？」

　　「……嗯。」

　　甜中帶苦的滋味在舌上散開。他其實不大能理解。就如同他不太能理解原本在他隔壁的鐵籠、現在是隔壁病床的女孩，究竟為什麼能在短短時間內，便與那些身分未明的人們打好關係。

　　女孩仰躺回床上，以一種全無防備的姿勢大字攤開四肢，讓他看得都有些為她感到憂慮──毫無戒心在角鬥場可活不到第二天。

　　而事實是，她在經歷十幾場戰鬥後活了下來，帶著雙腿與腹部發炎的傷。

　　最後隨著一聲不知由誰引起的巨響，全副武裝的部隊突入，將非法角鬥場的參與人一網打盡，他們這些被關押在鐵籠內的商品、展示品、角鬥士……則被輾轉分送到不同的安置所中。

　　他們視為尋常的「生活」被唐突地打亂，似乎一切將有可能好轉，卻一切也都是未知。

　　角鬥場很吵。總是充斥著各類呼聲、怒罵、尖嘯。他極為厭惡那嘈雜的環境，僅知的一件事便是：唯有戰鬥才能活下去。而現在的安置所卻很安靜。

　　女孩在床上翻了個身轉向他，安置所提供的制式衣料與被褥摩擦發出輕微的聲響：「他們說你很厲害。五十場連勝？」

　　「……三十場。」他糾正過於浮誇的數字。

　　「好厲害！」

　　他終於側過頭，看向對方。那雙金色的眼微微瞇起，似乎是嗅著床單上屬於洗潔精的香氣而逐漸放鬆。

　　「……他們在招募戰士。」在片刻的沉默之後，女孩開口。乍看毫無戒心的人並非只是傻笑著湊在那些陌生人群身旁。求生終究是他們刻在骨子中的本能。

　　「嗯。」對此他並不意外。他們是「獸足」，最好的角鬥士，也將會是最優秀的戰士。

　　──你要一起來嗎？

　　女孩向他眨眨眼。而他想了想，握住對方伸出的手。

－

　　喀搭。

　　卡特扔掉又一個空了的彈匣。背靠水泥牆，屏住吐息。

　　各成員在內部通訊回報的內容顯示，他們的任務進行得十分順利，一切仰賴C組提供的事前情報，他們的掃蕩行動幾乎殺得對方是一個措手不及──也代表著失聯的C組並未被捕獲，只是由於各種原因無法聯絡上本部。

　　一牆之隔後的走廊上還有四個敵人。持槍。卡特能嗅見槍管殘留的煙硝味，而從對方帶著警戒的腳步聲與前進方向能聽出，他的所在地尚未暴露。

　　他捏捏自己面罩下的鼻樑，增強的嗅覺與聽覺讓他的大腦一時間有些超出負荷，但還撐得住。在心底盤算著剩餘的彈匣數，卡特將槍重新上膛。負責回收目標資料的隊員已抵達走廊轉角盡頭的主機房，他此時所要做的便是盡一切所能為己方爭取時間。

　　四人，四把配槍。黑市流通的私造槍械性能遠遠比不上軍用，在不久前的交火中他便已計算過，對方平均換彈時間約莫三秒，要抓住其中的破綻，於他而言不難。

　　默數敵方的腳步聲，卡特在對方來到五尺近的距離時一旋身，自暗處而發的子彈率先擊中其中兩位槍手持槍的手腕。另外兩人的反應也不慢，當即是數十發彈藥往他的方向回敬。

　　然而缺乏精準度的射擊看在他的眼中有如慢速播放，抓住對方彈匣用盡的空檔，卡特已飛速拉近彼此的距離，鋒利的匕首直接割開其中一人的頸動脈，並往已被繳械的另外兩位槍手腦門各送一發子彈。

　　餘一人。他一邊將摔落在地的槍枝往反方向踢開，閃避過對方陷入驚惶的無序攻擊，單手扼住最後一人的喉管。

　　「咳、該死的，」看著卡特隱約閃爍著暗光的雙眼，那人也意識到了他的身份：「獸足畜牲……」

　　對於此等辱罵老早習以為常，如今他們一向是當沒聽見。卡特僅僅平淡地開口：「你們有沒有看過一個金髮的──」

　　沒等到他問完話，地下層遠處傳來一聲巨響。旋即是耳側的通訊器傳來回報，目標資料已成功回收九成，然而對方決定同歸於盡，也啟動了實驗室的自毀裝置。自毀系統將從樣本室開始，最後摧毀整個地下層實驗室，位於地下層的全體A組成員應立即撤退。

　　被他扼住喉管的人顯然對此時的突發狀況瞭若指掌，他不屑地哼哧一聲，笑道：「畜牲，一起下地獄吧。」

　　卡特不再有多費唇舌的打算，一刀刺進對方的頸側。

　　提升的嗅覺讓他此時鼻腔間被刺鼻的鐵鏽味纏繞。他扔掉手中的軀體，淺淺地吐出幾口氣。

　　──克蕾兒和C組成員在哪？

　　卡特閉上眼，再次睜開時，水藍虹膜中已是一雙獸類的豎瞳。

－

　　隔壁鐵籠的女孩哼著歌。

　　他在歌聲裡睜開沉重的眼皮，發現C-326正背靠著他這一側的鐵欄杆，不一會兒後注意到他的視線，轉身看向他。

　　「你醒啦！」

　　他沒有應聲，只是沉默地望著顯然也是不久前才從角鬥場回到鐵籠的人。她金色的長髮在血汙裡糾結成塊，然而那雙金色的眼睛卻依舊閃耀著光。

　　C-113坐起身，心想她真奇怪。但他仍是緩慢地挪動起仍十分疼痛的身軀，往對方那一側的欄杆過去。

　　於C-326的歌聲中再次闔上眼之前，一種全無根據的想法自他心底油然而生：說不定他們從未見過，僅在幾個外來的獸足角鬥士口中聽過的「太陽」就像是她這個模樣。

－

　　配著爆炸的驚天巨響與磚瓦掉落的背景音，克蕾兒緩緩睜開眼。生存於戰場的反射神經搶先大腦一步判斷起自己的所在，而在嗅到自己身下熟悉的氣味後，她又再次放緩了緊繃的神經。

　　「……克蕾兒。」

　　揹著人的卡特自然發覺對方已甦醒，卻沒收到其他反應，讓他不得不出聲。隨即他透過背脊的震動感受到克蕾兒在笑，「怎麼了？」

　　「沒什麼。」克蕾兒答，「只是好像夢到了以前的事。C組的大家都沒事吧？」

　　「嗯。」

　　C組的其他人皆已在支援下撤離，失聯原因是在調查角鬥場時意外觸發的訊號干擾系統。

　　卡特則在實驗室連通角鬥場的隱藏管道裡找到失去意識的克蕾兒，他與她是最後離開的成員。飛行器為避免受爆炸波及，已先行撤退到半公里外，於是此時他們只能背對著後方建築群燃燒的熊熊烈火，一步一步踏上返程的路。

　　任務總歸是結束了。卡特不作聲，克蕾兒也只好自己開話題：「你是不是偷開第二階段？」

　　「有必要。」卡特答，「……我有隊長的授權。」

　　他想，克蕾兒和他半斤八兩，她一定也在任務行進中開放到第二階段。果不其然，隨即在她語氣中的低落證實了這點，回到本部想必她免不了尼可拉斯的訓話。

　　「……妳太亂來了。」卡特終於忍不住開口。他完全無法想像若是他動作再遲一些，將要面臨什麼樣的局面。

　　「我相信你嘛。」

　　地平線的遠方漾起一抹光。卡特微微嘆了口氣，從口袋中撈出一包巧克力棒。

　　「……吃嗎？」

　　問完話的他聽見克蕾兒的笑聲。即使揹著對方而沒能親眼見著，他也能想像得出對方此時雀躍的面容，引得面罩之下他的嘴角也不自覺地上揚些許。

　　天漸漸亮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