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尋路

「腦膜瘤……」羅明漢喃喃低語著。

是的。

父親就是因為腦膜瘤離世的。那個曾經最支持他,最相信他的人,卻在他人生中最重要的研究發表會裡缺席了。

羅明漢雖然一路受到許多掌聲和支持,順利從醫學院畢業了,實習完了,當上華盛頓醫院的住院醫師。

但這些榮耀都填補不了他空寂的心靈。行屍走肉的日子,讓他已經失去了奮鬥向前的動力。

終於在最近一次,位於巴西召開的「世界神經外科學會」年會中,他被踢爆當年研究計畫抄襲的弊端,被踢出學會,甚至否決他多年研究的成果。

他沒有一句解釋。

默默收拾行囊,離開那個他曾經光鮮亮麗的舞台。

累了。

多年權位的爭奪,利益的爾虞我詐。

他已經累了。

羅明漢披著象徵身分的白袍,朝空曠的大廳走去。突然,一束精神有勁的馬尾甩進眼角的視線裡。

這些日子以來,那束甩動的馬尾,不斷在羅明漢的腦海裡掃動著,他已經逐漸抗拒不了,只能任憑女人的回眸和笑容,亦無忌憚地填滿他現在狼狽而虛無飄渺的心靈。

「程思寞,妳怎麼陰魂不散啊?妳竟然跟蹤我,跟蹤到醫院來了?妳最討厭的東西,不是醫院、手術室和醫師嗎?」

羅明漢甩著白袍,氣憤地步上前去。

程思寞快速回頭,神情變得震驚,「咦?羅明漢?原來你在這啊?你真的是醫師?」

隨後,突然想到甚麼似的。拍著歡悅的手,一臉笑得燦爛。她拉著羅明漢不知所以然的腳步,興奮地朝大廳的廣場中央走去。

「對了!羅明漢,你看!我們的藝術品被放在主要策展區耶!」說完,程思寞毫無形象地繞著羅明漢開心轉圈。

羅明漢看得有些出神。

隨後,滾動的眼神落在展覽區旁的大型廣告刊板上。

「原來妳是『水晶藝術工坊』的員工啊?我就在想這幾天醫院廣場前到底在熱鬧甚麼?每到午後就傳出噪音。」

程思寞眼角瞇成甜美的笑線,絲毫不受羅明漢諷刺的影響,傻呆呆地抿著笑唇,看著自己上著丈青和古銅色滾邊的雕塑品。

這時,一聲難聽的女音,從身後拔尖而起,「程思寞!妳身為組員不來幫忙,竟然到處勾引男人啊?」

程思寞轉過身去,傲氣地頂回嘴,「我?我只是帶朋友來參觀。而且我已經照妳吩咐的,拉好動線了。」

女人一聽,憤紅地滾著怒光,朝程思寞的面前大步跨去。踩著高蹺的跟鞋足足比程思寞高出一顆頭,威怒的胸口緊貼著程思寞。蕭大的厲聲朝下破去,「動線!妳當這策展區是迷宮啊!給我重拉!」

程思寞被威大的聲響嚇得肩膀一抽,眼裡的傲氣瞬間變得漂移。

但她仍不服氣地癟著嘴,喃喃低語,吐著抱怨,「我是照妳給的路線圖拉的,妳怎麼不說妳的路線圖是迷宮啊?」

女人朝前跨步,將程思寞的下巴扣起,隨後朝她面前吐著危險的恐嚇,「哼!程思寞,妳不要以為自己的作品被老師傅選上了,就自以為自己出頭天了!誰不知道妳跟老師傅的關係,要不是他同情妳,可憐妳,收養妳。妳只是一個滾在鄉下爛泥裡的小丑罷了!」

語畢,女人身後冒出數位穿著OL制服和窄裙的女子,眾人一言一語全朝程思寞的面前奚落。

「林組長,何必跟一個成天在總監面前打轉的跳樑小丑計較呢?要是被總監看到妳在罵她,等等她掉一滴眼淚,我們整組的人就會被總監盯得滿頭包。」

「就是說啊!而且她不知道用自己的身體跟藝術總監換了幾次,才有這一次的策展機會。」

「老師傅跟總監,程思寞妳還真會找大樹抱啊?要不然每次交上來的作品,都怪裡怪氣的,怎麼可能入選!」

不懷好意的七嘴八舌,充斥在整個大廳的廣場處,聽得程思寞滿肚子的怒火。她氣憤地咬牙握拳,朝眾多女人的面前吼去,「妳們說夠了沒有!我跟總監一點關係也沒有!」

說完,她推開面前圍觀看戲的人群,不想跟那些濃妝豔抹的女人一番見識。

但就在她跨步向前時,踉蹌的腳步卻莫名其妙地踩到了突如伸出的跟鞋,她快速收回,身軀卻不穩地朝拉起防線的策展中心倒去。

「啊!」程思寞驚聲尖叫,頭頂上端掉落的亮眼瓷器讓她心頭發涼。

她下意識地伸出手來,接在瓷器的下方,但眾人卻在這時很有默契地朝兩側閃去。

程思寞重心失衡,朝地面跌落下去,眼前摔落的瓷器冰冷地滑過她的指尖。

突然。

「碰」一聲,清脆心碎的響聲響徹雲霄。

「程思寞!」羅明漢衝向前去,將程思寞撈進自己懷裡,順勢閃過腳邊噴撒而起的瓷器碎片。

程思寞跌進厚實的胸膛裡後,二話不說立即鑽出。

她直盯著地上碎裂成數瓣的瓷器,尤其是熟悉的雕刻線條,和她最得意的稜角分明的醉臥人物,全破裂成一堆,撒在她的腳邊。

「天啊!我的作品……」程思寞頹靡地朝滿地的碎片爬去,雙手疼惜地將碎裂的瓷器掃進自己掌心間。

「思寞,不要這樣,妳的手會受傷。」羅明漢趕忙將程思寞失控顫抖的手抓下,將女人掌心裡的緊握的碎片撥下,隨後扯進自己的懷裡。

這時,頂頭揚起得意的顫音。

「哈!這可跟我們沒有關係啊!是妳自己推倒的。」

「就是說啊!要不然再做一個吧!哈哈!」

「恐怕是做不出來了,因為那搞不好不知道是從哪剽竊來的創意,怎麼可能趕得上策展啊?」

女人尖銳的嗓音拉扯著難聽的斷絃聲。

這時,剛剛質問程思寞的林組長走向前來,刻意踩著跟鞋的摩擦聲,朝下方拉著嫌棄的聲線。

「竟然抄襲?程思寞,妳真不要臉!我們『水晶藝術工坊』的百年名聲,都毀在妳的手裡。」

羅明漢一聽,眼角青筋瞬間抖動,他半扶著程思寞,緩緩起身,霸氣凜然的氣勢朝女人的面前逼去。

「妳們夠了!你一言他一語的,都是一些危言聳聽的話,竟然對自己的同事落井下石!妳們有甚麼證據說她抄襲?」

女人們被震懾得有些退縮,全躲在林組長的身後,囁嚅說著。

「這誰啊?」

「誰知道,新的男人吧?以程思寞狐狸精的性格,不意外啊!」

「林組長,我們走啦!等等總監下來看到,又會大發雷霆了。到時候他又把氣出在妳身上,為這女人受總監的氣,多不值得啊!」

女人們此起彼落說著,哆哆嗦唆地相互拉著衣角,朝外移動,恐懼的神色仍舊不時掃在羅明漢蕭大的威嚴氣場上。

羅明漢身形如松,挺拔站立,直到女人們全離去後,他才朝下伸出大掌。「妳為什麼不解釋呢?那明明就是妳自己的創意,不是嗎?」

程思寞抿著嘴角,拉著淚眼,傷心地看著腳下破裂的陶藝作品。「解釋,是說給相信你的人聽的。」

程思寞撐著膝蓋,落寞地站起身。

羅明漢暗眸驚訝亮起,程思寞簡短的話卻那麼令人震撼。

對啊!

當時候他被學會一些有心人士誣陷時,他也是選擇不解釋。他曾經看不起自己的懦弱和退縮,覺得自己辜負了父親的期待。

但聽到程思寞輕描淡寫一句話,頓時讓他感到豁然開朗。

是的。

解釋,是說給會相信自己的人聽的。那些始終不相信自己的人,還有落井下石,製造事端的那些人,說再多「解釋」都是徒勞無功的事。

羅明漢感覺很奇妙,每每遇到程思寞,雖然總會發生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但卻能無形中讓他的心情舒坦許多,看淡一些曾經耿耿於懷,執著在手心的那些無謂的堅持。

「再做一個吧!我可以當妳的模特兒,振作點。」羅明漢將程思寞從地上拉起,義正嚴詞地說著。

程思寞無奈地癟著嘴,失落地嘆氣搖頭。

「來不及了,下周就要剪綵了。一個雕塑品要經過練土、成形、乾透、素燒、施釉、釉燒。乾透至少就要七天,才能進窯。素燒也要經過一天升溫,兩天降溫,第四天才能開窯。」

程思寞落寞地看著地上碎裂的作品,肩膀頹靡地下向垂著,漫無目的的朝外走去。

突然,她駐足在門口,眼眸裡燃起一抹明亮,嘴裡喃喃起來,「螢火柴燒窯場?螢火柴燒窯場……」 說完,她突然加快腳步,不顧一切發狂似地朝外快速奔去。

「程思寞!妳要去哪裡?」羅明漢跨步追了上去,將她甩進自己胸膛裡。

程思寞像是看到救星般,滾著明亮的大眼,侷促地問著,「羅明漢,你有車嗎?」

羅明漢才剛點頭,人便被程思寞強行拉往停車場。

他根本搞不清楚狀況時,副駕駛座的程思寞已經小心翼翼地從護身符裡,抽出一張皺亂的紙條,潦草的字體寫著一串舊式地址。

羅明漢找了許久,仍舊是一頭霧水。

不要說汽車導航讀不到那串舊地址,就連詢問郵差都被人打了回票,還被人質疑他有犯罪的嫌疑。

因為副駕駛座的女人,整路哭著不停。不是流著淚,啜著氣,就是一臉委屈地搓揉著自己的手指頭,縮在車上,連下車認個路的作用都沒有。

「程思寞,妳自己不下來找,我怎麼知道妳要去哪裡啊?」羅明漢雙肘掛在副駕駛的車窗上,蹙眉不悅。

程思寞雙手拿著面紙,左右擦著眼淚,委屈地回嗆著。

「你問路就好啦!我又聽不懂他在說甚麼左轉右轉,往東邊往西邊的,又甚麼500公尺的,我怎麼知道500公尺有多遠啊!你就不能問一個比較會報路的人嗎?」程思寞不甘示弱,語速飛快地抱怨。

羅明漢一把將副駕駛座的門拉開,將程思寞從座椅上強拉出來。

「妳沒看到剛剛那個先生的眼神嗎?他八成以為我要把妳帶去荒山野嶺姦殺。妳可以不要一直哭嗎?下來幫忙問路啦!」

程思寞抱著整盒面紙,不由自主地抽著,指頭不斷搔在左右手臂上,用著哭聲逞強,「我哪有哭啊!我只是剛剛眼淚滴到皮膚,現在過敏,很不舒服。很痛,很癢啊!」

羅明漢皺眉驚訝,不可置信地鄙視著,「妳連碰到自己的眼淚都過敏?程思寞,妳夠像正常人一點嗎?」

程思寞傲氣地別過頭去,氣憤冷哼,「哼!」

突然,她感到鼻息間衝進一股熟悉的清香。

「桂花香?這裡有桂花香?羅明漢,你有聞到桂花的香味嗎?」程思寞踮著腳尖,低矮的視線被面前人身高的草叢,擋得連寸光都沒有。

羅明漢雙手環胸,冷眼看著程思寞跳著身高的模樣,嘴角拉起一絲調侃的笑線。

「我一直都有聞到啊!妳的身上無時無刻都有桂花的香味,妳自己不知道嗎?」

程思寞一聽,警覺地雙手護胸,眼角瞇成危險的角度,朝後退了數步。

羅明漢漾起誘惑的笑容,一副嫌棄地上下打量著,「妳放心,我對妳這種沒邏輯的女人,一點興趣也沒有。」

說完,他別過頭去,輕閉著眼,感受周圍陣陣傳來的清香,隨著微風逐漸濃烈。

「不過,這裡的桂花香也太明顯了吧!」羅明漢好奇地朝前看去,自顧自地向草叢堆裡走去。

他撥開人身高的雜草,但是卻在提腳瞬間,指尖踢到一顆躺臥在草堆裡的石頭,喉嚨拉出不爽的聲音,「啊!痛!這什麼啊?」

程思寞順聲看去,嘴角突然漾起雀躍的笑容,「找到了!真的找到了!」她蹲下身去,撥開石頭上覆蓋的草枝和軟爛的枯葉。

「程思寞,我們迷路整個下午,妳就是要找這顆石頭?」羅明漢抓著額前被風穿得凌亂的頭髮,一身躁動不安地發怒。

程思寞站起身,嘲笑一語,「羅明漢,虧你還是醫師,你到底是甚麼科的啊?要不要去開個腦檢查一下自己的腦袋啊!」

說完,她踏著歡騰的腳步,熟練地踩在草叢間。

羅明漢凜眉一笑,嘲弄地回著,「呵,看來這建議不錯,我一定找機會好好檢查妳的腦袋,看看到底長成甚麼奇葩樣!」

「你?是外科醫師?」程思寞停下腳步,納悶回頭。

「正確來說,我是腦神經外科醫師。」

程思寞聽後,頓足半晌,隨後一聲捧腹大笑,「哈哈哈!腦神經外科?那你有沒有想過去移植一個比較好用的腦袋,換掉現在這一顆啊?」

「程思寞!」羅明漢不服氣地大吼著,聲音大得在山間迴盪。

「啊!」程思寞嚇得驚呼大叫,雙腳一軟,原本輕快的腳步朝地面軟去。

「小心。」羅明漢敏銳地將她撈起,莫測的責備和納悶從喉嚨拉出,「有沒有怎麼樣?我不是罵妳啊!妳幹嘛嚇成這樣啊?」

「我討厭人對我說話那麼大聲啊!」程思寞沒好氣地抱怨著。

羅明漢聽得好笑,「喔,是這樣啊……」略帶抱歉地收回高分貝的音量。

頓時,周圍寂靜的氣氛,陣陣傳來陰森森的涼意,又引起羅明漢的注意,「程思寞,妳帶我來這什麼鬼地方啊?這草都長得比人高了!連條正常的路都沒有。」

羅明漢跟在程思寞歡騰跳躍的腳步後,一臉嫌惡地撥開身旁的草枝。

這時,程思寞突然停下身來,滾著咕溜溜的瞳孔,從嘴裡發出悠悠的聲音,「藝術,都是深藏不露的。」

羅明漢一臉皺得難看,隨後好奇地朝前方指去,「那是什麼?防空洞?這是軍事重地啊?」

程思寞順勢看去,不禁鄙視地冷哼一聲,「呵,虧你還是腦神經外科的醫師,怎麼那麼孤陋寡聞啊?」

說完,程思寞蹬著熟練腳步,踩著凸起的石頭,又跳過了一條水流清澈而平緩的小溪。

輕靈的身影,停在羅明漢剛剛指去的方向。

「這是柴燒窯!」程思寞彎下腰去,東張西望地探索著,隨後臉上堆起滿足的笑容。

殘陽的半影下,女人嘴邊的甜美輕柔漾起,讓羅明漢看得出神。他簡直忘了自己為何到這陰冷冷清的荒山野嶺,視線裡只剩下女人跳躍旋轉的腳步。

「這裡以前是很有名的藝術村,你現在踩的路就是當時最熱鬧的老街。」程思寞踢開腳邊的草枝,踏著腳下的紅磚。

羅明漢猛然回過神來,鄙視地向腳邊看去。

不可置信地凜著眉。

這是熱鬧的老街?如今看來只是一條荒蕪人煙,被雜草隱蔽的步道而已。

這對從小在都會城市裡,習慣車水馬龍繁雜的羅明漢來說,這裡的荒涼簡直是他無法想像的。

尤其是眼前嵩峨挺拔的巍巍大樹,聳立在步道的兩側,望眼晃去就是整片未開發的森林,陰暗得連夕陽餘暉的影子都沒有。加上腳邊不斷摩擦的長草不斷擾亂他的心寧。

最大的衝突,就是眼前不受控,賊溜溜到處竄走的女人。

不時撿起路邊的石頭左右翻轉,有時又不自量力地搬起腳邊的石頭,看著泥土下萬頭鑽動的蚯蚓。

一個轉身,又突然追趕起瓢蟲和蝴蝶。

女人嫩綠的細肩洋裝,披著針織外套,就這樣在羅明漢壓抑滿腔的抓狂下,不斷穿梭在他的視線裡。

「程思寞!妳到底要去哪裡啊?」羅明漢終於受不了,喉頭裡震出壓低音量的怒吼。

這時,身前的女人突然停下腳步,站在一處破爛的日本合式老屋前。

半邊殘敗的木門,已經從螺絲上脫下而下,橫插進土裡。上頭的木條陷在泥濘裡,早已呈現腐敗。

程思寞熟悉地閃進木門內,寬敞的庭院裡種滿了雜亂生長的桂花樹,枝條凌亂錯綜,上頭還拉滿了銀亮的蜘蛛絲。

稀疏零落的桂花,勉強地生長在枝條上。說不上是盛開,但也足以讓空曠的庭院散發清香。

程思寞脫下布鞋,彎著半身,躡手躡腳的繞著迴廊走近。

松木架起的迴廊發出「嘎嘎嘎」的作響聲,斑駁脫落的牆面在程思寞手臂的掃動下,不斷掉下灰沫和木屑。

羅明漢疑惑地壓著程思寞的肩膀,壓低聲線,「程思寞,這是哪裡啊?這還有人住嗎?我們這樣無故闖進別人家,不好吧?」

程思寞嫣然一笑,將羅明漢的手撥下。自顧自地推開窗格式的大片拉門,鬼鬼祟祟地朝裡頭望去。

就在兩人漫無目的地打轉在布滿灰塵和蜘蛛網的大廳時,一道黑影閃進羅明漢的視線裡。

他警覺地將程思寞抓進自己懷裡,朝迴廊外處的黑影鎖眉望去,低聲說著,「程思寞,這裡有人住啊?」

破舊的迴廊下坐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穿著樸素的灰色馬褂,安靜地躺在藤椅上,文風不動。

程思寞順聲看去,眼眸裡滾著驚訝的目光,光著腳丫便要朝前跳去。

羅明漢將程思寞躁動的腳步攔下,警覺地朝自己身後撥去,敏銳的伸出指腹壓在老人的脖子處。

「羅明漢,你職業病啊?」程思寞莫名地將羅明漢的手撥開,柔聲喊著。

這時,躺椅上的老人肩膀一抖,長眉毛下的眼瞼緩緩提起,暗黑的眼眸逐漸滾動明亮的光芒。

他朝程思寞的方向慢慢看去。

「咦?寞寞啊?好久不見啦!妳終於回來啦?」老人發出疲倦的聲音,習慣性地梳著白色捲翹的長眉毛,瞇著半眼。

程思寞掛著燦笑,扶著藤椅,半跪在老人的面前,親暱地倚在老人身側。

「老師傅?我們半個月前不是還在「水晶藝術工坊」見過面嗎?您還挑剔過我的作品,記得嗎?」

羅明漢看著兩人熟稔的互動,聽得滿心訝異。

老師傅?

羅明漢詫異地打量著眼前的老人。這就是程思寞口口聲聲說,不滿意她的作品,要她從新做過的老師傅?是下午廣場前那些女人口中,質疑他和程思寞有密切關係的老師傅?

「呵,當然記得,妳以為我老昏頭啦?我是說,妳跟這『螢火柴燒窯場』好久不見啦!」

老師傅誇張地拍著自己白花花的頭頂,又刷了刷眉眼邊垂到下巴處的白眉毛,理了理綁著簡單圈線的白鬍子。

程思寞大辣辣地盤腿坐下,側在老師傅的身側,「老師傅,您是刻意在這等我來的?」

老師傅無奈地深嘆長氣,寵溺地點了程思寞的額頭。

「我跟程老的傳人只有妳,不等妳等誰啊?」說完,老師傅從藤椅起身,健朗地朝夕陽餘暉處伸了懶腰。

隨後轉過頭,一聲莫可奈何的責備,「還有,寞寞啊,妳竟然路癡到連自己的老家都忘了?我也從高北市過來,都等了三個多小時了,妳看太陽都下山了。」

程思寞縮著脖子,仰起頭看著老師傅的指責,不服氣地喃喃碎念著,「我……都十多年沒有回來了,當然不記得了。」

「那去柴燒窯場的路還記得嗎?」

程思寞滾著明亮的眼眸,像孩子邀功似的雀躍笑著,「記得啊!我剛剛從那裡過來的。」

老師傅納悶皺臉,不可置信地看著,「哎呀!妳怎麼會從那過來呢?這樣還要繞過整片的松木林,整整又多了半小時的路程啊!妳不知道嗎?」

程思寞一臉慚愧地搔著頭,笑得曖昧。

羅明漢驚訝瞪著眼。

老家?

這破爛的古合式房子,竟然是這女人的老家?而這天兵的女人,甚至忘記自己回家的路?

可笑的是,他竟然還跟一個忘記路的女人,繞了整片的松木林?

這女人的邏輯,到底用在甚麼地方啊?

就在羅明漢蹙眉含怒時,老師傅撥開眉眼前的捲翹的白眉毛,朝他上下打量著。

隨後,發出一聲曖昧的顫音。

「寞寞,這就是妳的模特兒?身材還不錯啊!看來是個正經的男孩子,程老如果看到了,一定很欣慰。」

程思寞站起,拍了拍屁股的灰塵,猛烈地搖著頭,「老師傅,他只是我的朋友。」

老師傅抖了眼角,朝羅明漢的面前危險逼近。白花花的頭頂,正巧貼在羅明漢的胸膛前。

隨後,他仰頭,不懷好意地滾著眼。

「藝術,是需要親密接觸的。」

羅明漢一聽,心頭走過一股冰涼,瞬間恍然大悟。

原來。

程思寞的口頭禪,還有那不害臊的說話模式,是跟這怪異的老頭學的?

就在羅明漢發楞呆傻時,面前傳下一聲冰冷嚴肅。

「還杵在那做什麼?柴火都幫妳準備好了,還不趕快去練土!」老師傅翻臉迅速。轉瞬間,便從剛剛輕浮慵懶的態度,變成了嚴厲冷酷。

「喔!是!」程思寞立即收起玩笑,面容掛起尊敬與謹慎。

老師傅雙手輕鬆垂後,看著程思寞熟練的動作不斷滿意地點著頭,緩步走在充滿灰塵的大廳周遭。

餘暉透過飛揚的塵土,逐漸朝山谷處消寂下去。

原本被掃動的塵螨,也在老師傅的走動下,逐漸被逼出室外。死氣沉沉的大廳,開始恢復了生氣。

「黃陶土?寞寞,妳要用這最便宜的陶土去參展啊?看來妳不打算施釉了?可別壞了我跟程老的名聲啊!」老師傅伸手捏著程思寞剛練好的土,蹙眉納悶。

程思寞笑得甜美,堅定回眸,「老師傅,寞寞竟然都回到柴燒窯場了,就已經決定了不想再用化工的釉藥。」

「妳要用灰釉?」

「是,我知道螢火溪流的上游有適合的泥土,爺爺帶我去過,他說只要1290度還原燃燒便是兔毫釉,它有變幻莫測的色彩,是宋代茶盞的代表。我要讓植物灰自然降在坯體上。」

程思寞將練好的土等份切斷,輕柔地放在轆轤上,有節奏地按壓著。

「程老要是地下有知,知道妳選擇回到了柴燒窯,會很欣慰的。」老師傅高舉起滾燙的熱水,朝茶盞裡纏綿的茶葉注入。

「好吧!記得,第一天,要讓窯溫曲線上升,200度時投柴升至400度,下降後再投柴。第二天,窯溫控制在400到600度。第三天,700到900度。第四天要讓窯溫攀升超過1000以上,妳就必須要親自觀火了。最後,入碳、封窯。這些,程老都教過妳吧!」

程思寞堅定地點著頭,眸光清澈明亮,一絲混濁也沒有。隨後,神情專注地直落在轆轤轉動的坯土上,不再四處猶疑。

羅明漢看得出神。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程思寞拉坯的過程,認真嚴肅的表情,在昏黃的殘陽下閃動耀眼。尤其是額間滑落的汗滴,帶著成熟女人的韻味,一別方才的淘氣稚嫩。

「年輕人,怎麼樣?我們寞寞不錯吧?聽說你下午在展場,替寞寞教訓了那些女人啊?」老師傅推著蓋碗上的茶葉,悠哉地吹著茶湯上奔騰的熱氣。

羅明漢敏銳地回過神,看著一旁老師傅倒好的冬茶,青澀淡雅,帶著露霜的冰冷氣味。

「我跟程老曾經是這『螢火柴燒窯場』的陶藝師,從小看著寞寞長大。她個性孤僻倔強,不喜歡跟人打交道,不過她的手藝和創意可是陶藝界難得一見的奇才啊!」

羅明漢客氣地接過熱茶,窩在手心裡。

他現在才發現,山區寒冷的氣溫隨著黑夜的降臨,不斷襲來。而程思寞嬌嫩的手,卻在冷得刺骨的泥水裡揉轉著,毫不退縮。

「老師傅,您竟然知道她的委屈,為什麼不幫她挺身而出呢?」

老師傅撥開長鬍鬚,輕啜了一口熱茶。

「年輕人,人生是自己的。寞寞的人生,要她自己去體會跟爭取,由她自己決定。我早晚得跟上程老的腳步,到時候她就交給你了。」

羅明漢誠惶誠恐地放下茶盞,連忙澄清,「老師傅,您可能誤會了,我跟程思寞不是那種關係。」

老師傅放下推動的蓋碗,嘴角淡笑,悠然起身,語氣平淡地說著,「我回高北市啦!記得控制好溫度,可別燒了這有百年歷史的『螢火柴燒窯場』啊!」

羅明漢連忙追了上去,腳步停在窗格式的木門前,「嘎嘎嘎」作響的迴廊在他的腳下踩得煩躁。

「喂!您就這樣走了?您不留下來幫她嗎?」

老師傅坐在迴廊上,一腳踩著白色帆布鞋,一手塞在鞋跟裡,「她們家的藝術總監已經抓狂似地在找寞寞了,我這不是回去處理嗎?」

說完,他不耐煩地打了呵欠,嫌棄的眼光看著破爛的房子外側,嘆了口氣,「而且,這裡沒有網路又沒有訊號,我留在這裡幹嘛啊?我晚上還要開直播衝人氣,我先走啦!」

老師傅身形一閃,健步如飛的腳步便穿過滿庭的桂花樹叢,朝那扇剩下半邊木門推去。

「喂!老師傅?」羅明漢鞋子還來不及穿,老師傅熟練地步伐已經消失在他的視線裡,「搞什麼啊?搞藝術的都那麼隨心所欲啊?」

沒多久,羅明漢的肚子發出「咕嚕嚕」的飢餓聲。

他回頭看了看時間,還刻意繞過程思寞面前,發現女人專注得連喘氣都像熟睡時平穩,完全沒感覺到他任何的動靜。

他默默穿了布鞋,憑著自己認路的感覺,不走剛剛程思寞帶他的那條荒煙小徑,毅然決然地朝反方向走。

越走,他越是憤怒。

他發現。竟然只要穿過濃密的松木林,再走個十來分鐘的腳程,就可以走到他平常熟悉的街衢末端。

雖然行走的人不多,但是他總算知道,原來「螢火柴燒窯場」僅是隔著一條巷弄,被一片幽森的林樹隔絕的城市後花園。

他深深覺得自己被耍了。

羅明漢踏著穩健的步伐,走到不遠處的超市裡,買了新鮮的蔬菜和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品。

他知道,那沒有生活邏輯的女人,連他剛剛在面前晃那麼久沒注意,大概也完全忘了自己的老家裡,已經是家徒四壁,空無一物了。

羅明漢將廚房的流理台稍做清潔,食材分類好後,恍然驚覺這廚房裡根本就沒有電子爐,連瓦斯爐也沒有。

羅明漢氣憤地朝工作室裡走去,半吐的嗓音含在嘴裡。

「程思……」

他驚訝頓足,眼前的畫面讓他將滿腔的不悅吞了下去。

程思寞自然垂放的雙臂,帶著柔美的力勁,十指輕柔地壓在旋轉坯土上,氣定神閒地將拇指弧口貼在轉動的坯土上。

緊接著拇指穩定地朝內擴張,坯體像是受到了魔力掌控般,順著外擴的力道陷出了一個暗幽的漩渦。

羅明漢不動聲色地走出,無奈地看著毫無料理作用的廚房。

內心總有一股衝動,不斷牽引著他注視的眼眸。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忠於自我的人,如此專心致志的人。

一個讓他捉摸不定的女人。

羅明漢找了簡單的柴火,學著下午老師傅煮滾開水的方法,隨意沖泡了輕便的泡麵。

但他沒有動筷。他數次想要叫喚程思寞用餐,可卻總是話到嘴邊,又被女人專心的眸光震撼得不發一語。

最後,他疲倦地靠在工作室外大廳的藤椅上睡去,聽著靜謐的蟲鳴蛙聲,嗅著淡雅的桂花香,沉沉地進入安穩的夢鄉。

自從父親過世後,他很少有那麼安詳的睡眠。直到黎明響起的鳥叫聲,眼縫裡擠進一絲微弱的晨光,他才恍然驚醒。

羅明漢著急地看了時間,慌張起身。胸口滑落數件單薄的洋裝,充斥著湖水藍、灰藍、嫩綠的彩布。

他嘴角淡笑,心頭走過暖流。

這沒有邏輯又瘋狂的女人,竟不知在何時真的「綁架」了他的思緒,讓他魂牽夢縈著。

「程思寞,我必須回去高北市一趟,我今天有一台手術要做,廚房裡有簡單的吐司和麵包,妳要記得吃。」羅明漢側身靠在工作室的門口,平淡而帶溫柔地說著。

程思寞已經將坯體拉高,坯土在轆轤上隨著她下壓上提,外擴內縮的力道,優雅地變換形體。

她沒有抬頭,眼神仍舊專注在轉動的坯體上,反射性地動的動作點了點頭。

羅明漢輕步離開。

走出這破敗的老屋後,他感到一絲抗拒和不捨。他發現自己喜歡這平淡自然的生活,遠離塵囂世俗的紛擾。

一個不切實際的念頭閃過。他幻想著,若真有機會住在這與世隔絕的老屋裡,是不是也一種不錯的人生選擇?

但每每回到手術室裡,儀器傳來的冰冷節奏,牆上電子中裡時間的走動,都將他嚴肅的神經拉得緊繃。

他感覺自己快失去彈性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思緒,何時會達到臨界點,便得鬆弛。

每個下刀的瞬間,都不容許他遲疑。他必須枕戈待旦地追著時間,和不斷流逝的生命心跳進行拔河。

對。

他的生活,他的工作。就是在時間的拉扯裡,和死神奮力拔河。

三分鐘,那是他在拆卸動脈瘤時第一個時間關卡,他必須精準,必須細膩。

 

羅明漢拉著倦容,卸下灰綠的手術袍,脫去沾著消毒水味的隔離手套。滿身疲憊地半癱在休息室裡的沙發上。

這是一台進行15小時的刀。

手術很順利。

但他心底,沒有一絲鬆懈和喜悅。十年來的夢靨,總在他離開開刀房的那刻起,不斷襲上他懊悔的思緒裡……

「爸,您的動脈瘤,是要給王老師主刀嗎?」

「明漢,爸爸希望是你來主刀啊!」

「爸,別開玩笑了,我現在連實習的經驗都還沒有,您怎麼能撐得到那時候呢?」

「明漢,要對自己有信心啊!你有天分,但就是太小心翼翼的,不夠有勇氣,沒有冒險的精神。」

「爸,那是人命啊!怎麼能冒險?」

羅明漢穿著整潔的西裝,手裡托著剛在課堂裡討論完的報告,站在父親的書房裡,義正嚴詞地回絕了父親的玩笑。

他總在想。如果他真的有機會主刀,父親是不是能跟那些病人一樣,如期康復?

羅明漢紅著眼眶,隨手拿起桌上同事貼心準備的早餐,若有所思地咬著簡單的吐司。

突然,一道敏銳的念頭閃過。他驚覺地盯著手裡咬了一半的吐司,想起了什麼,眼神頓時燃起恐慌和緊張。他抓起椅背上的外套,便要直奔門外。

這時,後頭一陣快速的腳步將他攔下。

「羅醫師!下午的會報……」

羅明漢身形一頓,匆促丟下一聲交待,「我下午有事,你跟院長說一聲,醫學會報我無法到場,明天我自動交上檢討報告。」

說完,羅明漢二話不說便朝停車場奔去。越朝山坡上駛去,內心的恐懼就更加巨大。

車子一熄火,他熟練地穿過松木林,奔走在雜草叢生的小徑上。推開熟悉的矮木門後,直逕地朝走廊上跳去,雙手撐在窗格式的木門上,朝左右兩邊開去。

餘暉從他的頭頂撒下,穿過他的身形,吻在前方斑駁的大廳地板上。

一道嬌小的身影,半身鑽在沙發下,搖頭晃腦地朝沙發的暗黑處看去,不斷著急地東翻西找。

「程思寞,妳滾在地板上幹麻啊?那很髒啊!」羅明漢壯碩的身形,擋著大半從拉門處溜進的夕陽,一臉嚴肅威怒地說著。

程思寞一聽,屁股一抽,隨即從沙發下鑽出。頭頂罩著白絲的蜘蛛網,綁束馬尾的髮圈順勢扯落,凌亂的長髮糾結在腰際。

她驚訝地轉過身來,疑惑的眼神看到羅明漢後,變得喜悅,燦爛的笑臉掛在兩側。

羅明漢蹙眉發怒,嚴厲的眸光對著程思寞上下打量。

這女人,比他離開前的模樣,還要不修邊幅。尤其是臉上的灰紅相間的印痕,更讓他怒火中燒。

程思寞的面頰發紅,嘴角邊擦過一抹深淺不一的炭灰,左眼上還有擦傷的凝結成血塊的傷痕,細嫩的指頭間布滿撕裂傷。

羅明漢咬牙憤怒,「程思寞,我才回去高北市兩天,妳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啊?」

他看著餐桌上冷餿的飯菜,上頭飛滿了蒼蠅。

「妳這女人,難不成從我前天早上離開後,妳不會都沒吃吧?」隨後板著黑臉,步步朝程思寞逼進,不可置信地大怒。

蕭大聲響帶著強大威壓,朝前淒厲咆嘯,「妳到底在搞甚麼啊?」

程思寞身軀顫慄抖著,嚇得有些不知所措,縮著雙掌朝後退了數步,「你……你……幹嘛那麼兇啊?」

羅明漢身形一愣,驚覺自己的失控,長嘆了氣後,壓下宏亮的責罵,「對不起。我剛進行完一台手術,情緒不太好。」

程思寞摳著手指上乾裂的泥巴,滾著好奇的大眼,「手術?你什麼時候回去高北市的?」

羅明漢驚訝地看著眼前荒謬的女人。

「我離開前有跟妳說啊!妳不是還跟我點頭表示知道?妳難不成都沒有發現我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