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場戀愛

程思寞癟著嘴,飄忽的眼神找不到聚焦的範圍。

羅明漢恍然大悟,匪夷所思地半瞇著眼,帶著嘲弄式的試探,「所以,妳剛剛在大廳裡東翻西找,不會是在找我吧?」

程思寞抬眸滾動,嘴角拉起笑線,點頭如搗蒜。

「是啊!我記得你不是跟我一起來,怎麼我一轉眼你人就不見了。」她帶著莫測的眼神看著羅明漢,質疑著。

「一轉眼?從我離開到現在,已經過了34個小時了,妳不知道嗎?」羅明漢苦笑皺臉,晃著手錶。

他霎時間感覺自己的行為有些荒誕可笑,竟然還想試圖跟這個沒有邏輯的女人說明時間。

「程思寞,妳到底在過甚麼樣的生活啊?」

程思寞聳著肩,甜美笑著,「藝術,是需要無怨無悔地投入的。」

羅明漢白眼一滾,仰頭苦嘆。

他本以為離開前放的吐司,會造成程思寞的過敏,緊張得連下午的醫學會報都沒去,就匆匆趕來,沒想到這女人根本連吃都沒有吃。甚至誇張到,連他人已經消失了快兩天,女人才反應過來。

一股抓狂的情緒油然而生。

但不知怎麼地,就在程思寞回答「怎麼我一轉眼你人就不見了」的時候,他卻感到一絲溫暖。

這女人,至少還會在回魂時,稍微尋找他的身影?

這是值得欣慰的事嗎?或許是吧,羅明漢想著。

 

羅明漢收拾著廚房的碗筷,想著程思寞剛剛一臉滿足吃飯的模樣,心頭盪漾著一絲甜蜜。

他為了讓這甜蜜維持久一些,在程思寞搶著收拾碗筷,打破第一個碗盤的那刻起,他就決定不能再讓這女人碰「黏土」以外的物品。

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貼心,竟然被人當成布施,被女人予取予求。

「程思寞,我能穿外套了嗎?很冷啊!」羅明漢端著書,肩膀著肌肉不斷冷顫抽動著,壯碩的身軀半縮在藤椅上。

這回他不用再被綁在沙發上,做那些奇形怪狀的姿勢。也不需要喝得爛醉,擺出頹靡癱軟的樣子。但凜冽的冷風,不斷呼嘯進他的細胞裡,侵襲他原本流動的熱血。

「等等啦!我還沒雕好,快好了。」

「那妳起碼把拉門拉上啊!我只穿背心跟短褲,很冷啊!」

羅明漢冷顫著嗓音,上下排牙齒不斷抖動敲打著,刺骨的冰冷幾乎將他所有的思緒冰凍結塊。

「拉上就沒有意思啊!我就是要看冷到發抖的肌肉長甚麼樣子。」程思寞捏著修坯刀,滾著璀璨的大眼,直盯著羅明漢發抖的肩膀。

「妳的主題不是『救贖』嗎?」

「改了。」

羅明漢慘黑著臉,苦笑著。

他真的是自作孽啊!

當初就不應該安慰程思寞,說自己可以再當她的模特兒。他萬萬也沒想到,這女人的創意跟花樣,簡直是無限上綱的荒謬。

「善變!那妳這回改甚麼?身為妳的模特兒,我有權利知道吧!」羅明漢顫著聲線,試圖讓自己血液裡僅存的熱量,保存在喉頭處。

程思寞淡然抬頭,面頰漾起柔美而羞澀的漩渦。

隨後,一聲甜柔細聲。

「戀愛。」

羅明漢心頭一凜,脈搏不自覺地快速跳動著。

他雖然知道程思寞的思維和邏輯讓人無法掌握,而自己對程思寞的感覺也正在奇妙變化著,但這一切他都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還沒有經過精密的計算

這不是羅明漢做事的風格,他的每一步行動,都奉行著做好計畫的原則。

「跟誰戀愛?」羅明漢壓下滿腔的躁鬱,語氣平淡地問著。

或許,他在期待一個答案。

這時,面前傳出一聲洋洋得意的開朗嗓音,「熱情的肌肉,和無情的夜風談戀愛。」

羅明漢一聽,心頭瞬間放空。

隨之燃起的,是滿腔的怒火,「程思寞!妳真的是瘋女人,真的一點邏輯也沒有。」

程思寞給了一個莫測的笑容後,又回到陶藝的世界裡,專注地雕塑著坯體上端的人形。

直到夜露凝結,程思寞才肯讓羅明漢將衣服穿上。

羅明漢恢復「自由」後,立即閃出程思寞的視線,漫無目的的腳步來回走踏在老屋的大廳裡。

他環顧四周,才發現這破舊的老屋還真不是一般的老舊,外牆甚至還有遭受外力侵害的痕跡,尤其是門外的土灰呈現不規則的坡塊。

羅明漢看著腳下滿布的灰塵,每走一步就在腳跟處揚起一陣躁動。

他終於受不了這充滿細菌的環境,默默地回到市區,裝滿了整車的日常用品。隨後,俐落的手腳開始在凌亂的屋內來回走動,充斥著灰塵的空間逐漸清明舒爽,所到之處都是洗潔劑和消毒水的清潔味。

最後,他整理出一間最靠庭院的臥房,陽台望去便是園中那些雜亂無章的桂花樹。

事實上,那也是唯一一間門窗還能正常緊閉的臥室。

他自顧自地鋪上新的床單,又刻意將床跟陽台的落地窗之間挪出一個空間,塞進一道矮櫃,鋪上淺灰的羊毛地毯,擺上數本跟素描相關的書籍。

羅明漢滿意地環顧著。

這不經意的擺設,是他淺意識裡的刻意安排。房內的布局,就是他離開了十年,曾經與父親同住的房子的格局。

大致整理完後,他拉開落地窗的白灰簾子,讓戶外的月光恣意地灑落。

慵懶地坐在淺灰的羊毛地毯上,輕鬆地靠在床緣邊,翻閱著一本從儲藏室裡翻出來的簡報收集冊。

他問過程思寞,程思寞又是反射性的動作點著頭。他知道沉浸在陶藝世界的女人,大概又沒有聽進去,搞不好連他剛剛大張旗鼓地挪動家具的動靜,女人也都絲毫不知。

羅明漢無奈搖頭。

簡報裡全是關於「螢火柴燒窯場」的相關報導,他這才知道原來「螢火柴燒窯場」曾經有過如此風光的歲月,卻在一場天災後面目全非。

「螢火村」雖然離高北市區不遠,但是因為曾經遭過落石的侵害,阻隔了聯外的道路。

與外界失聯後,不知情的人瘋傳「螢火村」已經遭到土石流滅村,就算有些村民僥倖存活,也被貼上是復仇鬼魂的象徵。

又不知從哪流傳出,那些村民因為不服氣政府無視環境的開發案而導致「螢火村」滅村,因此在當年響負盛名的「螢火柴燒窯場」裡到處做亂,最後使得整個「螢火村」,乃至「螢火柴燒窯場」都被人避而遠之。

這地方,不再是城市的後花園,而是一個鬼村。

自從那一次撤村後,原本是人人嚮往的藝術發展村,一夕之間沒落。

羅明漢翻閱著「螢火村」相關的歷史記載,不知怎麼地,腦海裡竟然自然而然地浮現了「螢火柴燒窯場」當年風光的盛況。

而他似乎又能想像到,當時一個穿著俏麗洋裝的女孩,後頭拉著一個老態龍鍾的老人,跳躍在這裡最熱鬧的老街市區,任性地左右跑著。

「天方夜譚,真是荒謬。」羅明漢理智的科學精神,讓他對那些不切實際的謠言更是嗤之以鼻。

他最討厭平白無故被人誣陷的事。他自己就是因為那些沒有根據的風言風語,以訛傳訛的質疑,讓他鑽研多年的研究一夕之間付諸流水。他本以為位高權重的人是有足夠判斷的能力的,但他錯了,那些有權有勢的人更是會被利益蒙蔽雙眼。

事實是什麼?

對那些人來說,一點都不重要。

很諷刺。

羅明漢想起程思寞在展場時,被一群女人捏造的不實謊言奚落得無所遁形,最後仍舊傲氣得一句話也不回應。

這「螢火村」,也是蒙受了多年的不白之冤,而程思寞卻在這緊要關頭選擇回到「螢火柴燒窯場」,選擇用最自然的雕塑方式。

他似乎感覺得到程思寞那骨子裡流著的一絲叛逆,不服輸的血液。

這女人不把精神放在口舌之爭的無謂解釋上,而是用自己的行動去證明自己,打破一切的流言蜚語。

這需要多大的毅力和堅持?

羅明漢看著眼前灰頭土臉的女人,對女人的執著為之震撼。

嬌小的身軀搬著粗壯的薪柴,蹣跚地拖行著。隨後,整齊有序地將薪柴塞進窯室裡,雙手的麻布手套已經磨出粗糙的棉絮。

腦後甩動的馬尾,閃著額間的汗珠,認真專注地看顧著窯室內的火勢。

羅明漢開了水瓶,遞上前。

「喝點水吧!妳整個早上都沒有休息。」

「謝謝。」程思寞蹲坐在窯室外側,舉起虛弱微顫的手接過水。

羅明漢一看,敏銳將程思寞雙手抓下感觸,隨後蹙眉含怒低罵,「程思寞,妳在發燒啊?來,起來,我送妳回高北市。」

「不,柴燒窯最重要的就是投柴的速度和方式,要根據天候的狀況和空氣的流量調整,這些都會影響窯內作品的變化。」

程思寞吃力地將羅明漢推開,搖搖晃晃的身軀固執地朝窯室走去,環顧著觀火口燃燒的狀況和窯室上端的體溫計。

羅明漢將她翻進自己懷裡,壓著女人躁動抗拒的肩膀,嚴厲怒語,「妳已經兩天沒睡了,開始在起疹子了,妳知道嗎?」

程思寞癟著嘴,不悅抱怨著,「藝術,是需要靈魂投注的。」

「那這到底還要燒多久啊?」羅明漢不耐煩,看著熊熊燃燒的柴火,內心的擔憂也跟著燃燒起來。

「三到五天,都要看天候狀況而定。」程思寞又搬起了一旁的薪柴,拖進觀火口裡。

羅明漢氣憤地將程思寞一把抓下,不自覺提高音量,扯開喉嚨,憤怒大喊,「夠了!我不准妳這樣糟蹋自己的身體!」

程思寞嚇得肩膀一抖,隨即又任性地將羅明漢推開,不服氣地回吼著,「羅明漢,你又不是我的誰,你沒資格管我!」

羅明漢一聽,俊臉一黑,刷上一層冰霜,帶著逼人應允的威嚴,「我是醫師,在我面前我就是不容許有人這樣不顧生命!」

「我說過了,我最討厭的東西,就是醫師!」程思寞不甘示弱地甩著馬尾,又回頭拖起另一根比自己大腿還粗的薪柴,踉蹌地從薪柴場吃力地朝窯室移動。

羅明漢震怒大吼,「夠了!程思寞!」

程思寞又嚇得雙腿一軟,雙手一縮,手裡拖動的薪柴朝腳尖向下砸去。

「啊?小心!」羅明漢反應迅速,閃過滾動的薪柴,一把將程思寞撈進,跟著甩進的力道朝地面跪去。

他心疼地看著固執的程思寞,勉強壓下高分貝的怒音,沙啞低沉地請求著,「寞寞,算我求妳了好嗎?妳休息一下。」

程思寞半躺在羅明漢臂彎裡,面頰羞澀泛紅,震驚地滾著眸光,「羅明漢,你叫我甚麼?」

羅明漢半跪在地,將程思寞朝柔軟的草地放下。飄移的眸光,左右閃躲著程思寞好奇的緊迫盯人。

「寞寞。」他充滿磁性的聲線,含著這幾日以來一直想叫出口的呼喊。

凝滯的時間,帶著心跳加速的氛圍,從兩人尷尬僵硬的情緒裡走過。

許久。

羅明漢率先清了嗓,別過頭去,不以為意地說著,「那個把鬍渣綁成辮子的老頭,不是也這樣叫妳嗎?」

程思寞回過神來,輕聲應著,「喔?那是我幫他綁的。」說完,又一陣沸騰的心跳,從兩人冰冷的空氣裡怦然跳著,走著。

兩人很有默契地閃過眼神,都將視線落在自己的腳趾上,不發一語地等著對方的答話。

突然,窯室裡發出「劈哩啪啦」薪柴燃燒的聲響,羅明漢回過魂來,直覺似地從程思寞的臂彎下伸進雙手。

語氣不溫不吐,「我扶妳回老屋休息一下吧!」

程思寞趕忙跳開,緊張地看著燒得火燙的窯室,「可是這火不能沒有人顧啊!時間變化很重要啊!」

羅明漢走進身來,收回原本飄移閃躲的眼神,變得認真謹慎。一聲緩慢的低語,從嘴縫裡帶著磁性的聲線,溫柔吐出。

「我幫妳!如果妳願意相信,我這個腦神經外科醫師的時間觀。」羅明漢緩吐著氣,調節著胸腔裡緊張侷促的脈搏跳動。

他本以為自己如此明顯的「表白」,可以讓這沒有邏輯的女人安分一些,卻萬萬沒有想到,這句承諾是他噩夢的開始。

 

羅明漢汗水淋漓,滿頭大汗,忙碌地奔走在放置薪柴的小屋和窯室兩端,雙手的棉布手套全是木材的屑末。

他拖著疲憊的身軀,越走越是發怒。但更讓他不爽的是,耳邊不斷響起聲聲女人命令和躁動的高喊聲。

「羅明漢,你能從觀火口處夾出試片嗎?我要觀察窯內燃燒的狀況。」

「羅明漢,你能再放些柴火嗎?要看好體溫計,火溫要曲線上升,不能忽上忽下啊!」

「羅明漢,我渴了,這瓦斯怎麼開啊?」

程思寞從冰箱裡抱著整袋蔬菜,吃力地用屁股推開窗格式的拉門,跳躍在老屋的走廊上。

她跳下走廊,光著腳丫陷在庭院的爛泥裡。

「羅明漢,我餓了!我要……」

突然,面前站進一道蹙眉發怒的黑影,雙手插腰,氣喘吁吁,狼狽地滴著額頭上的汗,原本帥氣聳立的短髮被汗水黏得塌陷。

隨後,一聲震吼,「程思寞,我叫妳回房間休息,結果妳給我喊了整天。都發燒了,妳怎麼還那麼精力旺盛啊?」

程思寞尷尬笑著,胸前抱著冰冷的蔬菜,左右搖晃著,「我餓了,你可以先煮麵給我吃嗎?」

「妳不是對小麥過敏嗎?」

「我可以吃冬粉啊!」

羅明漢脫下手中的工作手套,視線裡晃進了程思寞陷在泥巴裡的腳丫。

「程思寞,去把鞋子給我穿上。腳洗乾淨,我昨天擦了整夜的地板,你不要給我弄髒!」

程思寞愧疚地搔著頭,嫣然媚笑,隨後將胸前的蔬菜推給羅明漢。蹬著輕快的腳步,朝庭院裡的舊式水龍頭跳去。

羅明漢為了不讓水龍頭流出的水到處竄走,還特地在下方疊起數塊紅磚,繞在水流的下方。

程思寞踩進紅磚裡,順著「嘩啦啦」的水流雀躍地踩跳著,發出「啪啪啪」的濺水聲。

冰冷的水花四處噴灑著。

最後,她與其將水管拔掉,指頭堵在水龍頭的出水孔,製造四濺衝刺的水柱。將甘甜的井水朝兩旁乾枯的桂花樹噴去。

就在她玩得不亦樂乎時,廚房內衝出一聲怒扯喉嚨的仰天高怒,「程思寞!我叫妳洗腳,妳給我玩水啊!」

程思寞肩膀一抖,趕忙將水龍頭關起,她濕漉漉地朝廚房連接庭院的走廊走去,傲慢地甩著馬尾。

「羅明漢,你不要那麼容易生氣嘛!你脾氣真的很差耶!你這樣常常生氣,那你開刀的時候,如果遇到頑劣的血管,不就發狠把它給剪了?」

羅明漢高手一舉,將手裡的鍋鏟朝程思寞的鼻頭甩去,「程思寞,妳就是我遇過,最頑劣的血管!」

「啊!」程思寞嚇得抱頭縮起,朝地面蹲下蜷縮。

許久,一聲愧疚的聲音,從羅明漢的喉嚨裡緩緩響起,「想也知道,我怎麼可能打妳,妳幹嘛嚇成那樣?」

程思寞鬆開頭頂的雙手,一臉不屑抬著下巴,傲氣地跳上走廊,雙手氣憤插腰直挺在羅明漢持著鍋鏟的方向。

「我敏感啊!不行嗎?我對聲音敏感,我對食物敏感,我對畫面敏感,我對……」程思寞劈哩啪啦回嗆著,突然一道畫面閃過,她立即害羞地縮下了聲。

羅明漢轉著鍋鏟,笑得曖昧。

「我知道啊!而且妳全身上下最敏感的,就是嘴唇。」說完,他帶著勝者之姿的得意,自顧自地朝廚房走去。

程思寞脹紅的面頰,羞愧地縮在肩膀間。

這一鬧,還真讓程思寞安靜了大半天。就連晚餐吃飯時,她都刻意避開羅明漢的眼神,端著整碗麵縮在沙發上,遊魂似地咀嚼著。

羅明漢看得逍遙自得。

終於讓他找到制伏這躁動的女人的方法,能不好好慶祝一番嗎?但這女人,最勾他的魂的還是那道專注的眼神。

只不過,這也帶給他無比的擔憂。

 

羅明漢吐著冰霜般的白氣,搓著雙臂的寒冷,試圖摩擦取暖。

眼下的女人彷彿忘記周遭的低溫,認真地觀測窯室逐漸下降的溫度,謹慎地左右環顧。

「寞寞,我帶妳回去睡吧!午夜過後,山區的冬夜,會很冷的。」羅明漢抖著冷顫的聲線,輕拍程思寞的肩膀。

程思寞堅決搖頭,堅定地滾著眸光,「不要,明天就要開窯了,我要在這裡等著。」

羅明漢縮回手,大嘆著氣。他見識過程思寞的執著和堅持,也知道不管他說甚麼,程思寞都聽不進去。

「好吧!那妳在這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夜裡山區路不好走,不要亂跑知道嗎?」

羅明漢從石頭上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土。

「羅明漢,你、你要去哪裡?」程思寞雙手握拳,縮在石頭的另一側,視線不由自主地朝後方森林的暗黑處看去,眼眸裡閃過一絲恐懼。

羅明漢彎下身,堅定溫柔地回覆,「我很快就回來了,相信我。」

程思寞還未點頭,羅明漢已經快步閃出窯室周遭唯一的光源處,走著熟練的步伐,消失在程思寞的視線裡。

羅明漢離去後,程思寞內心的恐懼瞬間放大。

她驚恐地看著周遭凝重的夜幕,松木林裡「沙沙沙」的摩擦聲,刺骨的寒風將她指頭的關節處針得無比疼痛。

尤其是被烏雲遮蔭的月色,將視線的光源籠罩得迷濛詭譎。樹林裡貓頭鷹淒厲的「咕咕咕」聲,不斷拉長的尾音,隨著肅穆低迷的黑夜,震動著喉頭的哀號。

程思寞顫慄抖著,嬌小的身軀縮在窯室的石頭邊,雙手驚恐地縮在喉頭處,每一有風吹草動,便倏地爬滿雞皮疙瘩。

終於,滿腔的恐慌擠滿胸口。

喉頭深處開始哆哆嗦嗦地抱怨著,「羅明漢,竟然把我一個人丟在深山裡,竟然不管我的死活,竟然自己回去睡覺,我討厭你!」

顫音才結束。

頂頭落下一聲低啞的不悅,「程思寞,妳的邏輯不對吧?我剛讓妳回去休息,是妳自己不要的。」

程思寞猛然回頭,眼角紅眶滿溢,倔強的淚光順勢滑落。

羅明漢身形一楞,趕忙蹲下身去。

「幹嘛哭啊?我就說不會丟下妳,妳自己不相信我。而且妳幹嘛那個敏感去感覺周圍的恐懼,怪誰啊!還有……」

羅明漢叼唸的話語未完,便感覺胸膛衝進一股顫抖的身軀,帶著冰冷的寒氣,柔軟而清香。他楞了半晌,雙臂不由自主地將女人的恐懼,朝自己的胸膛內摟進。

「沒事了,我只是回去拿個熱茶跟毛毯。」羅明漢朝下溫柔低語。

過了許久,懷裡的女人才停止發抖,安靜地縮在他的臂彎下。

他將毛毯披在自己的肩膀上,順勢將女人也拉進毛毯溫暖的空間裡,沉默地搓著女人冰冷僵硬的手。

這夜,過得很漫長。

羅明漢完全沒有闔眼,完全不覺得疲累。

有別以往在開刀房裡熬夜通宵,趕著手術後的那份筋疲力竭,還有靈魂掏空的虛無感。

這份懷裡的溫暖,是真實的。

是讓他感到心安的。

這是他第一次看著晨曦升起,而不感到失落遺憾,反而有一股幸福和飽滿的精神。

 

羅明漢甩著車鑰匙,坐在走廊的藤椅上,看著程思寞失神似地趴在大廳的茶几上,幾乎毫不眨眼。

「寞寞,走吧!我們得在剪綵前把作品放上去,再晚就來不及了。」

程思寞沒有起身,皺著眉眼,緩慢地吸吐著氣。

她呆呆地望著成形的作品,面頰泛紅,纖細的指頭在凹凸的曲線上輕輕滑過,輕點著陶壺上端裸露半身的人形。細膩的肌肉在巧手的雕刻,和灰釉自然的變化下,彷彿又能感覺得到那股冷顫。

她嘴角滿意地淡然微笑,輕柔嗓音喃喃自語著,「太美了,就像談了一場戀愛一樣。」

羅明漢走進,半蹲在側,眼神跟著落在程思寞移動的指頭上。

隨後,柔聲深情地在程思寞的髮絲間,吐著輕氣,「妳如果願意,這的確是一場戀愛。而且,才剛開始。」

羅明漢話語結束後,場面一片冷肅寧靜。

趴在桌上的程思寞沒有任何反應,深吐的氣息變得急促,原本撫摸作品的手緩慢滑落。

羅明漢警覺地蹲下身去,將程思寞翻進自己懷裡。

「寞寞!」

程思寞在迷濛的意識裡,感覺滾燙悶脹的身軀被緊抱在焦慮的懷裡,頭頂不斷傳下模糊的嗓音,緊促地呼喚著自己的名字。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的著急才漸漸緩去。

隨後,身體的疼痛和發燙逐漸消緩,緊繃的肌肉鬆緩開來,安穩地躺在柔軟而帶著消毒水味的軟床。

直到眼簾裡刺進一道忽明忽暗的光亮,她才勉強睜開眼。

暗黑的眼眸裡,映進一個熟悉的身影,西裝筆挺,面容憔悴擔憂,眼角邊帶著嚴肅的男人。

「妳終於醒了?我找妳好久了。」男人輕柔地上前,將程思寞半扶起身。

程思寞疑惑的眼神掃在周圍,在冷清的病房裡尋找著甚麼似的,之後她才將視線焦點放在男人身上。

「宋總監,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男人溫柔地坐在病床邊,扯了苦笑,皺著眉,「思寞,我們是什麼關係,妳怎麼叫我宋總監呢?」

程思寞閃躲掉男人的關注,一臉失落,「我還是趕不上策展了,對不對?」

「思寞,我不想責備妳,但這可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啊!我邀請的嘉賓都是國際上重量級的人物,妳怎麼就這樣把主場機會拱手讓人了?」男人轉動手上的錶帶,意味深長地看著。

程思寞盯著病床的床腳,聽著自己的心跳聲,「是我自己打破了作品,又沒能在時間內完成,讓您失望了。」

男人頓了半晌,面容僵硬凝重,「讓您失望了?思寞,妳何時對我那麼客氣了?妳躲了我整個月,就只給我這麼一句客套話?」

程思寞直盯著床角,仍舊不發一語。

男人深吐一口氣後,勉強微笑,「算了。反正以後有的是機會,」

說完,男人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個深黑的方盒,坐在病床邊的沙發椅上,身軀嚴肅地向前傾去。

「思寞,等亞洲巡迴的策展結束後,妳願意跟我去巴黎嗎?」男人將方盒打開,裡頭靜置著一顆閃動鑽戒。

程思寞閃過頭去,「力騏,對不起。我並不喜歡你,這些年來,我真的只是把你當成好朋友。你不要這樣,不要再逼我了。」

她緊握著雙手,十指不安地相互摳弄著。

宋力騏起身靠在床緣處坐下,積極地拉著程思寞恐懼閃躲的手,神情認真。

「思寞,跟我去巴黎,那是唯一能讓妳發光發熱的舞臺。妳真的要永遠留在這默默無名的高北市?然後想著那些不切實際的夢想?妳有天分,不該被貼上『螢火村』的標籤。」

程思寞抽回手,語氣平淡而肯定,「我永遠都是『螢火柴燒窯場』的傳人,而且我並不想去巴黎,再說我也不會拿自己的感情當作交換的籌碼。」

宋力騏聽後,發怒起身。他扯起程思寞的手,壓抑著威怒,怒紅的眼眶裡滿是不甘和霸佔。

「交換的籌碼?跟我在一起難道不好嗎?我身為國際陶藝展的藝術總監,憑我的手段輕而易舉就能讓妳進國際的陶藝展,妳為什麼始終不願意?」

程思寞掙扎地想抽回手,抗拒地扭著被桎梏的身軀。

這時,門外站著一道冷漠的白影,從兩人拉扯的空間裡,打下一聲厲聲,「因為她必須留在我身邊。」

宋力騏朝後看去,滾著怒眼上下打量著,「你是誰?」

程思寞順聲看去,驚訝含怒地吐著抱怨,「羅明漢?你在說甚麼瘋話啊?」

宋力騏甩下程思寞的手,不懷好意地半瞇著眼,朝羅明漢步步逼近的方向走去。

羅明漢凜然的腳步,有默契地停頓在宋力騏的面前,隨後挺著胸膛,睥睨而視,先聲奪人,「原來你就是樓下展覽廳,那些女人嘴裡整天吵得沸沸揚揚的宋總監?」

宋力騏不甘示弱凜著眉眼,額前染黃的髮絲挑著不屑,「看來你就是思寞作品上,那個被人指指點點的模特兒。」

羅明漢雙手垂後,悠哉地朝程思寞的病床走去。隨後,熟練地滾動著程思寞吊在鐵架上的點滴軸輪,專注地調節著點滴滴落的速度。

嘴裡彷彿一團黑氣,吐著挑釁,「是,既然你都知道了,我順便告訴你,程思寞不可能跟你去巴黎,因為我不允許,聽懂了嗎?」

宋力騏冷眼看著羅明漢披著白袍的背後,朝程思寞面前滾著不悅的眸光,「你跟思寞是甚麼關係?」

羅明漢側眼瞥去,一聲誘惑揚起,「藝術,是需要坦誠相見的。懂了嗎?」

宋力騏瞬間皺眉,朝程思寞投去憤怒質疑的神色。

「你們?」

程思寞拉著被單,下意識地捆在胸前,不斷搖頭否認,「沒有,我們沒有。唔……」

話語未完。

程思寞便感到面前一個快速閃下的黑影,腦勺被人猛力推前,隨後堵著話的唇嘴被人霸道地覆上。她揮著抗拒的手,卻被人洶洶而來的力道束縛在身後腰際。

耳邊不斷漫起急促的燥熱呼吸,伴隨著一聲壓著怒氣的指責和驚訝。

「思寞,妳、妳竟然……」宋力騏緊握怒拳,正當他半跨向前時,身後隨之打下一聲輕佻,帶著害羞的調侃。

「哎呀!宋總監啊!他們倆親得正火熱,你待在這不是煞風景嗎?來來來,我這裡有幾件展覽品,你幫我鑑定鑑定啊!」

宋力騏猛然回頭,震驚發話,「老師傅?」

老師傅踏著健朗的腳步,一手掃著綁成辮子的鬍渣,一手輕鬆地搭在宋力騏的肩上,半推半請,「來來來,不要當電燈泡了,有損你的威嚴啊!」

宋力騏說不上半句話,便被老師傅莫名其妙地請出了病房。

雖然少了宋力騏的怒火,但病房裡卻仍是怒氣衝天。尤其是被禁錮在男人雙掌間的女人,胸口裡的火氣簡直衝到了臨界點。

程思寞趁著男人再次襲上吸允瞬間,主動張大著嘴,隨後上下牙齒狠狠地緊閉,在扣到薄唇當下,咬闔猛烈地左右磨過。

男人立即鬆下力道,將程思寞朝外推開,捂著自己的嘴。

「啊!程思寞,妳竟然咬我?我犧牲色相幫妳啊!我真瞎了狗眼。」

羅明漢拇指捂過嘴角的血跡,不可置信地蹙眉看著。

程思寞傲蠻地抬起下巴,嫌棄地冷哼。

「哼!幫我?」說完,程思寞甩過馬尾,隨後一想,腦袋突然連線,「喔!是老師傅讓你來的?對不對?」

羅明漢身形一楞,驚訝地看著程思寞。沒想到這沒邏輯的女人,竟然也有那麼聰明的一天。

他的腦海裡正想著剛剛在研究室門口,那位梳著眉毛的不速之客,連敲門的禮貌都沒有,便自顧自地走進研究室,還到處嫌棄他研究室裡的擺設。

那股怒火,實在讓人不甘心。

「哼!我還需要那老頭指揮嗎?我只是不想我的病人,被莫名其妙的男人糾纏。」

程思寞舔拭著嘴角邊不屬於自己的血液,嫌惡地將口水吐出。

「你的病人?」

羅明漢看著女人不斷朝衛生紙裡,吐著自己的血液,還一臉厭惡地吐著舌頭,滿腔的不悅更是竄動。

他本想發怒吼去,但轉念一想,與其轉了個嘲弄調侃的語氣。

「是。妳發高燒昏在我的懷裡,現在人在我的醫院裡,這一層樓是我負責巡房,妳不是我的病人,難不成妳想當情人?」

說完,羅明漢挑著誘惑的眉。

程思寞一看,頓時激怒。

「羅明漢,你怎麼那麼恬不知恥啊!」她翻身抽起身後的枕頭,高舉在頭上,集結全身的力氣便要朝羅明漢的方向砸去。

這時,門外一聲驚呼,「羅醫師?」

羅明漢瞬間收起玩笑的嘴臉,刷下黑臉,便得嚴肅而冷酷。

「護理長,交代下去。這位程小姐經診斷有些情緒不穩的現象,給我嚴加看管。如果她有任何逃脫的動機,就跟精神科調個束縛衣,把她綁回我的研究室。」

護理長手裡托著病歷單,唯命是從地點著頭,「啊?喔好,是。」

隨後,羅明漢接過護理長手裡的病歷單,意氣風發地朝門外走出。挑釁的腳步,刻意停在程思寞緊盯著視線裡,趁著轉出門外時,再度回眸挑眉一笑。

「羅明漢!」程思寞氣得大叫,二話不說便將手裡的枕頭,直接朝門外砸去,憤怒地左右踱步。

「小姐、小姐,您冷靜點!妳這樣會拉到點滴的。」護理長緊張地好言相勸著。

程思寞躁動地繞在床緣外側,突然感覺手腕一陣抽痛,「啊!好痛!」

護理長低頭看去,機警地將程思寞的手腕提起,「漏針了。程小姐您等我一下,我幫您重新注射。」說完,護理長快步邁出。

程思寞憤怒地坐回病床上,抗拒的眼神不斷環顧病房四周。

突然,內心燃起一陣揪痛。

這是她最討厭的醫院。四處都瀰漫著令她作嘔想吐的消毒水味和酒精味,跳著令她刺耳頭痛的儀器聲。

尤其是背下的病床,慘白的顏色,冰冷的氣味。不斷將她壓抑在內心的那股恐懼,狠狠地挖掘出來。

程思寞二話不說跳下床,忍痛咬牙,猛力一抽,將左手腕上的軟針抽出。

「啊!好痛啊!」她摀著軟針抽出的傷口,緊張地將鞋穿起,巍巍顫顫地貼著牆面走到病房門口。

剛剛說要幫她處理漏針的護理長,正巧遇到一個詢問病況的家屬,正埋頭翻找手邊的資料。

「哼!羅明漢,想把我困在醫院裡,門都沒有!」程思寞拉著賊笑,壓低身軀閃出病房。

隨後,她躡手躡腳地朝電梯口走去,不斷大口呼著緊張的氣,也不知是室外溫度過低,還是自己恐懼得手腳慌亂。

程思寞每走兩步,就會被自己倉皇失措的腳跟絆得踉蹌。

「啊!」

她捂著自己的嘴,貼在電梯門外的牆面。作賊心虛的手不斷顫抖著,著急又快速,毫不停歇地壓著電梯按鈕。

突然,從迴廊的盡頭傳出一聲熟悉的聲響,震動著誘人磁性的嗓音,「等等那份資料拿去我研究室。」

程思寞嚇得抱頭蹲下,嘴裡侷促喃喃不休,「啊?羅明漢?他不是巡房去了?怎麼跟鬼一樣啊!」

眼角餘光看著迴廊盡頭,一道白袍的衣角甩出轉角。程思寞焦慮地看著電梯樓層緩慢下降的數字,不休止地猛壓著按鈕。

「這電梯怎麼那麼慢啊?完了,完了,沒地方躲了。」

這時,電梯要命地停在了上端的樓層,程思寞搥胸頓足地貼在電梯門旁,轉角處的視線裡,閃出的白影幾乎已是整身。

白影側身背對,專注的眼神落在手裡的文件,飛快的筆速正在紀錄事項。

程思寞嚇得癱軟,正當她慌亂無措,放棄掙扎時,肩膀上落下一張有力的大掌,猛然將她朝後抓去。

隨後鼻息間傳進一陣刺鼻的藥水味。

「唔……」還未叫出口,人便感覺一陣暈眩,瞬間昏迷下去。

模糊的意識裡,她滾進一雙溫暖的雙臂,散發著她熟悉的桂花香,不斷摩擦著她滾燙的面頰。

許久,程思寞感到自己被放在一張略帶粗棉的沙發上,胸口落下一件輕薄的毛毯,毛茸茸的棉球物體磨蹭在她腳邊。

程思寞鎖眉,抵著疼痛脹裂的頭痛逐漸睜開眼,視線裡掃過周圍看似熟悉,但又陌生的環境。

突然,眼簾下閃下一道人影,半跪在她身側,貼著沙發邊緣,撐著手肘。

程思寞滾著疑惑的眼,張嘴納悶,「總監?力騏?這是哪裡?」

宋力騏悠然淡笑,隨手將一旁忙著整毛的白貓摟起。

「思寞,妳難道忘了?第一次妳為了策展計畫,熬夜不眠,發著高燒,是我從公司把妳帶回來。第二次妳三更半夜撿了這隻流浪斷腿的白貓來,自己的手全是擦傷。」

說完,宋力騏將白貓放下,站在冒著滾燙白煙的咖啡機前,呆滯望著。

「第三次,妳在大街上淋成了落湯雞,蹲在水晶藝術工坊前,淚流滿面地撿拾著被摔了滿地的陶壺。」

程思寞掀開毛毯,顫慄地朝門外移動。

「思寞,那麼多年了,妳還是不知道要閃避危險,還摔破自己的作品。」

宋力騏端著咖啡走進,掌心摀在滾燙冒煙的咖啡杯上,雙臂緊繃顫抖,紅眶裡充斥著血絲。

「妳可知道。當我獲知妳在展場跟那些女人發生的糾紛時,我有多心疼。或許我的方法錯了,但我只是不想妳那麼執著,老是讓自己傷痕累累。」

程思寞端視著咖啡杯,眼裡充斥著閃避和抗拒,「力騏,那咖啡還很燙,你把杯子先放下吧!」

宋力騏暗眸滾著紅絲,神色裡喧囂著詭譎而難以捉摸的距離。

「思寞,跟我走吧!以我的身分,絕對能讓妳在國際陶藝上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程思寞一聽,眼神瞬間變得敏銳。

「力騏,你誤會了,我真的只有把你當朋友。」說完,她二話不說朝門外走去,倉皇的腳步在玄關處著急地穿著鞋子。

正當她手握門把,才剛轉下時。肩膀被一張還傳導著熱氣的大掌壓下,隨後腰際伸進一雙堅實的雙臂,耳後衝進一聲誘惑的喃呢。

「思寞,我真的很喜歡妳,妳留下好不好,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