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綁架與救贖

五年前,他從美國落魄地收拾行曩,一身狼狽地被迫回到高北市,回到當初他一無所成的起點。

這回,他連一件行李也沒帶,只帶上唯一一份恩師傳交給他的檔案和晶片。就這樣一路被驅逐,被唾棄。他接受不了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波和誣陷,好幾日以來都鬱鬱寡歡,醉倒在酒吧裡。

那晚,他喝得糜爛,搖搖晃晃的身軀頹靡地倒臥在路邊,卻不小心一個踉蹌,額頭在路邊的石柱上嗑出了一抹紅血。

突然,面前一道黑影,甩著俏麗有勁的馬尾。

他迷濛地睜眼,揮著難以聚焦的手想將女人撥開。

女人朝後一閃,隨後滾著璀璨的大眼,像是發現了寶物般,仍舊神采奕奕地站在他面前。嘴角邊揚起詭譎的笑容,眼眸灼灼生輝,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羅明漢搖曳起身,不懷好意地回瞪著眼前的女人。

突然,腦袋一陣劇烈疼痛,悶脹暈眩後,胃部猛烈翻攪抽蓄。

溫熱的酸液一股腦地從喉頭深處蜂擁傾出,苦澀的灼熱感燒過食道直達舌根,隨後滿溢整個軟滑的口腔。

「唔!嘔!啊……」他雙手下意識地摀著嘴,但嘴腔一股衝力滿脹,猛烈爆出。

幾陣難受的作嘔後,羅明漢癱軟無力地垂掛在一旁的花檯上,每一次胃部的抽痛都挑著額間的敏感神經。

正當他虛脫耳鳴時,突然耳側衝進一聲帶著雀躍的驚呼聲,緊接著伴隨跟鞋踩踏石磚地面的歡騰。

「天啊!真的吐了耶!太棒了!」

羅明漢蹙眉發怒,正想著到底是甚麼樣的人如此幸災樂禍時,腦袋又一陣脹痛暈眩。一翻天旋地轉後,他滾燙的身軀糜爛地癱軟在花檯上。

迷濛的意識裡,感到自己無法支力的身軀,被強行拖拉在滾燙的柏油路面,露出在外的脖子和肩膀處不斷摩擦在粗糙的礫石上。

隨後,頭頂的短髮被拉扯在門縫邊,緊接著又一陣上下的抖動和撞擊。

就在他意識幾乎不清時,聽到頭頂一聲抱怨和嫌棄,「唉喲!怎麼那麼重啊?真是的,沒帶到磁卡,又不能搭電梯,累死我了!」

經過一番折騰後,他終於感覺自己被甩在一張柔軟的沙發上,頭部被刻意墊高,雙手被繩索綑綁至兩側。

之後,窸窣的腳步聲跳著輕快的節奏,蹬步而去。

羅明漢聞著周遭一股清雅的桂花香味,還有一陣自然泥土樸拙無華的翻攪氣味。原本灼熱的胃部頓時消寂,隨之湧起的是濃烈的睡意。

就在他睡得香甜,微微翻身之際,輕閉的眼角邊,晃進一道不懷好意地銀刃閃動。

羅明漢警覺地撐開眼皮,視線裡閃過一隻細長尖銳的利器,後頭還撐著小型的榔槌,毫無縫隙的抵在自己嗑破的額頭處。

明亮的日光燈下,在自己的額頭上四處比劃。

「啊!天啊!該死!」羅明漢驚嚇睜眼,驚恐地吸了滿腔的氣,腦袋裡的醉酒瞬間驚醒。

一陣猛烈抽蓄後,不穩的身軀朝沙發下翻落而去,滾落在地。

「小、小姐,妳做什麼?妳冷靜點!把刀放下!」羅明漢舉著手,驚顫的身軀抵在沙發邊緣,不斷朝後縮去。

女人揮著手裡的利器,無辜地抿著嘴,老神在在地聳著肩,「雕刻啊?不然你以為我要幫你開腦嗎?」

羅明漢驚覺的神色朝後掃去,直落在微黃的燈光下,擺在茶几上的一坨軟爛坯土,細胞裡職業病的敬業態度隨即緊繃。

「哼!開腦?妳拿的工具不對,手勢也錯了!」

程思寞丟開手裡的工具,好奇地趴在沙發邊,清香的氣味逼在羅明漢的肩膀邊。雙眼炯炯有神,咕嚕嚕地滾動著。

「什麼?你剛剛喃喃自語什麼?」

羅明漢躲避似地朝後傾去,抵著抗拒的手,憤怒的眼神鎖在自己被綑著繩索的手腕上。

「給我解開!」羅明漢嚴厲蕭寒地命令著。

女人嘴角不懷好意地拉起笑線,不屑地微瞇著眼,隨後從抽屜裡拉出了一張輕薄的口罩,自顧自地壓在羅明漢的鼻嘴間。

「搞甚麼?妳到底要幹嘛啊?」羅明漢甩過頭去,握著憤怒的雙拳,使勁地想扯開手腕上的綑鎖。

「帶著啊!我對酒味過敏。臭死了。」

「妳憑甚麼叫我帶?瘋女人,妳放開我!」羅明漢暴怒的嗓音震在快速起伏的胸腔裡,嘹亮而粗曠。

女人嘴角邪佞扯起,不自覺地從喉嚨裡洩漏一聲鄙視的冷哼。隨後,抓起甩落在地的榔槌,傲慢地抵著羅明漢的鼻頭。

「死醉漢!竟然叫我瘋女人?你信不信我現在大喊強奸,你今晚就得在看守所裡養老鼠!」

羅明漢愣了半晌,隨後紅唇曖昧斜笑,嘴角誘惑拉著凜冽的笑線,纖細睫毛下燃起一團魅惑的陰影,上下牙齒含怒而危險地脅迫著。

「哎呀!瘋女人,妳竟然威脅我?妳不要以為我真的不敢對妳做甚麼?」

程思寞傲氣抬起下巴,眼角睥睨而視,不懷好意地冷笑著,毫不畏懼地朝羅明漢步步逼近。

「瘋女人,妳想幹嘛?」羅明漢抵出被綑綁的手,擋在自己和女人中間。

女人二話不說,快速解開羅明漢的繩子,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扯下自己的衣領,隨後拉開房子大門,扯開嗓子,朝外大喊,「強……唔!死醉漢!你放開我!」

羅明漢抓下女人的肩膀,機警地摀著她的嘴。低啞憤怒的怒吼,朝自己的肩膀下方衝去。

「瘋女人,妳到底想幹嘛!」

程思寞嬌蠻地推開羅明漢,理直氣壯挺著胸膛。

「我要你當我的模特兒,結束後我就放你走。我警告你,這大樓的警衛森嚴,我一喊不用三秒,連對面的市刑大都聽得到。」

羅明漢黑下臉,揉著被綑出勒痕的手腕,咬著按奈吞下的怒氣。

他不敢相信。

自己一個大男人,竟然被一個手無縛雞的女人箝制?更讓他不敢相信的是,這世上竟然有這麼刁蠻霸道,如此不講理的女人?

「模特兒?就這樣?」

女人一聽,原本冰冷的黑臉瞬間漾起燦笑。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讓人完全跟不上節奏,「是。」

羅明漢吐出胸膛裡不服氣的悶氣後,憤然地坐回沙發上,蹙眉含怒,雙手環胸,一副任人擺佈的模樣。

這時,程思寞丟下剛剛解開的繩索和整盒的口罩。

「妳剛剛不是只拿一張口罩?現在拿整盒?妳想悶死我啊!」羅明漢奪過整盒的口罩,氣憤地朝沙發另側甩去。

「少囉嗦!死醉漢!剛剛吐得我滿身都是,你晚餐還吃花生啊?連消化都沒有,噁心!」

女人如機關槍似的猛烈碎念,讓羅明漢一點辯解的縫隙都沒有。隨後,又將羅明漢的雙手朝腰後綑綁,壓回剛剛臥躺的姿勢。

「這是什麼藝術啊?為什麼要把人綁在沙發上?」羅明漢不耐煩地翻動身軀,抱怨著。

「救贖。這是我陶藝品的主題。我要把你的形體雕塑在我拉好的生坯上,因為我救贖了你。」

「小姐,看來妳腦袋和邏輯都有問題。這分明是綁架,哪裡是救贖!」

羅明漢不甘心地翻過身去,不悅地直盯著眼前完全聽不懂人話的女人。

程思寞只自顧自地窩在茶几的檯燈下,翻找著桌上排列整齊的雕刻刀。專注的神情,只走動在雕刻刀,和托盤裡一坨刻意壓垮一邊,未成形的生坯上。

偶而直勾勾地盯著羅明漢許久,又垂下頭去沉浸在手裡的陶土裡。

安靜的時光走動在寂靜的夜晚裡,窗外時而溜進清冷的夜風,掃動窗簾下的玻璃串珠,發出輕脆的摩擦聲。

過了許久。

羅明漢身軀一陣顫抖,終於忍不住開口,「臭女人,我想上廁所。」

女人沒有抬頭,明亮而璀璨的瞳孔,依舊映著手裡半成形的生坯上。

許久,一聲低語,「我叫程思寞。」

羅明漢無奈地滾了白眼,抖著腳。對這莫名其妙的女人,他早已壓了整晚的不甘,不吐不快。

「我管妳叫甚麼,我想上廁所,快把繩子解開啊!」

程思寞停下手,朝羅明漢的方向滾著神秘莫測的眸光,隨後嬌紅的唇角朝上誘惑一勾。

牙縫裡擠出令人發寒的語音,「藝術,是值得等待的。」

羅明漢刷下臉,不可置信地望著程思寞笑得燦爛的唇角。「妳!瘋女人!程思寞,妳真的是瘋女人!」

他激動地踱著腳,縮著忍耐尿意的下腹,惡狠狠地朝程思寞猛瞪而去。

程思寞放下雕刻刀,雙手環胸,像是看好戲般冷冷地笑著,「死醉漢,你叫羅明漢嗎?」

「妳怎麼知道?」

程思寞從口袋裡抽出一張名片,朝地下丟去。

「前面的專有名詞我看不懂,不過你應該是某個領域或學會的研究員吧?你的團隊有你還真是場災難啊!」

說完,程思寞得意笑著,一手杵著下巴,撐在噴滿泥削的茶几上。

羅明漢咬牙忍耐。他從沒遇過說話如此犀利的女人,竟然說他羅明漢是「災難」!

「程思寞,妳有功夫耍嘴皮子,不如幫我解開繩子!妳不希望妳這湖水藍的沙發上,留下一灘黃漬吧!」

程思寞滾著精明的眼眸,思索半晌後,終於願意將羅明漢綁在沙發上的手解開。

羅明漢上完廁所後,繞過程思寞盤腿而坐的地毯,沉默地坐回沙發處。

他靜默地看著眼前忘我的女人,柔軟的胸部幾乎壓在茶几的邊緣,盤坐的雙腳動也不動地撐在茶几下方灰中帶藍的毛毯上,捲翹的睫毛在微黃的檯燈下輕微眨著。

這時,他敏銳的目光落在女人細柔泛著紅點的手背上。

「妳的手怎麼了?」

程思寞幽幽地抬起頭,揉著手背上泛紅的肌膚,不在意地聳著肩,「過敏吧!冬天的水比較冰,我剛剛在工作室裡拉坯,幾乎泡了整個下午的水。」

羅明漢不屑搭理,他深嘆口氣,疲倦地貼在沙發的椅背上。一聲「咕嚕」的滾動聲,從他腹部鼓噪而出。

「你餓啦?你不是吃很多花生嗎?怎麼還會餓?」

「程思寞,妳都看見我把吃下肚的花生全吐出來了,妳覺得我胃裡還有東西可以消化嗎?」

羅明漢翹著腳,全身散發著不可一世的霸氣,睥睨而視。

程思寞拍了拍手心裡的土削後,鼓著面頰,拉著衣角,吐著輕快而甜柔的嗓音,「那,為了感謝你當我的模特兒,我請你吃章魚燒吧!」

羅明漢鄙棄蹙眉,「章魚燒?我不吃那種沒營養的東西,垃圾食品!」

「總比你吃下去,沒消化就吐出來的廚餘好吧!」程思寞悠然淡笑。

那是嘲笑。

羅明漢看得真真切切,這女人從頭徹底地在嘲笑他!

正當他怒火中燒時,程思寞已經將茶几上的碎土和雕刻工具全掃落在地,從廚房裡搬出了一具簡易的章魚燒烤盤。

「程思寞,妳把食物放在滿桌都是爛泥巴的桌子上,妳不嫌髒啊?」

「羅明漢,你有潔癖嗎?而且你的大腦吸收不了人話是嗎?我跟你說這是有靈魂的坯土,它們是大自然的生命,哪裡髒啊!」

說完,程思寞從冰箱裡抱出一堆冰冷的生鮮蔬菜,又從冷凍庫裡挖出幾球包在塑膠袋裡的肉塊,一股腦地全朝茶几上丟。

「程思寞,妳挖出冰箱裡那麼多廚餘,沒一樣是做章魚燒的食材啊!」羅明漢蹙眉震驚,翻找著桌上完全沒清理過的食材。

突然,他詫異地盯著眼前抿嘴發楞的女人,語出驚訝,「程思寞,妳的章魚呢?妳不是要做章魚燒?」

程思寞搔著頭,嫣然一笑,「我不能吃海鮮啊!我會過敏。」

「又過敏?妳是溫室裡長大的嗎?到底還有沒有東西是不會讓妳過敏的?」

羅明漢將滿桌沒用處的食材全抱回廚房,塞進冰箱裡。

「嗯……」程思寞撐著頭,認真想著。許久,一聲宏亮的肯定,「黏土!」

羅明漢不可思議地駐足。

突然肚子又一聲飢餓的滾動。他莫可奈何地握拳,不情願地回頭重新翻找冰箱裡可用的食材。

遇到這種奇葩的女人,事到如今也只能自己動手料理。

羅明漢雖然沒有滿漢全席的技術,但是求學時自己料理的經驗,處理簡單的食材還是綽綽有餘的。尤其是眼前這「扮家家酒」似的烤盤,對他來說根本是小事一樁。

話雖如此,他卻忙得手腳混亂,汗流滿面。

羅明漢不只要張羅布菜,一手打著和水的麵粉,一手忙著刷上橄欖油,又還要顧著不穩定的電壓插座。

最讓他受不了的,是身旁被他一腳桎梏在沙發縫處的女人。「程思寞,手去洗乾淨啦!妳指甲縫裡都是爛泥巴。」

「是坯土!」程思寞理直氣壯地回著,躁動不安的手不斷爬過羅明漢的腳,朝烤盤上端探去。

「熟了沒啊?可以吃了嗎?我肚子很餓了,你快點好不好?」

「程思寞,我叫妳去換條電線來,妳又不要!這電壓不穩啊!根本就熟不了。」羅明漢沒好氣地將程思寞推開。

兩人一來一往的紛爭喧囂了整個黑夜,時而伴著咀嚼食物的含糊語音,時而伴隨著搶奪食物的吶喊,時而伴隨著嘲笑的歡騰。

「哈哈哈!羅明漢,原來你不喜歡吃巧克力啊?」

「程思寞,誰會在章魚燒裡放巧克力啊!妳腦子有問題嗎?」

羅明漢猙獰著臉,抽著難看的神經,將嘴裡難以下嚥的章魚燒吐到手裡。隨即滾著憤紅的眸光,瞇成不懷好意的一線,嘴角邊笑得詭異。

程思寞大辣辣地盤坐在地,朝後捧腹大笑,眼角邊不斷擠出雀躍的淚光。

「哈哈哈!羅明漢,你還自稱自己是大廚啊?我看也沒多厲害啊!」

突然,程思寞一陣驚頓,臉色大變,趕忙摀著嘴朝廚房流理檯奔去,胃部一陣抽蓄後,嘴裡塞滿的章魚燒全嘔了出來。

「羅明漢!我不是說過我不吃蒜頭嗎?你還偷放?你是小人!」

「呵,對付妳這種沒邏輯的女人,君子風度不適合妳!」羅明漢勝利地凜著眉眼,朝程思默走去。

頓時,眼角敏銳的眸光,警覺地鎖在程思寞晃動的手臂上。羅明漢嚴厲蹙眉,隨即將程思寞的手臂抓下,帶著蕭大的威嚴和肅穆,神色嚴肅認真。

「程思寞,妳又吃到甚麼不能吃的?」

程思寞抽回手臂,不自覺地抓著發紅冒著紅疹的手臂,委屈地癟著嘴,疑惑地看著桌上散亂的食材。

突然,眼眸一亮,尷尬輕笑著,「麵粉,我對小麥過敏。」

羅明漢刷下黑臉,嚴肅地蹙起眉頭,緊接著他二話不說將所有麵粉朝廚房收去。程思寞追在後頭,抓下羅明漢收拾的手,不斷抱怨囔囔著。

「程思寞,妳連自己吃甚麼會過敏都能忘記,妳腦子用來幹嘛的啊?」羅明漢不悅地上下打量。

突然,他感到被程思寞抓緊的手臂處,導上一股詭異的熱流。他放下手裡的麵粉後,立即將程思寞的手反抓起來。

「程思寞,妳不是說妳的手整個下午都在水裡,怎麼還那麼燙?妳在發燒啊?」

程思寞癟著嘴,咕噥說著,「沒有吧!我每次拉坏完都會這樣,睡幾天就好了。」

說完,她不在意地聳著肩,一副準備就緒的模樣盤起腿坐回烤盤邊,又再拿起竹筷對準烤盤裡半熟的章魚燒。

羅明漢不動聲色地偷偷清空帶著麵粉的食材,全丟進不裹麵粉的花野菜和紅蘿蔔。

「我合理推論妳不是單純對食物過敏。」

「羅明漢,你好囉唆喔!而且你可以不要都只放蔬菜嗎?要營養均衡啊!」程思寞傾向半身,想將羅明漢手中的掌廚權奪回來。

未料,羅明漢反應快速,一腳將程思寞高舉的手向地上的毛毯踩去,將她桎梏在自己腿間。

「妳沒去醫院檢查過嗎?」

程思寞像隻骨折的蟲,被強迫彎進沙發和茶几間的縫隙裡。她扭著屁股,鑽出身來。聽到羅明漢嘴裡吐出的敏感字眼,她隨即暴怒。

「不要跟我提『醫院』兩個字!我這輩子最討厭的東西,第一個就是醫院,第二個就是手術台,第三個就是醫生!」

羅明漢納悶一愣,「東西?妳竟然說醫生是東西?」

「我絕對不會去醫院的,因為我爺爺就是死在手術台上的。」

羅明漢一聽,默默地放下手裡的菜籃,尷尬地別過頭去,「是醫療疏失?」

「不是,他意外重傷,手術的時候引發了敗血。」程思寞爬回烤盤邊,神情落寞地拄在茶几邊。

「嗯,典型案例。」羅明漢喃喃自語。

程思寞神色突然鎖起,雙手不悅環胸,警覺地朝後退去,質疑的眼神打量在羅明漢的周遭。

「你?在醫院工作啊?不然你怎麼那麼熟?」

羅明漢背部慵懶輕靠在沙發腳上,神色飄忽,語氣含糊,「算吧!我的工作環境幾乎都在手術台上。」

程思寞一聽,立即垮下臉孔,隨即將孜孜作響的烤盤收了起來,將煮熟的、未煮熟的食材全往廚房扔去。

隨後,丟下一聲嫌棄,「給我滾!」

羅明漢還搞不清楚狀況,手裡的筷子還夾在指頭間,嘴裡支支吾吾解釋不出半句話,人便被莫名其妙地被趕到大街上。

程思寞雙頰氣憤鼓脹,奮力地將大門甩上,踩著啪啪作響的室內脫憤怒地走上樓去。

「搞什麼啊?真的是瘋女人啊!」羅明漢怒吼而去,手裡夾著的竹筷朝垃圾桶憤然甩去。一股難以言喻的怒火,從胸膛裡灼灼燃燒。隨後頭也不回地悻悻然地離去。

但連續幾天,只要人在手術室裡,他便會不自覺地想起與程思寞短暫相處的經驗。

「羅醫師,這是你要的報告,下午的醫學會報院長請您務必出席。」一聲沙啞低沉的嗓音,從羅明漢的背後響起。

他轉過身去,將手裡沾了鮮紅血液的醫療手套朝丟棄桶扔去,隨後接過一疊厚實的文件,蹙眉沉思。

羅明漢捏著整疊文件,落寞的身形獨坐在研究室門外大型的落地窗前,殘陽透著窗外大棵的桃花心木,金鈴搖晃著。

樹梢上逐漸掉落的枯葉暗示著寒冬的來臨,暗灰的雲層帶著濃重的霾害,將冷冽的寒風裡唯一的氧氣壓得密不透風。

「終究還是回來了。」羅明漢憔悴垂首,嘴裡喃喃不息。

他記得,十年前剛進入醫學院時,因為卓越的研究發現與成績,他受邀第一次參與「高北醫學中心」的醫學會報。當時,他洋洋灑灑的自信,毫不掩飾地灑落在會議廳的每一處,會議桌上坐了兩位學界重量級的人物,對他的報告極度贊同。

可惜樹大招風,他那份挑戰權威性的研究報告,卻成為當時醫學界的眾矢之的。兩位前輩為了讓他更有發揮的空間,將他引薦到「世界神經外科學會」。他本以為在組織嚴密的學會裡,他能毫無顧忌地發展自己的研究。

但是,卻在他發表計畫當天,兩位本該到場的權威卻同時缺席。

其中一位在當天驟逝,那是他的父親。

羅明漢沒有如期發表自己的研究報告,也因為這次良機的錯失,原本該屬於他的計畫,被嚴重抄襲和轉載。

他自此失去了發言權。

羅明漢沉痛地深嘆口氣,挫敗的情緒不斷席捲而來。

正當他想得出神時,眼前一道熟悉的身影,滾著尋找獵物的好奇眼光,不懷好意地晃在五光十色的大街上。

羅明漢警覺地雙手垂後,朝後退了兩步,疑惑的眼神抬在酒吧外閃爍的霓虹燈上。

「程思寞,妳不是對酒過敏,不能喝酒。妳來酒吧幹嘛?」

程思寞一聽,肩膀猛然一縮,滾著驚訝的大眼,支支吾吾,「我、我……我來……」

羅明漢雙手環胸,眼角瞇成不懷好意的微縫,上下打量著,「妳不會又想要找看看,有沒有醉酒的人當妳的模特兒吧?」

程思寞搔頭苦笑,嘴角燦爛的笑依舊陽光動人。隨後,張著怪異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羅明漢。

羅明漢背脊一涼,頓時感到神經緊繃和危險,「妳這女人,不會又想把歪腦筋打到我身上吧?」

程思寞這回笑得更是開懷了,嘴角的笑線毫不掩飾地裂到眼角邊,雙邊的肉頰雀躍地上下抖動著。

「我上回刻好的作品不小心燒壞了,老師傅命令我,今天一定要趕出來。羅明漢,你可以幫幫我嗎?」

程思寞半彎下身,恭敬地呈現九十度誇張的請求和鞠躬。

羅明漢不屑地朝後退了數步。

這女人的捉摸不定,這幾天都在他腦海裡徘徊著,他記憶猶新。尤其是他還模擬了可能再見面的練習。

他早已經想好對策。要是再讓他遇到這莫名其妙的女人,他一定要好好惡整一番。

想不到,機會那麼快就降臨了。

「不要!是誰上回把人利用完,連飯都沒讓人吃飽,就把人轟出門外的。」

程思寞盯著前方的腳指頭,詫異地將頭仰起。

「咦?你還在記仇啊?對不起啦!我給你賠罪,請你吃飯?拜託你,再當一次我的模特好不好?」

程思寞玲瓏嬌小的身軀朝前方磨蹭而去,皺著苦臉真心誠意地央求著。

羅明漢一手抵開,微瞇著眼,嘴角冰冷淡笑,「又是吃飯?然後又是我自己煮?我才不會上當。」說完,他環顧掛滿樹燈的大街,「反正過了午夜,這條大街上就會有很多酩酊大醉的人。我今天又沒醉,妳找我沒用啊!」

程思寞一聽,腦袋不知道接起了甚麼線,眼眸裡滾著熊熊的慾望和璀璨。隨後,伸出柔嫩的掌心,像是捕獲獵物般興奮,貼在羅明漢的胸膛前不安分地上下其手。

「我對你的身材線條比較熟悉啊!而且,我可以把你灌醉啊!」

羅明漢趕忙跳開,驚恐地護著自己的胸前。

這感覺和立場,不正常啊!

「喂!程思寞,大庭廣眾下說這種話妳都不害臊嗎?」

程思寞哀怨地垂下頭去,指頭委屈地糾結著淡米色的洋裝衣角,可憐兮兮地嘟翹著嘴。

「除了你,我真的找不到人可以幫忙了。我又沒有朋友,根本就沒有人願意當我的模特兒。如果作品交不出來,我會被老師傅罵的。」

說完,纖細的眼睫毛落寞眨著,眼角邊滾著忽明忽暗的淚光。

羅明漢驚訝張眼。

這女人,情緒起伏那麼大?竟然說掉淚就掉淚?

羅明漢受不了女人的哀求,不情願地深吐長氣後,提出堅決的要求,「好,我可以幫妳,但我今天不喝酒,妳別想灌醉我。」

程思寞一聽,瞬間抬頭。

滾動的淚光閃著月色從眼角硬擠而出,隨後一臉洋洋得意地點著頭,「好好好,不灌醉。你只要上次那個姿勢就可以了。」

羅明漢心頭一涼。

他暗罵自己的無能,竟然因為一滴莫名的眼淚,敗在一個虛情假意的「瘋女人」身上。但是,更令他怒火中燒的是,這女人不只是虛情假意,還信口雌黃,毫無誠信。

「程思寞,妳不是說只要上次那個姿勢就可以了嗎?」羅明漢含怒低吼。

他扭著被綁在後腦勺痠痛抽筋的手臂,挪動被綑在雙膝上的下巴,難受地在沙發上蜷縮得像隻毛毛蟲。

這程思寞,真以為他有軟骨功啊!

剛剛他明明堅決說不那麼多次,程思寞仍舊是自顧自地將他綑成肉團,還要求他脫下厚重的外套,只剩一件單薄的湖水藍襯衫。

更可惡的是,程思寞看到他襯衫的顏色,竟然還一臉嫌棄地抱怨,「羅明漢,你不適合穿湖水藍的衣服啊!幹嘛那麼糟踏顏色啊?」

「程思寞,妳的沙發就可以是湖水藍,妳怎麼都不覺得糟蹋天地良心啊?」

「湖水藍是我專屬的,我不准你的身上再出現我專屬的顏色。」

面對程思寞的嬌蠻和霸道,羅明漢氣得牙癢癢,直跺腳。

這女人,簡直不可理喻到無以復加的地步。還真以為他想要穿這女人的「專屬」色嗎?他還不是不得已。

因為,不要說自己的衣櫥打開幾乎清一色都是介於淡灰和墨藍的湖水色,就連他的床頭和床單也都以湖水藍為主調。

難不成要他回去全部換掉?

不。

這最大的錯誤就是,他千不該萬不該答應程思寞的要求,導致自己又莫名其妙地被人奚落一頓。

羅明漢繃著僵硬的姿勢,板著黑臉別過頭去。突然,一股桂花淡雅的清香衝上鼻息,他警覺地轉過頭去。

一張柔和紅潤的面頰落進他恍惚的視線裡,幾乎貼在他的鼻梁前。

女人輕柔的氣息微吐在自己的鼻腔上端。明亮的眼神,像是鎖定了獵物般,朝下直盯著羅明漢的嘴唇。

「程思寞,妳要幹嘛?」

羅明漢朝後躲去,閃進沙發的抱枕間。

程思寞羞澀的抿著嘴,勾魂的媚眼仍舊盯在羅明漢的性感的雙唇上。

「老師傅說,藝術要憑感覺,我全身最敏感的地方就是嘴唇了,你能讓我感覺一下嗎?」

羅明漢抵著抱枕,機警地擋在程思寞下傾的面容前。「妳們藝術家,都那麼隨心所欲嗎?跟一個陌生的男人親吻,妳不害臊啊?」

話語剛落,一聲悠揚自信的嗓音,悅耳地跳動在冷肅的空氣裡,「藝術,是需要壯烈犧牲的。」

「程思寞!妳?唔……」羅明漢還未反應,胸前的抱枕已經被程思寞傲慢地奪下,隨後柔軟的嫩唇毫不遲疑地輕貼了上去。

羅明漢心跳快速震盪著,這柔嫩的觸感,他從未感受過。這本該是一個讓人享受的時刻,但是卻被眼前行跡怪異的女人,搞得面目全非。

就在他恍神之際,溫熱的香唇猛然抽離。

隨後,程思寞又將唇落到了手裡冰冷的泥團上。

羅明漢發怒大喊,「程思寞,妳吻完我又吻爛泥巴?妳噁不噁心啊?那有細菌啊!」

程思寞凜著暗眸,睥睨盯著,「吵死了,有細菌的人是你!這是黏土,它會變成一個震撼人心的藝術,我不准你說它是爛泥巴!細菌男!」

說到「藝術」二字,程思寞眼眸瞬間發亮,隨後又鄙視地對著羅明漢冷哼著氣。

羅明漢萬般無奈地癱躺沙發椅背上。

真是夠了!

他受不了這如此桀驁不馴的女人,根本毫無邏輯可言。

有代溝!

他跟這女人之間有巨大的溝通上的障礙和鴻溝。

「你躺好啦!」

羅明漢索性放棄掙扎。他篤定心思,這次做完人情後,他這輩子絕對不會再和這沒邏輯的女人見上一面!

程思寞不發一語,專注地沉靜在自己的視線裡,自顧自地拿著沾滿泥水的刮片和修坯刀,來回刮在羅明漢的肩膀和鎖骨處。

冰冷沉默的時間緩緩流過,安靜的氛圍將漆黑的夜晚包覆得更是凝重。

這時,窗外的夜風又悄悄鑽過窗簾下的流蘇球,溜進窄小又散發著泥土清香的屋內,和著陽台處矮盆裡的桂花香,瀰漫在兩人密不透風的距離間。

羅明漢被程思寞專注的眼神,掃得全身發燙害羞。

他看得出神入迷。剛剛那股激烈的爭執和怒火,不自覺地淡然消去。

程思寞沒有再搭理,聚精會神,全神貫注在手裡逐漸成形的坯土上。

不知過了多久,晨光從窗簾的縫隙間悄然進入。

羅明漢微睜開眼,從沙發上挪動身軀,下意識地朝茶几的方向望去……

除了半抹陽光的側影,茶几上乾淨得連塊土屑也沒有,更不要說昨晚黏在上頭的坯土和那些奇形怪狀的修坯工具。

連女人的身影也悄然無蹤。

羅明漢緩緩起身,胸口淺灰帶藍的毛毯順勢滑落。他心頭走過一道幽微的溫暖。隨即,掀開毛毯,翻下身去,在靜謐的空間裡來回走動。

最後,腳步不由自主地停在一處半掩的房門邊,裡頭傳出淡然的桂花清香,伴隨著樸實的自然泥土無華氣息。

羅明漢推開門,驚訝得駐足良久。

牆邊裝潢著井然有序的矮櫃,矮櫃裡頭擺放著顏色飽滿鮮豔的陶瓷,有些奇形怪狀,有些典雅可愛,有些柔美優雅。

角落一臺巨大的銀鐵大門封得嚴實,外頭掛著水銀狀的溫度計和羅盤狀的計時器。矮櫃的上端,擺著五顏六色的釉藥桶,緊閉的封口上標誌著清晰的顏色指標和配色紀錄。

雖然自己家裡有時也會購買藝術品作為裝飾擺設,但這還是他第一次走進真正創造藝術的陶藝工作室。

這整潔的工作室,讓他十分驚訝。

但最強烈的對比就是窗台前,趴睡在工作檯上的女人,面頰上黏著修坯下來的泥屑,不修邊幅地沾著乾裂的泥濘。

女人緊閉著眼,胸膛安穩地起伏著。

羅明漢看著女人手裡遲遲不肯鬆手的生坯,上頭雕塑著稜角分明的「醉漢」,如米粒般大小的嘴唇處,竟然被細緻地刻著紋路。

他不懂藝術,不知道這份作品對眼前熟睡的女人有甚麼意義。但是,心頭不自覺流過的甜蜜,卻讓他嘴角輕柔上揚。

羅明漢將懷裡的毛毯輕柔地覆在女人的肩上,出神的眸光拉著緊繃怦跳的脈搏,落在女人紅中帶嫩的櫻桃小嘴上。

溫暖的滋味瞬間滾上心頭。

但正當他看得著迷時,眼角瞥在女人束高的馬尾上,突然原本的暖流瞬間降到冰點。

他皺著眉,嫌棄地看著沾滿泥巴龜裂的馬尾。這女人,竟然把自己玩得全身泥巴?

這對羅明漢來說十分不能接受,他是個注重清潔和消毒的人。

尤其他的工作環境,更不容許有任何突發的感染和細菌的侵入,更不要說在一個布滿泥巴的空間裡走動、睡臥。

 

羅明漢搓著掌心間剛擠出的酒精洗手液,站在研究室門口的落地窗前,盯著前方飄落枯葉的桃花心木。他知道,等到落葉全數飄零而下時,便是大地迎接嚴冬的時刻。

他記得,第一次上開刀臺時,是個飄著零落細雪的日子。父親離開後,他沒有再回高北市,以榜首之姿直逕考進了華盛頓的醫學院。

但這驕傲的喜悅,已經無人分享。

醫學院畢業後,他被分派到華盛頓市區的醫院進行實習,他還記得當時放刀給他的主治醫師,要求他在三天內完成檔案庫裡的手術紀錄。

他清楚,那是主治醫師刻意找他麻煩。因為當初抄襲他研究報告的人,就是這位主治醫師。

只可惜,當時候他只是醫學院的學生,沒有實際的開刀經驗,那些紙上談兵的策略都是被視為抄襲和空談。

結束實習後,他每天都在瞬息萬變的壓力下,過著極度恐慌的日子。每一次進開刀房,每一次執刀,對他來說都是一場心靈的掙扎和折磨。

他總在想,如果再早個幾年,他是不是就能將父親的生命,從死神的手裡拔奪回來?

「羅醫師,明天早上有一台腦膜瘤的手術,院長希望您親自持刀。」身後一聲低啞的交代,那人手裡托著病人的手術紀錄,嚴肅地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