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人問我,寶藏巖的「寶藏」在哪裡,我說我不知道,也許在老榕樹的樹枝上,又或者深深埋在福和橋的鐵柱之下。但年復一年,隨著時光流逝,我好像開始懂得,那份寶藏真正的模樣。
它從來都不是有形的,也無法言喻,但它比我們肉眼所能見到的更加真實。河邊的石頭、來往的人群不停變化著,那變化之快,我們跟不上。
1947年,我的父母從大陸來到這裡,他們是最早在寶藏巖定居的六個家庭之一,見證著來自不同背景的人陸續來到這裡落腳:退伍軍人、東南亞移民;客家人、閩南人和原住民,逐漸形成一個聚落。
1970年代,我出生了。那時的寶藏巖充斥著各地方言,在耳邊此起彼落。我們的世界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元。
到了1980年代,我們的社區已經有大約兩百個家庭。就像每年夏初來到這裡的候鳥,在短暫的停留後飛走一樣,人群的流動已然成為寶藏巖自然節奏的一部分。
我的童年可以說是既混亂又豐富多彩。隨著新居民一戶又一戶移入,有的新家庭在原本的空地上建造自己的房子,有的則直接在既有的房子裡把空間分割,與鄰居共用。獨特的組成方式,讓大家相互照應,加強了社區間的緊密聯結。如同新店溪的溪水一樣,寶藏巖一直是一個流動的地方。
居民、工作人員、學生和遊客來來往往。每個人帶來的價值觀和世界觀,都參與了這無聲的轉變,可以說沒有人能第二次踏進同一個寶藏巖,每次的相遇都是一場嶄新的旅程。
你知道嗎?我們用來築起家園的材料是就地取材,取自一旁的新店溪。我們壘起一塊又一塊的石頭,手上磨出了粗糙的老繭,彎下的背也吃力的繃緊。
隨著年歲漸長,我開始敏銳地意識到外界對於寶藏巖和寶村居民的指指點點,諸如「違法」、「違建」、「侵占國有地」。1995年時,這些話語將我鄰居的家夷為平地,更多人在2006年的整修中被迫離開。
在一些人眼中有礙觀瞻的事物,在另一些人看來卻是在都市邊緣艱難討生活的證明。
過去數十年,我們一直努力爭取、協商,想盡各種的方法保住我們的家園。為了維繫寶藏巖聚落的存續,我們在2010年藝術村成立時與之合作。如今的寶藏巖比以往更加熱鬧,也頗受遊客與當地人喜愛,他們可能會驚訝地發現,這裡仍有一個充滿韌性的社區在蓬勃發展。
我很好奇,不知道你上次來時,有沒有注意到那磚瓦間長出的花朵?
每年這個時候,陽光照射的角度似乎恰好能照進我的心靈,小時候父親在新店溪邊教我釣魚的時光,在眼前依稀浮現。
那時候,我們沒有什麼複雜的設備,只有一根簡單的魚竿和一個小桶。坐下來,開始釣魚。有時運氣好,抓到一些小魚小蝦帶回家。蒸、燉、或者煎——媽媽總能把普通的食材變得美味可口。
隨著臺北的工業開始迅速發展,上游新建的工廠開始運作,我發現新店溪的水面總飄著一層彩色的油膜——是工廠排放的廢水。 因為嚴重的污染,從溪裡釣到的魚是肯定不能吃了,只好把它們放回河裡。釣魚徹底變成了娛樂活動。
望著群山環繞的地平線,新店溪與天空相會的地方,我永遠無法忘記當我們青春四溢,偷偷地爬上河岸,跳進水中,比賽誰先游到中正橋的那段日子。
那時我們覺得自己是無敵的,彷彿即使水流湍急,我們也能逆流而上。當你經歷千辛萬苦以一個地方為家時,你總會找到適應身邊變化的方法,與其一同前行。
自從寶藏巖成了一個「藝術村」,我們一直在尋找將居民—不論是原有的居民或是新加入的藝術家們,凝聚在一起的方法。我們常會在雜貨店外面的小屋聚會、閒聊、開會和用餐,有時,只是一起靜靜坐著,感覺彼此的陪伴,也是一種愜意。
鎮守柑仔店的是我們社區的大姐大。她總在涼亭進進出出,問候大家吃飽了沒。她會從廚房端出熱騰騰的麵湯,都是她用心烹煮的家常美食。
如今我們已經找到與激流共舞、逆流而上的方法。雖然溪中的魚還是不能吃,但仍一天天變得更加富饒。
你曾問我,寶藏巖的「寶藏」在哪裡。我們的社區是獨特且值得保存的,這點無庸置疑,但我並不希望它成為一個只可遠觀的紀念碑。在這裡待上一天,你就會明白,寶藏巖真正的精神是無法單靠肉眼或透過照片體會的。想聽你說說,對你而言這個「寶藏」是什麼?你又將如何讓它永保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