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學與科學技術研究
文、圖|洪廣冀
地理學與科學技術研究
文、圖|洪廣冀
2025年課程介紹
本次的《地理學與科學技術研究》的目的有二:一、讓修課同學對於「科學的歷史」有個整體的理解。二、了解科學史這個專業究竟關心什麼議題,當中有什麼樣的爭議,同學又如何以自己熟悉的材料,深化這些議題,參與這些爭議,並為科學史的發展作出貢獻。換言之,我希望透過這個課,可以讓同學走上科學史研究的道路。這是個進階的課程,需要一定的英文閱讀能力,也需要對材料或田野有一定的熟悉度。
就第一個目的而言,我們會閱讀科學史家撰寫的科學史通論書籍。我們會從 Peter Dear 的 The Intelligibility of Nature: How Science Makes Sense of the World 開始。以不到兩百頁的篇幅,Dear介紹了什麼是自然哲學,且涵蓋從伽利略制牛頓、達爾文與量子力學。
接著我們會念 Lorriane Daston 與 Peter Galison 的 Objectivity。這本書同樣也是通史類的作品。同樣分析科學的發展,兩位科學史家追問什麼是客觀性,客觀性有歷史嗎?這種對客觀性的追求,如何形塑了科學的「自我」?
過來我們會把視角移到東亞。我們會閱讀 Federico Marcon 的 The Knowledge of Nature and the Nature of Knowledge(有中文版,書名《博物日本:本草學與江戶日本的自然觀》)。這本書以本草學在江戶日本的發展為例,探討一個與前兩本書息息相關的問題:處在「非西方世界」的學者們如何認識自然?更有趣的是,若在這個社會中,根本就不存在什麼不證自明的「自然」觀念時,人們如何認識自然?什麼又叫做「認識」?
就第二個目的而言,我們會先從 Steven Shapin 的新作:Eating and Being: A History of Ideas about Our Food and Ourselves(2024)開始。這位Shapin就是寫《利維坦與空氣幫浦》的那位 Shapin。這本書處理的不是只有「吃」的歷史而已。他其實很有意識地要跟客觀性的歷史打對臺。他關心的是日常生活與人的主體性,而吃以及環繞在吃的科學,便是科學史家可以同時處理這兩主題的切入點。
然後我們會念 Laura J. Martin 的 Wild by Design: The Rise of Ecological Restoration。Martin 是環境史家。在這本書中,她以美國的「生態復育」政策與科學為例,結合科學史與環境史的視野,探討在當代世界,荒野是怎麼被設計出來的。這本書榮獲美國科學史學會的生物學史類最佳著作。
第三本也是美國科學史學會的得獎著作:技術史家 Tiago Saraiva 的 Fascist Pigs: Technoscientific Organisms and the History of Fascism。簡單來說,這本書在處理法西斯政權如何透過養豬來貫徹法西斯主義。從豬的身體上,我們可以對法西斯主義有著新的理解。
最後,我們將會念 Ruth Rogask i的 Knowing Manchuria: Environments, the Senses, and Natural Knowledge on an Asian Borderland (2022)。這本書有意思的地方在於,以相當大的時間與空間尺度,Rogaski 探索了各種認識滿洲的方式,以及這些方式如何建構出不同的滿洲。
據我有限的資料來源,在美國的大學,即便文科整體的式微,但想念或鑽研科學史的年輕人不減反增。這個努力把文科與理科冶為一爐的專業,一直很難被歸類,但也一直歡迎那些不想被歸類或無法被歸類的年輕人。
這堂課就是為這樣的年輕人所開設。歡迎各位來修,但各位要有心理準備。
*本文原刊於洪廣冀老師臉書
圖為梅里安(Maria Sibylla Merian)繪製的博物學插圖。身為女性的梅里安在當時男性主導的博物學研究中,發展出自己獨樹一幟的博物學風格。她關心的不是一個蘿蔔一個坑的自然分類;以敏銳的觀察力與藝術手法,她試著描繪生命永不止息的變換。
2019年課程介紹
本學期的「地理學與科學技術研究」,我想要來談談「自由」。之所以會選擇此主題,除了深切擔憂2020年後我們將不自由外,還涉及我心目中臺灣歷史地理學的經典:施添福的〈日治時代臺灣地域社會的空間結構及其發展機制—以民雄地方為例〉,發表在2001年的《臺灣史研究》上。
該文伊始,施添福以吉田松陰(1830-1859)的「離地無人,離人無事;論人事者,自地理始」破題,從而帶出其對地理的理解:
重新思考約一百五十年前吉田心目中的地理,我有兩方面的理解:其一,人必須依賴土地的自然賦予才得以自在生存;其二,人無法擺脫建立在土地之上的各種制度而自由營生。前者屬於自然的範疇,後者則為國家的領域。研究日治時期臺灣社會的發展和構成,後者不失為一個合理的切入點。
以前述段落為引子,施添福以民雄(打貓)地方(民雄庄)為例,探討日治時代臺灣地域社會的空間層次及其發展機制。文中地域社會是指「在一定空間範圍內的人群能夠擺脫血緣的羈絆,突破原鄉地緣的束縛,透過長期的守望相助,增進互動、促進了解、彼此認同,而建立一個以空間為基礎來維繫人群關係的社會」,即所謂「土親」的社會。施添福認為總督府在臺灣地域社會的形成中扮演重要角色。以他的話來說:
日本統治臺灣五十年(1895-1945),首先經由土地調查,為島上的土地建立了一套大小字(街庄與土名)地理空間單位系統(簡稱地理系統),並以這套地理系統為基礎,調整或創設各種管理臺灣土地、人民與社會的制度。隨著這些制度的實施,不僅加速臺灣社會的地域化,並且亦為逐步地域化的臺灣社會—即地域社會,建構了具有內疊關係的三層空間—即街庄民空間、警察官空間和部落民空間。
重新思考這篇距今18年前的臺灣歷史地理學研究的經典,並將之對照晚近人文地理的發展,我產生如下疑問:什麼是吉田松陰「心目中的地理」,而不是施添福心目中吉田松陰的地理?並且,一旦將松陰的地理觀納入考量,研究者對於日本殖民統治下臺灣地域社會的形成,能否在〈民雄〉的基礎上,開創新局?
之所以會對(經施添福詮釋之)松陰之地理觀產生疑惑,理由很簡單:為何這位貌似對地理有著深刻洞見的學者只活了29歲?再加上,從松陰的生卒年來看,這名日本人顯然活在高度動盪的年代,一個所謂「自由」與「自在」可能都可欲而不可求的年代。稍加檢索,即可發現,松陰心目中的地理,可能跟施添福試著透過松陰告訴我們的地理,不太一樣。1853年7月,美國海軍將領培理(Matthew C. Perry)率東印度艦隊駛入浦賀港,要求幕府開國,讓日本得成為美國前進中國的跳板與中繼站。1854年年3月底,培理與幕府簽下《日美和親條約》,開放下田與函館,大幅衝擊為期達兩百餘年的鎖國體制。值得注意的,1853年6月,當培理正準備展開與幕府的交涉,美國海軍委派林戈爾德(Cadwalader Ringgold, 1802-1867)率領5艘船艦航向東亞,執行「北太平洋探險」(North Pacific Exploring Expedition, 1853-1856),重點在繪製香港、臺灣、日本列島至白令海峽的海圖,以及日本動植物的生物地理學。當然,其鎖國體制方被敲開一條細縫的日本,面對如此大張旗鼓的北太平洋探險,心懷疑懼,不時以《日美和親條約》並不包括讓美國探險隊上岸為由,阻撓北太平洋探險的進展。在目前典藏在美國國家檔案館的檔案中,我們看到,當時的指揮官羅傑斯對此大為不滿,屢向幕府表示,地理資訊是屬於全人類的共有財產,沒有任何國度可以閉關自守,拒絕像北太平洋探險這樣為全人類服務之科學調查。到最後,羅傑斯甚至不惜動用武力,宣稱槍砲彈藥為「觀察的護照」,強行完成日本海域與陸域之地理資訊的收集。雖然由於內戰爆發,該探險的成果未能以調查報告書的形式出版;該探險收集到的生物地理材料,觸發了所謂美國第一次達爾文革命;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當美國在太平洋上與日本開戰時,北太平洋探險生產的海圖亦扮演一定作用。
松陰既在此地理學作為歐美強權之地理擴張的工具及意識形態的氛圍中成長,也因此失去生命。1854年4月初,當培理順利與幕府簽訂《日美和親條約》,他將艦停泊在下田附近。是月5日,松陰與其弟子、長州藩士金子重輔(1831-1855)登上小船,自下田附近柿崎村駛向培理的艦隊,希望能隨培理艦隊赴美。在致培理的〈投夷書〉中,松陰先自謙「賦稟薄弱,軀幹矮小,固自恥列士籍,未能精刀槍刺擊之技,未能講兵馬鬥爭之法,汎汎悠悠,玩愒歲月。及讀支那書,稍聞知歐羅巴米理駕風教,乃欲周遊五大洲」。緊接著,松陰寫道:
夫跛躄者之見行走者,行走者之見騎乘者,其意之歆羨如何耶。況生等終身奔走,不能出東西三十度南北二十五度之外。以是視夫駕長風,凌巨濤,電走千萬里,鄰交五大洲者,豈特跛躄之與行走,行走之與騎乘之可譬哉。
松陰懇請培理能體會他的「歆羨之情」,讓他們可「假坐貴船中,潛出海外,以周遊五大洲,不復暇顧國禁也」。「令得成此事」,松陰強調,「生等所能,為百般使役,惟命是聽」。松陰也告訴培理,他已沒有退路了。「惟吾國海禁未除,以事若或傳播,則生等不徒見追捕召回,刎斬立到無疑也。事或至此,則傷貴大臣各將官仁厚愛物之意亦大矣」。
即便松陰「投夷」的理由是如此懇切,為了避免釀成外交糾紛,培理還是婉拒了松陰的要求。鎩羽而歸的松陰遂前往下田奉行處自首,旋被囚禁在長州的野山監獄。松陰在獄中講學與著述不輟,直到1859年,因幕府派的反撲而遭處死。
即是在招募金子重輔「投夷」時,松陰發出「離地無人,離人無事;論人事者,自地理始」的喟嘆。至於這樣的地理有什麼用?松陰表示:
日不升則昃,月不盈則虧,國不隆則替。故善保國者,不徒毋失其所有,且應增其所無。今急修武備,艦粗具、砲略足,則宜開墾蝦夷,封建諸侯,乘間奪取堪察加、鄂霍次克。諭琉球,朝覲會同,比內諸侯。責朝鮮納質奉貢如古盛時。北割滿洲之地,南收臺灣、呂宋諸島,漸示進取之勢,然後愛民養士,慎守邊圍,則可謂善保國矣。不然,坐困群夷爭聚之際,不能舉手投足,而國不替者幾希矣。
換言之,松陰地理觀的重點不盡然是施添福關心的「人地關係」,遑論人與土地關係的平衡;松陰的地理觀是帝國的、擴張的、對自然的態度是效用主義的,目的是為富國強兵的。一旦將松陰所處的時代背景考慮在內,〈民雄〉揭櫫的「合理切入點」不免讓人有隔靴搔癢之感。順著〈民雄〉的問題意識,我開始感到好奇:當人賴以為生的「自然」已成為國家透過各類制度定義、控制、規範與推動富國強兵的的國有資源時,人該如何「自在生存」?人有任何可能擺脫如此國家中心的自然資源管理制度而「自由營生」?
那麼,各位或許會問,這樣的課跟科技研究又有什麼關係?容我用一張圖來說明。下圖是取自Wellcome Image,描寫的是路易斯菲利浦(Louis-Philippe)領導下的法國政府。我們看到,「政府」這個難以捉摸的東西被畫成一個實驗室,兩隻魔鬼正加熱著鵝頸瓶,瓶中坐著一個弓身的男子,瓶口則吐出一卷接著一卷的文件。原來,那是個法國政府正極力壓迫人民出版自由的時期。政府大力取締反政府言論的期刊與書籍,科以高額罰金。瓶中男子可以理解為甘冒不諱、批評政府的作家與評論家;兩隻魔鬼分別是路易斯菲利浦及他的首相;鵝頸瓶中吐出的文件即是各式各樣干預出版自由的法案。看著這張圖,我想各位也會跟我一樣好奇:為什麼政府會被描寫為實驗室?政府的治理術在什麼意義上可類比為科學家的實驗室實作?有沒有可能坐在瓶中者也是名科學家?他會不會發出「相煎何太急」的喟嘆?
什麼?你問課堂要求是什麼?噢,各位覺得一個在談自由的課會有什麼了不起的課堂要求嗎?讓我剪下貼上去年的課程要求:
這門課的要求很簡單。每週你得詳讀五十到六十頁的英文文獻,參與課堂討論;在期中考之際,你得跟我說期末報告想採取的形式。我可以接受書評、研究論文、論文計劃書、小說、紀錄片、畫作等主題。重點在於,你得很清楚自己想要在課堂上得到什麼,而我的任務就是盡我全部的力量、協助你得到你想得到的那些什麼。依照過去的經驗,這堂課的同學已經得過CNEX華人紀錄片提案、新北紀錄片獎、大專學生研究創作獎、科技部大專生獎助、教育部人文及社會科學基礎研究人才培育計劃等。
至於我自己,我很清楚我想從這門課中得到什麼。我只是想要,明年過後,我還能這樣的開課而已。
*本文原刊於洪廣冀老師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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