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又回到了這裏。
兩年以來出出入入,Sarawat早已對這五十尺不夠的收押所毫不陌生。
收押所光線昏暗,房外燈光也很難滲進來。不過本來對他來說,其實不是太難適應,畢竟以前房間牆壁床單佈置都一律全黑,只是認識了Tine之後,他漆黑的世界才有了別的顏色。可沒想到兩年前第一次被抓進來,他發現自己有點怕,原來已經習慣了色彩。
(貳)
「喂P’Thorn?我係man啊,sorry咁夜都搞住你,wat頭先又畀狗拉咗。」
「得啦,今次係點?」
「好似係話⋯⋯襲警?我唔知喎⋯⋯」
「喂頂你連佢被人入咩都唔知,垃圾。」
「sorrrr咁⋯⋯你幾時嚟到保釋佢,佢聽日有個Chula嘅talk,唔可以等踢保啊。」
「我一陣過嚟啦⋯⋯」
「今次Silom啊!」
嘟⋯⋯嘟⋯⋯
其實在封閉的空間,最令人恐懼的是失去時間。而每當Sarawat掉進這個黑暗的無限循環,他都會想起Tine,在一起的四五年光景。每次他都想,有這麼多事情讓他一件一件細數,時間一定過得很快,但每次都發現:
只後悔當年沒有跟他一起多待一秒。
「痴線㗎你,玩Game咋嘛,使唔使咁認真嘴埋嚟啊?」
歡呼聲停了大家都散開後,看到他用衣袖大力抹抹嘴巴,好像被甚麼骯髒的東西碰到一樣。
「你琴日先叫我做你男朋友,而家錫吓有咩問題?」
「呢啲唔係錫!係嘴唇掂到咋!」
從連親了都不願承認的初吻,走到他閉上眼睛主動貼過來,連睫毛的抖動都看得一清二楚。
記得那次他像是感覺到了甚麼,圓圓的眼睛突然睜得大大的,嘴巴一撅。
「喂啊!邊有人kiss唔瞇埋眼㗎!」
sorry,想用眼睛看著他現在的表情。
「咁我訓啦!」
把他再扯回來大力地吻下去。那天,純白的房間一夜旖麗。
「喂呢個吉他我借走啦!」
「未調音啊!坐返低!」
由單是在房間多留一秒都如坐針氈,到早上一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他。
本來還在打量他的睡臉,可他突然醒來,還有0.05cm就差點撞上眼前的人。頂著一頭亂毛,牙都還沒刷,他一起來就是這一句。
「煩膠仔後日生日啊!食咩大餐慶祝好?」
「你都未生日。」
「佢啊。」他指了指把吉他,哭笑不得。最後那天帶著吉他,去了fine dining。
「碟飯買畀你,呢杯嘢我攞走。」
「喂杯blue hawaii我飲過㗎!」
「有咩問題?」
由搶走了他心愛的飲料會被罵,到有天發現他開始點Americano。
「兩杯?佢畀錯咗,我攞去counter換。」
「無啊,一杯你一杯我。」
「吓你唔係中意blue hawaii咩?」
「呢排朝早沖得多咖啡畀你飲,但你成日飲剩!咁唔好晒嘛,我幫你清晒啦,原來苦苦地都幾正㗎喎。」
他不以為然,說到喝剩咖啡,還拋來一個厭惡的眼神。
二人生活就這樣,習慣彼此,互相影響。即使離開了,還是常常收到他的蝴蝶花。
每次都要小心翼翼把它做成乾花,心裡面知道他還惦記著自己,又想要叫他放手去找專屬的幸福。
「喂,廢青男神,有人保你啊出嚟啦。」
(叁)
「唔好意思啊,我係嚟保釋我當事人,佢叫Sarawat。」
「上次嗰個呢?」
「P’Thorn佢太太突然間唔舒服入咗醫院,我嚟頂佢。填埋呢度啲資料得㗎啦呵?」
Man揉揉眼睛,發現眼前這個男生和他有幾分相似,不過多年沒見,他也不肯定是否就是那個人。
「喂你⋯⋯」
他腳步很快,跟隨著警察消失在轉角。
「呢間。」
房門打開,外面的光線一下子衝入,照亮整個收押所。強光令Sarawat睜不大雙眼,直到終於適應,他才看清這個身影。棕色恤衫、卡其色長褲、帆布鞋。有那麼一剎那,他以為自己和他對調了衣櫥,又以為眼花看錯。
「你填咗呢張form先啦,我嚟保釋你出去㗎。」
兩年沒有再聽見他的聲音,Sarawat恍了神。
「喂,男神,填form啊,唔識聽泰文?」
Tine用手把表格推到面前,Sarawat這才留意到他袖口繡了一朵桔梗。
「哦⋯⋯好。」
(肆)
Sarawat不太記得從收押所到車站這段路,他們到底走了多久,是怎樣甩下Man,又怎樣完成所有繁複的手續。
他們最初一起離開警署,並肩走向車站。途中要經過一條馬路,Sarawat走在前面,正當Tine想跟上時,突然有輛車快速飆過,令他只好留在原處,二人就這樣隔著馬路看到對方。Sarawat默默在對面等著Tine追上。然後他們又回到一起。
暗黃的街燈下,兩個黑影走得好近,但好像很有默契的各自不發一言。
Tine撓了一下面頰,輕笑一聲,最先打破這沈默。
「煩膠仔後日生日啊!食咩大餐慶祝好?」
「吓?」
Sarawat沒想到他們兩年沒見,再單獨對話,竟然聽到這一句。
Tine拉著Sarawat的手臂,把他轉過身,表情忽然嚴肅起來。
「喂你唔係唔記得咗吓話!搞錯啊,束太陽花我仲整咗做乾花擺屋企㗎!」
「但...」我地已經分手...咁樣好咩,Sarawat無法當面說出那兩個字。
(伍)
分手。其實這兩個字Tine說出來也覺得陌生,畢竟兩年前他根本不懂Sarawat怎麼會一下子消失得無聲無息。那一天,他回到家,看到吉他旁邊放了一個淺藍的盒子,以為又是甚麼驚喜。打開了就見幾朵乾桔梗,甜笑了一下。拿起電話,打給Sarawat,打算問問他今天又是甚麼紀念日。
「你所打嘅電話並無用户登記,請你翻查清楚再打過嚟啦。」
Tine皺了一下眉。
他電話又被砸壞了嗎?
然後他傳了line給Sarawat,手指飛快地寫下訊息。
【Wat你幾點返屋企?】
一分鐘⋯⋯五分鐘⋯⋯十分鐘過去。
訊息下面只有一個勾。
他終於意識到異樣。
慌忙放下手提電話,跑去衣櫃,發現裡面只有淺色粉色系列衣服,黑色棕色的Tshirt都不見了,在左面本來一黑一白的球衣,只剩黑色那件。
廁所。牙刷一支。
睡房。Desktop Error、Harmonica Sunrise、The Connect的唱片都消失了。Scrubb的唱片倒是多了幾張。
桌下,沒有,衣櫃後,不見,梳化下面,空空的。
連平日在地上滾來滾去的足球也跟住消失了。
Tine穿著室內拖鞋跑到樓下,卻被保安叫住:
「Teepakorn先生,今日又有人送包裹嚟,係咪照平時咁直接幫你掉咗佢?」
「吓?」
「平時Guntithanon先生都會叫我直接掉嘅,但佢今日好似好趕咁出咗去。」
甚麼包裹?從來沒有網購過甚麼東西啊。
「唔好意思啊P,畀我得啦。」
Tine拿著黑色的大盒回到家,打開看到一個黃色信封,裏面一堆全被劃破的Sarawat近照,他認出來是在花店前被拍到的,還有一張紙條。
【 買 晒 花 送 畀 條 女 吓 話 我 實 搞 鳩 佢 啊 】
他,又想一個人扛。
給我點時間,不會讓你再獨行。
Tine第二天一早去了花店,如常買了蝴蝶花,寄出給Sarawat,這是他的表達方式。會一直一直跟他說,沒有忘記,不會忘記。
但沒有了他的日子卻如此難捱,每天都在夢中看到那個腰總挺不太直、衣服鬆垮垮的那個他,偶爾會做夢回到那天。
「Sarawat Sarawat SARALEOOOOO」
叫了許多次,大聲到惹來很多奇異目光,但他始終沒有回頭。
半夜驚醒,外面嘩啦嘩啦,雨下得好大。望向旁邊的枕頭,眼角卻不期然瞄到床邊的太陽花的花瓣乾了點,好像快要凋謝。
孤獨的街燈照著靜悄悄的街道,偶爾一兩隻小鳥停在黑壓壓一綑一綑的電線上。大廈裏的人都在恬睡,只有那一層的小房亮起了燈。
上網查了一下乾花的製法,還蠻簡單的,快速準備好一桌的工具。拿起剪刀卻下不了手,他那時候也是這樣掙扎著,去做那盒桔梗乾花的嗎?
【來做乾花吧.永久保存原本只綻放一剎的美麗】
做成乾花就可以永久保存?原來這就是他想說的話,等我回來找你。
(陸)
「你話要分咋嘛,但我無話要同你分手喎。」
還沒回過神來,Sarawat看到眼前的臉不斷放大,直到嘴唇被柔軟地壓上,方發覺自己再一次敗給他。
捧住臉頰的雙手放開,Sarawat看到那條穿著半邊pick的手繩,摩擦太多,掉了好多屑屑,顏色也從深棕褪成淺棕。也許不是靠得這麼近,便不會看到這條殘舊的手繩,還牢牢地套在他手腕。
「你斷晒contact,諗住我會忘記你,以為我做到?由你消失嗰日開始,你晚晚都喺我夢入面出現。你又諗住唔負責?」
好像一下子回到那晚,在球場隔壁的告白。
「我⋯⋯」
「我哋結婚吖。」
結婚⋯結婚⋯結婚⋯這兩個字不斷重播,意識開始渙散,嗡嗡嗡⋯這是怎麼一回事?
Tine一把將Sarawat藏在領口的頸鏈扯出來,長長的繩子穿著的是另一半pick。不敢讓其他人看到,所以把它做成頸鏈,那就可以藏得好好。Sarawat至今還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這一切都發展得太快,他反應不過來。
其實Tine還看到Sarawat頸後密密麻麻、新舊交疊的瘀痕,心揪著痛。如果是以前,他一定會問到底。傷勢怎麼來?誰做的?甚麼時候?但他知道Wat不會講,因為怕他擔心。現在只想要默默地做Sarawat最大的後盾,他想說時會聽。
這時候Tine拿出電話,Wat瞄到,wallpaper是一張恬睡的半邊臉,看不清五官,但額頭有一個明顯的疤痕,是自己。把電話解鎖,他開啟了一堆檔案,上面密密麻麻都是英文,好像是法律文件⋯⋯
「叮。」
【P’Thorn】
【喂頭先返到office又見到信箱有幾封恐嚇信,你唔使理。】
Tine卻好像看不到一樣,無意識地滑走信息,繼續説這一年來發生的事。
「一年前,我學滿師,就無再留喺師傅間firm。雖然我好多謝佢,但理念不同真係無辦法繼續一齊做野。之後我出咗嚟做義務律師,幫啲抗爭者打官司。呢啲係我幫手足搵case啲research嚟㗎!我仲send過CV去你黨!但無回音囉!」
這麼巧合,Sarawat想起半年前負責文書工作的職員上門被捕,再無音訊。而他處理的文件就自此堆積如山,直到最近請了新人,他們才開始再重新着手處理。
「然後我去咗幫P’Thorn手,我又論盡又大意,但處理手足嘅嘢一定要好小心,所以P叫我做住後勤幫手先。頭先本來都係P嚟幫你,但佢老婆突然唔舒服,先叫咗我過嚟保釋你。我飛的嗰陣先見到,要保嗰個係你。」
Tine的神情很認真,他其實有想過Sarawat是否也可能在這兩年裡遇上另一個笑得很真的人,就此反過來,只有自己留在原地,但當他看到那半邊pick,他知道這並不可能。
Sarawat聽著前面這個人沒有停頓,一口氣不斷不停地講,白皙的雙頰逼得通紅。為甚麼過了這麼多年,同一個表情還是這麼可愛?他搖搖頭,走前了一步,呼了一口氣。
連回應的聲音都是顫抖的。
「嗯。好。」
「好咩?」
「咪好囉。」
「我哋結婚。」
Tine終於又有了那個大大的笑容,露出那個淺淺的酒窩。
但純真甜蜜只維持了一秒,他換上狡黠一笑,埋首Wat耳邊:
「因為我有人要㗎啦,所以呢世都唔會再溝任何人。」
關於桔梗和蝴蝶花:
即使無望,我還是會想念你,愛著你。
港字絲打後語:
悲觀且自私地沒有寫光復那天,因為路漫漫而不見盡頭。
不過在熊熊烈火旁,伊人可以相互取暖,也未見要獨守寒冬。
謝謝大家看到這裡,背著傷痕繼續並肩走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