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又站在了那兒。
隔着櫥窗靜靜看進來,默默地看著這堆白色紅色黃色的花,然後每次視線最終都會落在紫色的桔梗上。看一看就一個多小時,不過沒關係啦,這花店本來就沒甚麼客人,不是媽媽留下的,我早就把它關了。
「40baht吖,多謝你。最近點啊?」
「都係咁啦,保重身體啊。唔該曬。」
又是紫色蝴蝶花,又是一枝,這樣想起來已經兩年了吧。
最初見他,不是一個人的。
(二)
「痴線,你唔使諗住而家買返紮花氹我啊,我唔受呢套㗎。」
「對唔住啦,琴日寫歌寫夜咗,所以今朝先遲咗起身咋嘛,但我最後都趕得切嚟睇你律師宣誓啊,唔好嬲啦煩膠仔。」
「一世人得一次㗎咋,讀咁耐law就係為今日!你花都無紮仲敢嚟court搵我。」
「哎啊,而家補返數。」
我在暗暗打量這兩個大男生在花店外拉拉扯扯,兩個個子都高高的,左面這個皮膚白白的,穿着一身挺拔的西裝、光亮的皮鞋,露出纖細的腳踝,跺著腳在吵鬧,但仔細一看,眼底全是笑意。右邊那個嘛,膚色略黑,輪廓極深,貌似帶有點混血色彩,棕色恤衫卡其色長褲帆布鞋,還背著個吉他,他眼裡好像只有他。
「其實呢,兩位先生,不如入嚟慢慢睇啦,齋睇唔買都無所謂嘅,你哋喺我舖頭出面都玩咗幾個字㗎啦,好似嚇走咗我幾個客⋯⋯」
「對唔住啊。」異口同聲,他們立刻對望了一眼,忍俊不禁笑了。
天天都待在這花店,來買花的都是去拜祭的老人家,難得有養眼的帥哥,還是兩個,當然要叫他們進來了。
「呃,小姐我想問呢,有咩花嘅花語係解一份愛,又係永遠都唔變㗎?」
「桔梗吖,又細細朵,幾cutecute,襯曬你男朋友吖。」
刷一聲白皙的皮膚變得通紅,他摸摸他頭,說:
「嗱,咁我送桔梗畀你啦,唔准再嬲豬㗎啦煩膠仔。」
高個子點點頭,嘴角扯起大大的弧度。可這笑容只出現了一秒,他又假裝甚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咁⋯⋯我返去可唔可以摸你個胸啊?」
立馬頭部就被重擊,被打了還笑得這麼開心,這一對真閃。咳嗯⋯⋯清一清喉嚨,我還在的。
「咁我幫你搵其他花搭下,細細紮擺落去啦。喺條街度攞住無咁揚,不過我諗你哋都唔介意㗎啦,睇怕都日日放閃⋯⋯」
感受到他們兩個的臉越來越紅,頭也越放越低,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八卦的大嬸,別管了我還是應該趕快跑去工作。
「300baht得啦,你哋真係好cute,唔知你哋叫咩名呢?」
「Sarawat」「Tine」
(三)
從那天開始,我的生活好像有了點變化。大概兩三個星期就會看到他們一次,有時候他們是一起來的,有時候就各自來。
「喂後日咪去探Fong個b嘅,我哋買紮花去咯。」Tine的眼睛亮晶晶,一閃一閃的。
「得啦,真係嚇親,Grad咗唔夠一年咁快就做人老豆。」
「同翻佢條女復合嘛,咁佢愛情專家嚟,知道自己最中意邊個咪狗衝mark住個女仔囉。」
「係囉,我都知喎,咁你係咪可以被我mark住?」
「痴線!」
Tine拍開Sarawat搭在肩膀的手,把頭轉開。
我忍不住偷瞥一眼,他在笑。只見Sarawat:
「我係咁壞㗎,你使唔使狠狠咁懲罰我?我哋今晚...」
最後那幾個字,他貼在他耳邊說,我聽不清楚,但我看到了Tine更紅的臉。
「喂呢紮好靚啊,香檳玫瑰⋯⋯?」
喂別直接拿起來看,有刺沒除的,我正想提醒Tine,就聽到Sarawat說:
「Tine,你睇吓呢啲蘭花都好靚啊。」
他指了指前面的蝴蝶蘭,順手接過Tine手中的玫瑰,他⋯⋯在拔玫瑰的刺。
「吓,但買蝴蝶蘭...又唔係新年!我都係中意玫瑰多啲。」
「嗯...都係!今日送呢紮畀你。佢花語係⋯⋯」
Wat轉頭向我求救,我。只。鍾。情。你。一。個。
「喂!花語都要人提,咁無heart㗎咩。」
「呢句嘢我都唔知同你講過幾多次啦。反而係你!都無講過,點解中意我!」
嘩反客為主,Wat你真厲害,我又看到Tine耳朵紅得滴血了,他就這樣跑了出去。
啊我的玫瑰,你們不要啦?
對沒錯,他們每次來都放閃,其實我都慢慢習慣了,花式放閃的層次很高,就算是單獨來也絕對ok。
「唔好意思啊小姐,我想要一紮細細哋嘅花,主花係⋯⋯」
「蝴蝶花嘛。」
對,Tine沒甚麼新意,Sarawat買過很多品種的花,但Tine總是從一而終地選擇蝴蝶花,花語是想念你。他說:
「哦,係啊條友好多花款㗎,有時返到屋企就會見到佢擺紮花喺度,通常會有埋錄音筆嘅,錄咗佢彈同唱嘅情歌囉,肉麻到死!我就懶好多,呢排越嚟越忙,超正Issac Tanapon收咗我做徒弟,佢行內勁出名㗎!我梗係要畀心機啦。呢排我成日要幫師傅搵case,搞到要喺firm過夜。不過佢都忙,少咗好多時間喺度陪我。我買花畀佢,都係想同佢講掛住佢㗎咋。」
「其實你點解會中意Wat嘅?」
「除咗好錫我之外,我仲中意佢份人好簡單,一覺得嗰樣係啱嘅,會一路一路做落去。」
他說這句時是看著地上的,但即使沒有看見他正面,我還是瞄到他那淺淺的微笑。
嗯,隔空也要被塞狗糧,我都習慣了。不過說實話,這兩個人真的很甜。
(四)
「Wat你又嚟咗啊?今日返咗啲太陽花幾新鮮幾靚㗎。」
「係⋯⋯」
「花語吖嘛,係愛慕。啱你㗎喇。」
他靦腆地笑笑,我白眼一反。真是夠了,常常露出這表情,難道不知道會讓我這個女生也傾倒嗎?
唉,他有男朋友了!!!
「喂,你今次又做錯咩?」
「無做錯啊⋯⋯就到紀念日。」
「拍拖紀念日?咁太陽花好似唔啱feel,你等等。」
他連忙把我叫住。
「唔係⋯⋯係佢枝吉他5歲生日⋯⋯」
「吓?我聽咗啲咩?」
「枝吉他我買畀佢嘅,無啦啦有一日,佢話要幫佢改名,咁咪改囉,然後又話如果幫佢慶祝埋生日,枝吉他被我哋彈,都彈得開心啲喎。」
夠了夠了我不應該過問的,情侶的白痴互動,單身狗如我又怎會理解。
♩遇上他是場緣 像真似假 我竟困惑了 ♫
他電話鈴聲響起了。
「喂?」
「你睇撚住啊,仆街暴徒,我實搞鳩你,搞埋你條女㗎!」
電話裡面的人嗓門大得連沒開擴音都聽得一清二楚,Wat怎麼會招惹到這樣的人?
「Wat你⋯⋯」
「sorry你打錯。」
他切了電話,聳聳背。
「而家成日都有人打錯㗎啦。戇鳩。」
「你無嘢吓話⋯⋯」
他搖搖頭。我就到後面去幫他紮起鮮花,眼角好像督見他衣服髒髒的,有點紅紅的,擦擦眼睛,應該是我多心了。
(五)
後來Sarawat和Tine不時都會來花店買花。他惹怒了他、他們倆的紀念日、他單純想要表示愛意。理由有千千萬萬個,我也不小心聽了好多故事。
有一天我印象特別深刻。那天雨突然下得很大,我慌忙跑出去把放在外面的盆栽收進來,然後撞上一個人,差點把東西砸了,還好有隻手把它接住。抬頭看看,對上一張憔悴帶有淚痕的臉。Sarawat⋯⋯
「你無事吖嘛?」
「入去先講⋯⋯」
聲音沙啞,頭髮也亂糟糟的。滴答滴答,水珠不停在他棕色外套上滴下來,我才發現他全身都濕透。我拿了一條毛巾讓他把身體擦一下,叫他在沙發上先休息。
啪!
吉他譜散落一地。
「我執得啦。」
「我幫你啦,你成身都濕晒,一陣啲紙霉晒啊。」
他那個大大的黑色吉他袋子好像被劃破了,所以樂譜才全都掉出來。
在純白的紙堆裡面,一疊被腥紅墨水塗污的照片特別顯眼。
【咪 以 為 我 唔 知 你 住 邊 啊 冚 家 剷】
一張比一張更不堪入目,然後手中的照片被一把搶走。
「當睇唔到,好無?」
「呃wat⋯⋯你有咩可以講喎,雖然我唔係你邊個⋯⋯」
沈默。
好我繼續去收拾,反正也快關門了,我索性把東西收一收,偶爾轉頭看看,他還是低著頭,默默地坐在那裡,不發一語。直到手上的瑣事已逐一解決,我開始裝忙,良久終於聽到他的聲音。
「我想⋯⋯整乾花,用桔梗⋯⋯」
「哦⋯⋯喂~等埋Tine一齊整啦,佢無一齊嚟嘅?鬧交?情侶鬧交好閒㗎啫,Tine仔唔會離開你嘅。」我用盡所有方法舒緩氣氛。
他抬起頭
「乾花點整?」
「Okay,唔想講。收到, sorry。」
尷尬地笑笑,我去準備做乾花的材料了。
在走進儲物室的那一步,我好像聽到很微弱帶著哭腔的一句:「係我要走。」
(六)
剪刀、麻繩、桔梗,製作乾花的用具就不多,但過程其實有點痛苦。把鮮豔欲滴的花瓣一片一片剝下,說是要延長它的期限,但要先親手把它粉碎。
他拿起剪刀,執著那朵桔梗,手抖震得我看不下去。好幾次快要剪到,又鬆開了手。
「其實⋯⋯」他開口了。
我連頭也不敢抬起,只點了點頭示意我在聽。
「我中意咗佢好耐,form6嗰年畀班friend拉去一個Scrubb嘅concert,講真呢啲場合真係唔太啱我,嗰陣幾乎想走,點知有條友企我前面,跳到勁hyper,仲一野踩咗落我隻腳度。佢轉身同我say sorry,我先見到佢個樣。真心成世都無見過笑得咁真嘅人,之後我成場都focus唔到,淨係望住佢。哈。」
他停了下來,笑笑。
「講到成個變態咁,唔怪得之佢話我係變態仔。」
他只有說起Tine才會是這種語氣,大概自己也不知道吧。
「跟住諗住跟吓佢,以為佢實會狗衝去同Scrubb影相啦,點知係同張poster影,痴線。但好似聽到佢話驚偶像辛苦喎,真係煩膠。」
「我以為見唔翻佢㗎啦,點知入到U,佢自己嚟搵我,話想我同佢扮拍拖,要賣甩另一條仔喎。最初好似係好感,但見住佢對所有人都咁真,明明覺得Green好煩⋯⋯啊,煩佢條友叫阿Green⋯⋯但又唔想hurt得佢太深,先搞咁大場大龍鳳咋嘛。痴線,畀著係我,一野收佢皮啦。我好似係咁先越來越中意佢。」
哦。原來他們是這樣開始的。
「頂⋯⋯講咗咁多,sorrrr。我覺得乾花呢⋯⋯真心好正,好似可以擺到好耐好耐。」
我噗嗤一聲笑了,從未見過轉話題轉得如此生硬的人。
Sarawat這冷面帥哥真的見多了就變嘮叨,不過我喜歡聽。
「係啊,可以擺好耐,永久保存。你今日整完我幫你風乾。」
「永久保存⋯⋯」
「嗯,係啊,之後返嚟攞啦,希望你哋一路都咁sweet啦。」
他終於動手開始做了,可他沒再答過話。
(七)
又是棕色恤衫卡其色長褲帆布鞋,他的打扮和那天一模一樣。
從桌下拿出一個淺藍的盒子,裡面有乾花還有我寫的祝福卡。
「Wat,乾花搞掂啦,我幫你擺咗入去,雖然整完係會淡色啲,但可以擺好耐都唔會凋謝!仲有啊,呢張卡啊,大大隻字寫住:唔該你哋sweet落去㗎!」我忘記那天有做過乾花紙張,可以送給他寫歌,所以轉身去後面拿,誰知東西真的放得太亂,找了好久。
「啊!你攞埋呢張紙去,我前幾日⋯⋯」
店舖裡空無一人,他走了,而那張卡就這樣放在桌上,他沒帶走。
(八)
自此之後我好久好久沒有看過他們兩個,兩三天⋯⋯兩三個星期⋯⋯兩三個月。
「喂你睇吓,而家啲政壇新丁咁鬼chur嘅,一嘢去單挑個法官。」
「聽聞呢個官奶共㗎,前幾日咋嘛,佢判咗幾個𡃁仔入去坐。」
「痴線㗎,貼文宣貼到要告暴動。你睇吓先啦,呢個新男神議員啊。」
好友們已經在旁吱吱喳喳說了一整個早上,我不以為然地瞧了一眼。
「What The Fuck,飛翻前少少!啡色恤衫卡其色長褲!正面呢!」
「咩啊?」
「我要正面啊,屌你。」
「痴線講咗成朝都唔應機,一見人米八高大就屌曬老母咁。」
手指快速滑過螢幕,看到那張熟悉的臉。
是他。
一直以來我聽過Tine是律師,但不知道Sarawat原來是新任議員。
(九)
那天晚上,我上網查了好多Sarawat的資料。
原來他畢業後就和幾個同學籌組了年青政黨,本土路線,但因為是新黨沒甚麼人留意。直到最近他一個人單人匹馬跑去法院示威,才聲名大噪。
「你呢個狗官!成班後生仔前途就咁無咗啦,你夜晚訓唔訓得著啊?」
看著螢幕裡的他力竭聲嘶地在法院外大喊,我實在無法把這個他,與平日話不多的那個他扣連起來。侮辱法官是犯法的,雖然現在的泰城已經毫無公義所言。今天看到新聞好像說,他喊沒兩句就被抓走了,不知道現在怎麼了?
沒見他們好久,我的花店又回到那個只有公公婆婆來訪的情況。那兩個甜蜜的身影、那場大雨、那盒乾花,好像都不曾存在過一樣。對了,乾花,我還留著那時候的乾花紙張呢。把東西一盒一盒地翻開,才終於找回那張有點殘舊的紙。欸,是這張嗎?怎麼有字?
「花店妹:
好多謝你一路都咁撐我哋兩個。
其實我真係好想同佢一齊好耐好耐,但我發現原來係唔得㗎。
我呢排成日去探啲被狗咬嘅𡃁仔,佢哋個個都驚上court,因為聽講已經判咗幾個入去坐10年。
原來法律界已經藍到仆街,成班法官都被人滲透晒,有個仲係佢師傅 - 聽講法律界好緊張名聲。如果個名衰咗,就自此喺咁先。
你唔知,佢由細到大都好想做律師,捱咗咁多年,到而家終於做到,
如果畀人知佢同我呢個反泰嘅暴徒有咩關係,佢之後仲點撈?
我嗰日chok佢,問佢如果有一日我可能要違背自己良心先可以保得住啲嘢,咁應該點算?
佢諗都無諗,就咁叫我,一定唔可以咁做,如果係有嗰一日,佢就唔會再中意我。
要離開,同要佢討厭我之間揀,我好自私,揀咗前者。
你話要啲花保存得耐,就要先將佢摧毀,原來係真嘅。」
(十)
就在那之後不夠幾天,我店裏又出現了一個穿着啡色恤衫卡其色長褲帆布鞋的身影。
可他好像比較高,直到他走近了我才看清,是Tine。
他看起來,好像和以前不同,但我又講不上來有甚麼分別。
走到收銀處這麼近,我竟看到他臉上長了顆痘,但他好像沒甚麼介意。以前不是刮傷一點點都要貼膠布嗎?
大概是我盯著他看太久,他終於開口:
「紫色蝴蝶花一枝吖唔該。幾錢?」
語氣。以前講話很快,很高音,現在慢了許多,也沒有那份自信。
好像有幾分Sarawat的影子。
「40baht⋯⋯」你買畀邊個?我問不出口。
空氣彷彿凝結了一樣,我抿著嘴唇,不知道怎樣繼續這對話。良久,他說:
「有無得代寄?佢搬走咗之後我搵唔返佢,佢cut晒全部contact,我諗住送去佢office算。」
我用力地點點頭。Wat,他沒有討厭你,他還是很喜歡你的。
又靜了。到底是我以前一直沒發覺Tine其實很寡言,還是他現在失去了那份活潑?
「盒乾花⋯⋯」
「我收到。」
他停頓了三秒,看著地下輕笑了一聲。
「條變態仔,講分手玩不辭而別,但臨走又送埋晒啲掟煲禮物。痴撚線,無見過有人分手分到佢咁囉。」
他只有說起Sarawat才會是這種語氣,大概自己也不知道吧。
「永恒嘅愛,肉麻到死。以為自己係英雄啊戇鳩」
♩遇上他是場緣 像真似假 我竟困惑了 ♫
「sor…喂?師傅?好,我而家翻嚟。」
他好像真的很喜歡自己的工作。Tine你要加油。公義和愛你,他沒有放棄其中一樣,他選擇了換一種方式去傳遞。
我沒有告訴他,桔梗的花語,除了永恒的愛,還有一種:
無望的愛。
港字絲打後語:
風雨飄搖,大時代之下愛情總是顯得特別渺小脆弱。傘下,有多少個孤獨的靈魂在半空漂浮?
他與她、他與他、她與她的故事總是不盡相同,卻又說不出哪裡相似。
岸上沒有風,但火卻逐漸燎原。
如果熊熊大火能燃亮黑夜,均要靜候那一線最亮的光。因為屆時注定同行的人終會再被拉回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