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 Poet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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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膠囊 (Time Capsules)
時光膠囊 (Time Capsu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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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
雪中
冷天宜於思考
白雪覆蓋
湮滅了路的痕跡
在低於冰點的寒風中
徹骨寒冷
五臟六腑都瑟縮戒備
惟有大腦格外熾熱
為了尋路
也為了看清自己
一步一印
虛構出的小徑
偶獲
綸音佛語──
尚在咀嚼
偶獲的片言隻字
飲取
雪地上耀眼不可逼視的光芒
露天咖啡座
坐在一座安靜的城市 難得
車水馬龍的一角
露天咖啡座
啜飲
一杯養生銀杏茶
極淡，微香
分辨不出是什麼滋味
陽光佈滿身後
臉上充滿笑容
在墨鏡的掩護下
一個想問的問題終於問出口
不顧某個友人的友人打前經過回頭訝異的目光
任他去狐疑
到底是不是我
怎麼會坐在人行道上
罔顧來往車輛排放的 PM2.5
和一個神采奕奕的不知何人
談笑風生
尼采說：
Little deviant acts
微小的脫軌之舉
是人生所必須
春日
每口呼吸都是毒藥
在這花粉肆虐的季節裡
眼睛紅腫
鼻管壅塞
四周瘋長的綠茵鮮花
不懷好意
花說：美麗難道犯法？
草說：空氣又不屬於妳一人！
它們都渾不覺得
在這繁殖的季節
大量散播精子或招蜂引蝶
有什麼錯
只有傾盆暴雨施我以仁慈
以措手不及雷霆萬鈞之勢
把空氣
沖洗乾淨
一場清教徒的雨
變天
天蕭瑟了
莫名地哀傷
正如冬天走過夏日曾經流連之地
街道仍在
人事全非
欲潸然淚下
故人問我
近來對死亡有什麼看法
我說
沒什麼新的看法
話題隨即拉回生存的窘隘
棄之如敝屣地
也許
彼突如其來的叩問
是想喚醒從前的回憶
但何必
我的反射動作
盡朝反向而去
青春
不忍見到美的傾頹
青春光潔的額
起了皺褶
豐滿的臉頰
日漸消瘦
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勇氣
亦消磨殆盡
我於是別過臉去
裝作
什麼都沒看見
慢慢啜飲一口玄米茶
讓煙嵐
霧溼了眼鏡
毫無滋味地
咀嚼焦香
語錄
張愛玲說：
能夠愛一個人愛到問他拿零用錢的程度
那是嚴格的試驗
我說：
詩要寫到能通過谷歌翻譯而不
荒腔走板
那更是極嚴格的試驗
簽名
在最深處
你的執念
有如譫妄
年復一年
它從未消失
只是
虛假地
遮蓋在
日常光滑無紋的鏡面下了
工作、旅行
談笑歡讌
回應擁抱
生活不缺溫暖陪伴
也不欠條理與節奏
果然歲月靜好
只要
不每隔三五年
在街角
健身房
或是
優步順風車的環繞音響上
不經意遇上那首歌
就不會愣住
失神
思緒湧動翻飛
復星逝如電光石火
「你真幸運
有人依賴著你
我們從朋友開始
但想到你就讓我招架無力
徵兆已經太深
難以回頭
請你簽名
在我心口」
遺失
那麼多美好
令人激動莫名的時光
都一去不返了
只因為
人腦不是手提電腦
活著的每秒鐘
大約只能將
一字節的訊息
轉換成長期記憶
於是
她只能記得無瑕的快樂
卻記不得為什麼
每天都陽光燦爛
即使一片濃霧
雲海
時常從海灣升起
飄來
她也不記得
為什麼快樂到眼睛壞掉
視若無睹
雖然教室裡
校園內
熙熙攘攘的街上
有數不清
絕頂聰明
異常有趣的天才
她更不記得
曾經爭執過──
該不會只是為了
出發去音樂會前梳妝打扮太遲
或者
他特意要帶她去的日本壽司食肆
居然挑在週二
閉門休息
其實那天
看到休息日的招貼
她真生氣了
不願牽他的手
於是
他只好用右手
握住他自家的左手
鼻子抬高
自顧自往前走
直到
她噗嗤一笑，輕聲說：
你太好笑，使人發不了脾氣
這些細節都到哪裡去了？
時間的本質
是什麼？
記憶的化學程式
又是什麼？
沒人記得
是不是就沒有發生過
證據湮滅
是不是就無法儲存
凝固
真實
親愛的
你絕望地說
這種感覺
怎麼可能是真實的？
因為
你不能想像
它能持續恆久
如細水長流
對不起
你聰明極了
但這話完全犯了邏輯上的錯誤
因為
難道你是在說
雲霄飛車忽高忽低的衝擊與暈眩
不是真實的？
雨過陽光乍現變幻出的雙彩虹
不是真實的？
每年十二月十四日凌晨
如雨隕落的一顆顆雙子座流星
不是真實的？
終將長大老去的嬰兒的嬌嫩笑靨
不是真實的？
還有還有
那些春花
秋月
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
其實
它們──
都是真實的
即使你認為
過於美好的悸動
過分強烈驟然排山倒海而來的喜悅
終將逝去
消失無蹤
它也並不比清淺的小溪中
波瀾不驚
平靜的涓滴流水
更不真實
穿越：莊周與惠施
兩千多年互不通音信的莊子與惠子
近來利用互聯網的搜尋功能
重新聯繫上了
魚雁往返一番之後
他們終於振作起垂垂老矣的精神
透過微信
進行了一次談話
由於訊號不佳
並且缺乏技術支援
再加上擔心彼此容顏已大改
如果目睹將感慨萬千
二老沒敢嘗試視訊
通話時
向來超然物外的莊子難得興奮得
數度開懷大笑
甚至鼓盆放歌
素來理智內斂的惠子
亦聞之起舞
笑得前仰後合
通話畢
莊子浮動的心情稍稍平靜之後
沈吟半晌寫道：
吾友
聽見你的聲音
著實令人開心
歡樂
不僅在我身旁綻放
我也聽見它
在你頭頂散開
如春雨
澆洗你身
這種感覺委實太奇妙
現代科技
是否造成了幻聽幻覺？
因為
這種超越秋水
簡直已達海嘯級別的歡欣
怎麼可能是真實的？
它的強烈
肯定難以為繼
而且有礙健康
頗有驟然引起瘋瘋癲癲
心臟病發或
中風之虞
接獲訊息的惠子
略加思考之後
禮貌地回答：
老兄
您雖然貴為道家思想的大宗師
此言顯然犯了邏輯錯誤
您難道是在說
因為夏蟲不能想像冰塊的極端寒冷
冰塊就不是真實的？
因為井底之蛙不能相信
井外有花花世界
那大千世界的繽紛多彩
就會難以為繼？
而且
會對一旦出井之蛙的身心健康
造成威脅？
莊兄啊
其實
海嘯滅頂般的快樂
與沛如秋水的
或涓涓細流貌的
都是一樣的心相
它們的存有
都可以一樣真實
也都可以瞬間寂滅
莊子閱畢
不慌不忙
七步內口占一偈，答道：
可是難道這種感覺，亦即──
海嘯滅頂般的快樂
可能性極低
缺乏根底
不知從何而來
一個聲音
一句話
一串笑聲
迸出
然後就漂移，飄浮，上昇
違反地心引力原則
因果關係
世俗禮節
和時空界限
因而不可能是真實的──
不也是真實的？
惠子聞言
不再退讓，率直答道：
莊周啊
您的辯才
自當日在濠梁之上談論魚之樂之後
顯然又精進了
興許是因為吸收了佛家
或西方形而上學之精華
您這偈說得好
然而
它卻不能否定我所說的
這些感覺究其本質
都是一樣的存在
都同等地真實
此時
屈居下風的莊子
不得不退讓：
好吧
我同意
我想說的只是
海嘯滅頂般快樂的
核心感覺
就是一股不真實感
藥用大麻
那些溘然長逝的時光
有時乍然近在咫尺
真實得像
唾手可得
附近大街的轉角
即將
不顧少數衛道居民的反對
開張一所醫用大麻店了
我想大聲
向那些手腕異常靈活
而摩拳擦掌等著收穫鈔票的大麻業者說：
我不需呼麻
不用吞雲吐霧
就能潛心冥想
進入幻境
舒緩疼痛
驅逐憂鬱
聽覺視覺都異樣敏銳強烈
而愉悅歡快的微笑
莫名其妙不斷地
浮上嘴角
因為回憶
就是我的
藥用大麻
噪音
我不能忍受
腦中嗡嗡的噪音——
磨人的
令人心痛如絞的
鋸齒聲
像嫉妒
一把無明火
焚燒
濃煙滾滾
嗆得我無法呼吸
淚流滿面
又像溺水
往愈來愈黑暗的湖底下沉
在痛苦掙扎達到高峰之前
對眼前歷歷分明的魚群
和自由搖曳的水草
詫異得
不敢置信
我能演奏
澎湃激昂的音樂
在鋼琴
黑白交錯的鍵盤上
卻無法蓋過
那惱人的噪音
讓它立即停止
由裏而外的窸窣咬齧
色盲
但是他近乎色盲
只有百分之十五的彩色視覺
誰知道他看見了什麼
是一片浪漫灰
還是黑白電影
或是一幅幅青碧山水
滿眼的石青石綠
偶爾向陽面施以金粉
背後襯著煙波浩淼
一派淡雅
還是，像藍色盲那樣
在連綿不絕的粉紅和淡青中辨別左右西東
每一天都像在高級嬰兒用品店
或者哈囉凱蒂貓主題樂園中
廝混
不過
該慶幸了
他分辨得出紅燈和綠燈的區別
雖然那色調如果教旁人看見準會
心想：詭異呀，故障了嗎？
只是
當他說真美，真漂亮——
誰知道他看見了什麼？
蟲
樹幹上
樹皮下
蟲迂迴爬行出大腦皺摺
金文一般的溝槽
線條圓渾遒勁
孜孜
銘刻著天書
落葉
腳踩在層層落葉上
如棉花
輕軟
又如繽紛的彩屍
昆蟲的
它們——即將腐爛
在原木棧道上
清淺溪水裡
不管是三裂五裂或更多
那些掌狀的葉
交疊鋪張成
拼綴織錦
在分崩離析、爪痕消失
之前
牲禮
他們說：
我們都是這樣活過來的
憑什麼
你就得任情恣意而行？
噢，於是，她看出來了
那一座座寧靜精緻的花園洋房
以及金碧輝煌的大廈名苑
遮掩的都是斑斑的淚痕血跡
鬼影幢幢
他們要她
也搭建起一座心的牢籠
不管是用一支支一觸即燃的火柴棒
還是堅不可破的銅磚鐵瓦
只要她
按時微笑
在眾人注視下上演
溫馨祥和的輕喜劇
他們就會驕傲讚許她稱職得體
慶幸又捕捉到了一個年幼無知的叛徒
令其俯首，做成祭禮
奉祀的儀式得以代代傳承
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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