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纪行

从日本到香港的飞机上，5个小时内无所事事，就写了这个总结。

来日本已经4个多月了，收获非常多，体会非常多，一言难尽，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吧。

文中的种种结论，很多是根据个人体会而来，样本有限，所以如果有偏颇，尽请指出。

1) 概况和整体印象

1.1 实习的地方：NEC的中央研究所

可能对于中国人，NEC是比较陌生的名字，在我申请它的实习之前，我所知也仅限于大学时候买过NEC的空白磁带。但在日本，NEC是非常大的公司，不算各种分公司，有3万多员工。像别的日本大公司（所谓“大手”）一样，NEC从家电、PC、重工业无所不做，它甚至为日本政府设计过一颗卫星，被发射到一个小行星上。我们研究所是整个公司研究的核心，大部分人在一层楼，大概总共有三、四百人吧，很多博士，至少也是硕士。中国人大概有十几个？我认识五六个。做什么方向的都有，我知道的有下一代网络协议、自然语言处理（比如twitter上舆情分析）、新的光感应器件、视频中的人的步态识别，以及我们组的商业数据挖掘系统。

研究所里女生很少，1/10的样子。说起这么低的女生比例，一向文雅的Riki忍不住说Shit, shit.

1.2 工作概况

我们组叫商业数据挖掘组，10个人左右，绝大多数是25-33岁的男生，有一多半还是单身。

我在日本的office，我的mentor Ryohei Fujimaki却在NEC Labs America, 平时email讨论，每周一次Skype meeting。每天的工作很简单，就是看论文和推公式，同事做着别的项目（偏开发些），跟他们没有合作。Fujimaki指定了一个年轻、开朗的同事 Eto(江藤) Riki(力) 照顾我的工作。因为他也用同一套框架推过另外的算法，所以一开始我碰到问题时候，经常问他，但后来越做越深，他就帮不上忙了。

1.3 生活概况

因为和同事没有合作，加上我不会日语，日本人大多英语很烂，我们很少闲聊。碰到杂事了会找Riki求助，他英语也比较好，所以跟他最熟，经常开玩笑。和其他同事的交流主要在午饭时，以及偶尔的酒会。还有另一个中国实习生，东京工业大学的Liu同学，他每周来公司两天，那两天就会聊的很开心，可以随意开日本人的玩笑，不怕被听懂。其他几天就很闷。周末更是难熬，日本同事也不会叫我一块玩（Riki说过要叫我一块爬山，或者吃海鲜，但都没有下文，感觉他们就是说说罢了），幸好日语课上认识了一个德国mm，她经常叫我参加party。后来参加水木日本版聚会，认识了几个朋友，从此周末不那么寂寞了。

1.4 对日本整体的印象

我想大部分人刚到日本的时候，都会喜欢这个地方，到处都干净、整洁，大家和和气气，互相谦让，很守秩序，等电梯都会排队。服务部门态度超级好、超级耐心，总是面带微笑，非常谦卑，即使服务态度号称不错的深圳，也根本没法和日本比。最让人惊异的是，对于常年不变的时刻表，电车（城际和市内的列车，类似于新加坡的MRT）和公交车严格遵守，精准到分，如果贴在墙上的时刻表上说13：40车到，41分到的情况非常罕见。

物质上生活很舒服。每家的卫生间、厨房都同时有冷水和热水，都有澡盆，劳累一天泡个澡，是非常惬意和放松的。在繁华的地段，走几步就是一个餐馆，只是价格比较高，普通的一顿饭要接近1000日元（80rmb，16新币）。即使不繁华的地方，也每一小片就有一个Lawson、7/11等conbini（convenient store的日语）。我住的hotel附近还有无数的风俗店，去逛也不必担心被警察抓，因为是合法的（参见之前的blog）。

文化上，中国人没什么难适应的，日本文化和中国文化很像，比如特别注重集体，一块吃饭时，如果有人买饭比较慢，先找到座位的同事会站着等，人都到了才开始吃。酒会上，如果你够不着菜，别人也会帮你夹。至于等级观念，感觉日本把它表现的很外在，对地位高的人不时鞠躬，说话充满敬语，其实一多半都是废话。这些文化元素其实中国都有，只是没到这个极致，所以接受起来不会像老外那样困难。但日本文化跟中国文化也有许多不同，下面慢慢说。

2) 关于日本人

2.1 先说说日本人的优点

他们工作很认真。在公司路过别人座位时，我很少看到有人在浏览无关网页，相反我时不时的会去刷一下微博。他们经常加班，有几次我赶进度，在公司加班到8点多，别的同事出去吃完晚饭又回来继续加班。当然加班效率就比较低了，经常看些无关网页啥的。听一个别的公司的中国朋友说，她们公司的日本人是为了拿加班费，我想这是一个原因吧，但peer pressure可能也是个原因吧。至于我们组，加班的很重要的原因是年末几个月工作负担比较重，比如Riki经常中午要开会，不开会时，有时也只是买个便当回来吃。12月7号日本地震，这是我在日本碰到最严重的一次，震感最强时，office里桌子上的东西咣咣当当的响，我很想逃出office，这时Riki指着我说，save save, 我说什么？他说：“save your file.”我说还以为你说 “save your life.”他们心里把工作看得真重啊。他们分别的时候祝福语也是“頑張って”（加油），而中国人和西方人一般会说Good luck之类的，因为工作一般不会和快乐的情绪联系在一起。

虽然辛苦，我很少听到日本人抱怨，除了听不懂的因素，我感觉他们的确很少抱怨，偶尔Riki会跟我说句，“I am very tired”，没别的了。在外面的服务人员更是如此，曾经在一个超市买东西，收银员收完钱要对顾客80度鞠躬，顾客排那么长的队，就这么一个个鞠下来，而且一直陪着笑脸。坐公交车时候，司机会用广播叮嘱一番，抓牢扶手小心摔倒什么的，很长一串。我坐了好多次车，没觉得司机在带着敷衍而赶快把这些话说完。

日本人很宽容（或者其实是忍耐？），很少批评别人。我一次在川崎图书馆自习，本来很安静的，有个人在那里看报纸，边看边唱歌，还念念有词（把报纸的关键词念出来），声音很大，但没有一个人去提醒他，甚至没人瞪他，除了我之外。他们心里肯定觉得这人素质低的，但不表现出来。有几次坐电车，一个流浪汉提着一袋垃圾上来，我在他附近，闻到一股恶臭，实在忍不了就换到别的车厢，但日本人好像没什么反应，连掩鼻的都没有。还有次在公司里，我座位旁边坐了一个不认识的人，Riki跟他介绍我，我们就打了个招呼，他肚子超大，双目无神，感觉经常醉酒的样子。他不在的时候我问Riki，他说这是商务部的同事。我说“I feel he looks wasted, not the same type of person as us。”Riki说“Your words are very interesting.”我说你没同感吗？他用手比划着，悄声说，一点点。我感觉他们并不是虚伪，心里有意见不说，而是长期不习惯表达对别人的不满，以至于很难意识到自己的不满，尽管下意识是不满的，也表达不出。我曾经几次在街头看到打扮的花枝招展的60多岁的老女人，心中只有一个形容词“老妖怪”，但她们还是很自信的走着，我觉得可能跟她们从周围听不到批评声有关系吧。

日本人很替别人考虑，他们举止总是小心谨慎的，生怕打扰到别人。有时候在拐弯的地方碰到迎面过来的人，对方一般会紧张的稍稍鞠躬，点头，说すみません（对不起）。一些有修养的日本人在吃完饭后会把一次性筷子插回纸袋里，让服务员在收拾时候感觉不那么恶心。有次在一个中国拉面店吃饭，店里没有服务员，只有厨师，日本人就把吃完的碗放到台子上，方便厨师收拾桌子。但是也有4,50岁的中年人在餐厅因为一点小事骂服务员的，他们大概是压力大，又没有发泄的地方吧，只好拿可怜的服务员出气。电梯里，离按钮最近的人，在到达自己楼层时会按着开门键，让别人都出去了自己再出。公共场合，几乎没有人会大声吵嚷，除了小孩和一些青少年。电车上，到处都是“请关闭或静音手机”的标志，几乎没有人打电话，也听不到短信声。

日本人非常遵纪守法，有时甚至到了类似强迫症的地步。东京大学校内有许多银杏树，秋天结了银杏果，旁边有标志说“摘果子非法”，所以没有任何人动，最后果子全落地烂掉。一个中国朋友曾经在路边，顺手摘了朵从一户人家院子里伸出来的花，她的日本朋友严肃的说这是“偷窃”。公司里倒垃圾的地方，分了纸、可燃物、塑料、金属、PET瓶子等多类，绝大部分同事都会仔细的把垃圾分开扔。据说扔饮料瓶时，饮料瓶身上印着商标的塑料包装和瓶身属于两类垃圾，需要先把塑料包装撕下来，分别扔，日本人都能做到，而生产厂家也贴心的在塑料包装上加上易撕口，方便大家撕。在《An Unprogrammed Life》中，William Saito举了个极端的例子，1995年神户大地震后，大量伤员需要治疗，当地缺乏足够的医疗人员，国际上有许多医生、护士作为志愿者来到日本，想出一份力。但日本规定，只有通过日本一项严格的行医资格考试的人，才能行医，因此这些外国人在机场被拒绝入境，因为他们当然没有参加这个考试。所以2011年大地震后，他为了避免悲剧重演，花了很大力量在日本政府高层协调（他和日本政府有许多connection），他的主要贡献就是让日本政府允许外国医务工作者进入日本救助，以及允许使用大量未经日本政府审批的捐献的药物。

2.2 说说日本人的坏话

日本人很严肃。他们很少笑，也从来没听到他们哼歌。只有在酒会上，你会听到他们开怀大笑。他们也很少开玩笑，反而是我们这些中国人去想办法开点玩笑，活跃气氛。他们偶尔开玩笑，也常常是说些利用谐音的冷笑话。感觉他们（至少我的那些同事）眼里除了女生，似乎只有工作。有次Riki看到一个日本大学选美的网页，给旁边同事看，问他喜欢哪个女生，他就问，why you view this webpage? Riki赶忙跟他解释说，现在是中午休息时间，所以就看了下。

日本的同事关系比较拘谨，大家彼此都客气的称呼姓＋san，所以别人都用Eto san称呼Riki, 只有我叫他名字。Riki有时会和旁边的同事闲聊，先说すみません（对不起打扰了），聊完之后也要说对不起。见面打招呼形式感很强，每天上班第一次碰到，打个招呼，之后如果在走道碰到，就面无表情的点个头过去。

男同事里，有一半以上都很腼腆，一块吃饭的时候，经常冷场。他们在女生面前，尤其胆小，碰到喜欢的女生也不敢约出来玩，搞得我还要经常鼓励他们大胆。据一个日本姐姐说，这是普遍现象，很多时候女生主动表白，甚至还有女生向男生求婚的。所以日本男人被女人鄙称为“食草族”。据说因为太面，缺乏男人气，或者太沉默，很多男人相亲失败，他们就一次次的参加“合コン”（类似相亲会）。Liu同学在NEC的farewell party，只有3个同事参加（包括我），因为大部分人都去“合コン”了。

中国人抱怨日本人最多的，是人情淡漠。比如我认识一个女生，她交过一个日本男友，他有姐姐妹妹，但从来不联系，她想对亲姐妹都这样，以后对自己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另外他们吃饭从来都是AA，她受不了，就分了。这女生还有个日本女同事，亲妹妹和她一块在东京租房，房租是AA. Riki有次生病，脸色很不好，当时日本有流行感冒，同事首先说的不是你赶快去看病，而是怕传染，让他不要来上班了。我21号离的职，27号去公司办点事，走的时候，Riki跟大家说我明天就要离开日本了，他们简单说了两句就沉默了，没感觉到有什么不舍，反而是我心里难受，说了些欢迎他们去新加坡玩，以及新年祝福的话。就类似的情况我和一个朋友抱怨过，她说因为我是短期的intern，结束以后也没啥合作，不需要维持我这个关系，所以表现就比较冷淡，对于重要的关系，他们会做的很周到的，我想很可能是，那就这样吧。

日本人喜欢独居。同事们似乎都不喜欢住公司的集体宿舍，有钱了就会搬出去，但搬出去也不会找好友合租，他们似乎只喜欢一个人住，或者和男/女朋友同居。駅（车站）里，等车的人几乎一律都在低头看手机。日本人几乎从不跟陌生人搭讪，所以有次我在街上看到一辆卡车车身写着巨大的口号“跟街上的陌生人谈恋爱吧”，觉得非常惊异，日本人怎么可能做到呢？总体上，出过国的日本人会有所不同，会显得稍友好、关心人、思想open（指对别的国家好奇，看事情更宽容）一些，比如一个同事曾经在酒会上跟我说，如果酒会结束的晚，没车回去的话，我可以住他家里。但本质上都是日本人，骨子里的冷漠是一样的（这个同事在我离开NEC的时候就很冷淡）。但在酒会上，大家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一下子有了生气和活力，说话的尺度也大了很多。如果有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在场，那就更是热闹非凡。所以日本男人常常下班后一块去喝酒，大概是为了弥补平时缺失的亲切感吧。

2.3 日本女生

和男生相比，日本女生仿佛是另一个物种。她们大都活泼外向，爱说爱笑，关心别人，重视感情。可惜周围同事大部分是男的，少数几个女生，又大都英语不好，基本没什么交流，除了两个姐姐，其中之一今天给我发信祝福，我很感动。在最后一次忘年会（年末聚会，看看吧，他们好像生活里有很多烦恼需要忘掉）时，有几个在校女生参加，聊了一点，感觉很亲切，没什么距离感。不知道是什么因素造成日本男女的这种差异，也许一部分原因是日本女人压力比较小？大多女人生小孩后就不工作了，而她们择偶时，也经常会要求男人的工资能养活两个人。这样男人想娶到老婆，不得不拼命干活，争取升职，但大部分还是屌丝，所以很不开心？但再一想，生活的屌丝也可以活的开心的，所以肯定没这么简单。

2.4 日本人的性观念

这方面我了解非常少，毕竟跟日本人的交情还很浅，没聊到这些。但在日本的中国人普遍反映，日本人是比较保守的，尽管婚前性行为比较普遍，但绝对不是一个乱搞的民族。至于以前听说的乱伦，更是只有小说和漫画里出现的情节，现实里是非常罕见的，日本文化里这些是禁忌（http://hagakurecafe.gozaru.jp/iro34kinsinsoukan.html）。但是有一点区别，他们对上班的女生去风俗店赚外快这种事情似乎比较宽容，不觉得那些女的多不好。

3) 对日本公司的感觉，整体上是负面的

3.1 各种抱怨

比如那个德国mm，她做市场调查的，她说公司里经常开会，大家提了很多不错的建议，比如要调查其他国家这个产品市场怎样。但开完会，她问同事说，我们该怎么开展调查呢？同事睁大了眼睛说，我们只是说说罢了，并不需要去做。她很不理解：既然如此，何必开这些会呢？就为了装装样子吗？感觉日本公司有点像中国政府，喜欢紧跟时代，别的国家怎么做的，我们也要做，但只是嘴上讲讲，看起来好像在与时俱进，不被人骂“不思进取”就行了。我们组也是几乎天天开会（不包括我），我曾经问小坂，干嘛开这么多会？他说这些会都是有意义的，否则森永（team leader）就会把这些会砍掉。希望如此吧。

我自己在微博上抱怨过，NEC太保护知识产权，什么都是confidential的。

比如作为intern，我是没有权利参加公司其他部门的poster exhibition的。但好心的Riki给我看了一个公司网页，其中列出了各个组展示的大致内容，我才总算对研究所在做什么，有了个大概了解。即使这样一个毫无细节的网页，我也只能在他的电脑上看，我说你能不能把网页存下来发给我，他说不行，这是confidential的。

另外，我想把我的方法用到小坂的项目里，他说可以试试，但结果好坏是机密，我不能告诉你。我说你只告诉我是better or not就行了，如果好的话也让我对自己的方法有些信心，他想了想，总算同意了，但我的结果和别的方法性能差别多少，这绝对是不能说的。与之相反，听说美国公司对intern就不会这么戒备。

另外，从一个人那里听说，能让我试我的方法已经不错了。他说：“日本公司能给你试试就不错了，在日本公司，做点实验痛苦死，你的跟每一个管理层人员解释什么是SVM，然后还问你，你这个能给我带来多少利润？所有计划书做好之前，看不到数据！” 这么多约束，公司怎么创新？所以在信息技术时代，传统日本的大公司在硬件、制造业上很强，但互联网等创新驱动的行业，进步就像蜗牛一样缓慢，眼红别的国家的成功，却看不到什么有影响的创新。

3.2 分析原因

个人觉得，日本公司虽然是私企，却很像中国的国企。因为大手往往历史悠久，人员众多，自然等级森严，普通员工要被压在高高的金字塔底下。而上司又想着晋升，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所以再好的创意也很难被采纳。而且作为日本本土公司，日本文化的种种弊端就造成了公司管理的各种问题。比如在《An Unprogrammed Life》里，William Saito说，他曾经在一家著名日企的董事会呆过。在西方国家，董事会是最高权力机关，董事们可以批评总裁的决策，甚至可以罢免总裁。但日本公司里，董事会只是个摆设，他曾经批评过公司的决策，但其他董事纷纷劝他，说公司领导层的和谐、团结很重要，你投反对票，这不利于公司的形象。所以借来的西方制度完全变味了。另一方面，由于大手有雄厚的资源，可以很快介入新兴产业（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大手会无所不做），这样小公司就很难跟他们竞争而存活下来，这是很不利于创业公司成长的。而且日本人选择合作伙伴时，很重视对方公司的声誉，小公司也不好拉业务。

而中国呢，在2000年左右出现一大批互联网创业公司，创始人往往是海龟，他们知道美国公司是什么样，就在中国创造出类似的制度，而且幸好当时还没有国企入场，让创业公司成长了起来。所以现在除了死气沉沉的国企，我们还有许多有活力的私企。

可以想象，在日本这样死板的企业氛围里，一个头脑富有创意、满怀热望的年轻人，很容易感到窒息而变成和老同事差不多，像机器一样工作，不会想着怎么改进（有好idea也没人care），工作之余只会想着怎么找点乐子对冲工作的沉闷。个人觉得这将是日本经济保持活力，继续发展的最难克服的问题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