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名 茜路

楔子

「煢煢燭影心惴惴,灼灼春華柳依依。」

「朔夜將盡紅楓逝,皎月初上蓮方生。」

椿花的妖香攀上少年的肩頭,在鼻尖上輕輕留下一吻。奈何紅楓已逝,獨留花影於夜中

垂淚。

壹、 壹、赤紅之子

看哪、看哪,孤山野嶺,煙雲繚繞,隱匿於蠻荒之處,鮮紅椿花疊映下,有一曲徑通幽,人

稱「茜路」。

日暮時分,赤色殘陽斜照,在渺渺煙嵐內,佇足傾聽。由遠至近,木屐喀噔作響,便見數名

身著華服、面遮薄紗的少女,沿著椿花延伸之處,步上石階,消失於層層迷霧中。木屐喀噔

的足音,又由近復遠。

若循聲走入煙霧之中,妖嬈的花香便會將來客引向山林深處,那便是眾妖之鄉:永夜的茜路

之末。既入,則不得復出,永生將受困於花香與祭典的夢境裡。

茜路之末,是眾妖的故鄉呀!

戴著面具的少女,笑吟吟地伸出手來呀!

鮮花迷霧圍繞的地方,永不結束的祭典呀!

讓我們起舞吧!隨著歌聲和花香......

黑髮的女人一邊輕輕拍撫著蓮的背,一邊哼唱著村裡自古流傳下來的童謠,她的面色是如此溫婉。

童謠中說的「茜路之末」,就在蓮和母親生活的村子裡,那是一座山。當你穿過重重疊疊的朱

紅鳥居,便會見到那條大人口中的「茜路」。如火焰般的燈籠一路往山裡延伸,蔓延鮮豔椿花

的石階、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在遙遠的彼方是妖怪的家。

「母親。」蓮抬起頭,一雙奇異的金色眼眸望著母親。「茜路真的會吃人嗎?妖怪的祭典比我們的更熱鬧吧?」

女人揉揉少年的頭,不疾不徐地開口:「無須探究、無須好奇,我們代代皆為神明效勞,無須

接觸妖物的世界。妖、靈,乃至魂魄,滯留於現世之異物,皆是神明拋棄之子,不得探觸。

你這雙美麗的眼眸也是神明贈與我們的珍寶,不能讓它們沾上一絲汙穢。」

風清月明,夜色如墨,蓮枕著母親的大腿,心中小小的好奇心油然而生。寺廟、神明什麼的,

蓮不甚了解,更沒心思接觸,他較想知道,那條茜路會通到哪裡?妖怪的祭典又是什麼樣子呢?

萬籟俱寂,漏盡更闌,蓮劃了火柴,點燃一根蠟燭,趁著母親入睡時悄悄溜出家門。長夜漫

漫,星點如雪,少年提著燈,依著童謠所述,穿越重重鳥居,來到了山腳下。即使夜已深,

紅燈籠依舊閃著豔紅的火光,筆直地綿延至看不到的盡頭。

濃霧伴隨著水氣,石階潤濕而水光氾濫,映著燈籠紅光,恰似地面留下火星般妖嬈神秘。椿

花的妖香攀上少年的肩頭,在鼻尖輕輕留下一吻。

雖不見那些遮面華服的年輕少女,佇立在山腳仍舊能聽見高處隱隱傳來木屐敲擊石階的清脆

響聲,及近似人類的笑聲。蓮躊躇不前,要是這麼貿然闖入,是否就如同傳說所述,再也不得回到現世之中?

忽然,一陣腳步聲緩緩走近身後,蓮驚愕地回眸,深怕母親及村內大人發現自己。霎時,一

道陌生的身影出現在他面前。來者是名少年,年紀似乎稍長於蓮,雖身著和服,卻不像村裡

人。少年和服的顏色是鮮艷的朱紅,而頭髮則是如血液般的赭紅。

跟隨在赤紅的少年旁,是數名身著全白狩衣、手持燈籠的家僕。家僕臉上皆掛著一塊白布,

遮去了面容,而布上皆用紅墨描繪了花紋:一個宛若眼睛的家紋。

「來者何人?」少年語氣凜然,卻不見一絲不悅。「這真是來了個稀客,茜路可不是兒童的遊樂場所。」

蓮惶恐地向左右張望,似乎是被赤紅少年的家僕嚇著了。於是,少年手一揮,家僕們便如幻

影般瞬間消散,僅留下幾縷輕煙。

「莫非是想上山?無須驚慌,這山不吃人,我輩會為你指路。」

未等蓮回應,少年忽地抓起他的手,輕巧地躍上石階。石階濺起細微的水花,少年頭也不回

地拉著蓮往上奔,速度之快,讓沿路的椿花在蓮的眼裡成為一片模糊的豔紅。

蓮望著少年的背影,濃密的紅髮在腦後束成一綹,似有生命般隨著奔跑的步伐一路晃動。少

年腳步輕快,身上墜鍊鈴鐺發出清脆的響聲,腰間還綁著一把短刀,貌似是習武之人。

被拉著跑了一段路,卻未見少年疲態,倒是蓮扶著石燈籠,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少年稍稍

環顧了四周,須臾,他吹著口哨,原本昏暗潮濕的山間小路瞬間燈火通明,出現了唱著歌的

熱鬧人群,以及綿延千里的遊行隊伍。細看這場祭典卻有些不同,來來往往的人群,有的長

著狐狸尾巴、有的額頭上生著兩隻尖角,應該不是普通人類。

眼前的畫面深深震撼著蓮,原來童謠傳說中那條「茜路」真實存在。赤紅少年見這人類小孩

一臉宛若發現奇珍異寶的神情,忍不住笑出聲。

「人類可真有趣!我帶你去看個更神奇的。」

他拉著蓮穿過重重人海,身邊不時會投來詫異的視線,及旁人的竊竊私語。「人類」對這裡的

妖怪似乎是很特殊的存在,即使跟在少年身後,蓮還是略感不適,握著對方的手又捏緊了些,貼緊那稍微高出他一些的少年的背。

「牽緊,這裡妖氣重,別好奇!沒有御守,就不得伸手碰任何東西。」

少年拉著他,從人群中一躍而出。在看似空曠的夜空,少年卻能拉著蓮走在虛無中。不,少

年踩過的地方似乎有條長長的階梯,通往人群盡頭最高的建築,有些懼高的蓮閉上眼睛,任憑赤紅少年帶著他。

「到了。」蓮半信半疑地睜眼,對方將他帶到屋頂上,在至高處能見到下方綿延的人群,燈

火如星點般閃爍,夏日山間的清風帶著一絲椿花的香味。眼前的景象讓蓮看得入迷,自出生

以來便在山腳下度過,他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景色,即便是村裡的酬神祭也無法相提並論。

「茜路並沒有人類所述的駭人,說茜路會吃人的謠言,也只是人們在霧中迷路罷了。」赤紅

少年悠悠開口:「若你喜歡這兒,我可以寫張籤詩當作御守,你想來,隨時歡迎。」

蓮滿懷期待地抬頭,和少年四目交接。少年見狀,輕笑了一聲,彈了個響指,那些身著華服

的遮面少女砰的一聲出現在赤紅少年身邊,她們笑吟吟地遞上符紙,隨即笑著消失。

「你應該很常見到她們吧?她們和剛剛那些白色的妖一樣,都是我的侍從。雖然這些女孩們

是家僕,但她們特別愛玩,討厭天天待在宅邸裡處理無聊的家務事。」

「好了,站遠一些。」少年將符紙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夾著,口中默念著一段咒文。只見符紙

倏地燃起一簇火焰,鮮紅符文沿著燃燒的軌跡緩緩顯現,像用墨水寫上去一般閃著小小的水光。

少年將妖力注入到那張小小的符紙裡,將它交到蓮的手中。

「以後出入這裡,一定要記得帶著這張,若是在路上遇到那些女孩子,就將張符紙交給她們,

她們會帶你來見我。」

他又偏著頭,稍加思索,抽出插在腰間的一枝椿花交給蓮。

「這個也一起收著吧,施過妖術,不會凋謝的。天快亮了,讓我送你回去吧。」

少年彈了個響指,蓮手中捏著的符紙又燃起火光,他嚇得想將火給捻熄,少年卻出聲打斷他:

「這符紙不會燒壞的,好好拿著。」蓮閉上眼睛,直至耳邊喧囂歸於寧靜。再度睜開眼睛時,

蓮已被送回自己的臥房,而天際剛翻起魚肚白。蓮愣愣地握著完好無損的符紙和那株椿花,有些出神。

「難得今天這麼早起,小蓮。」母親拉開房門,有些意外地說到。

蓮急忙將東西藏在身後,倉促地點了點頭。

母親不疑有他,輕柔地拉上門,回房洗漱更衣,準備去寺廟裡祭拜神明。蓮鬆了一口氣,起

身將椿花藏進衣櫥裡。

服侍赤紅少年的少女們偷偷地坐在蓮房間窗外的樹上,意有所指地笑著,哼著:

「神明的孩子,有仙家的眼。」

「被鮮花圍繞的孩子,純白心靈的孩子。」

「找到了!找到了!城主大人逝去的故友。」

貳、 貳、夕陽、紅楓,與仙家之眼

蓮總能找到時間溜出家門,偷偷地跟在少女們的身後。少女們會牽著他的手,帶他到少年的

宅邸裡。少年會先為蓮泡上一壺好茶,坐在桌前看著深奧的書,和蓮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

他們追逐過夏日的螢火蟲,在初秋略帶潮濕的晚風中,赤著腳坐在後院的小水池邊談心。

即便能以「朋友」相稱,少年知道蓮的一切,蓮卻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少年看似友善,

但兩人之間像是隔著一層紗,總是如此朦朧不清。尤其赤紅少年看起來明明和自己年紀相仿,

但無論家僕或前來覲見的客人,皆是尊敬地稱呼少年為「城主大人」,即便是兩鬢斑白的老者

也是如此。

對於如此的身分不對等,蓮心底有些不安,他問過少年,對方卻只以「你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當作理由。看著少年認真回答的面容,蓮不好意思追問,只能乖巧的坐在少年身邊喝著茶。

少年望著書本喃喃自語。須臾,像是想到了什麼,猛地起身。「走吧,蓮!有個東西一定要給你看看。」

他拉著蓮來到宅邸後院,後院種著數棵楓紅,此時秋意正濃,恰好是紅葉飄落的季節。皎潔

的月光輕柔地落在兩人身上,蓮忽然想到什麼似地抬頭一看。啊!今日正好滿月,蓮總能被

這些美景吸引,那雙琥珀色的眼瞳閃著微光。

蓮說道:「不知不覺也是秋季了,只不過我還沒見過這麼大的庭院,還有這麼漂亮的楓紅。」

少年笑著注視蓮滿懷欣喜的側臉,舊時的記憶和眼前畫面重合,讓他眼前一陣眩暈。

一樣的場景、相似的面容,但坐在身邊的卻不是那個熟悉的友人。美景依舊,只嘆故人早已

不再。他仍能憶起那故友的笑容,但再長遠的思念也傳遞不到對方心中。

那人和蓮長的極為相似,都有著一雙人類不會擁有的金黃色瞳仁,那是仙家血脈的象徵。是

他拯救了赤紅少年,將他帶離那無盡的黑夜,仙家之子長伴神明身邊,卻仍執意牽起妖物的手。

仙家之子給少年取了名,教會他說話,帶他欣賞世間一切美好。少年曾以為自己能如此平凡

而快樂的度過一生,現實卻強制剝奪了這個願望。

兩個年幼的身影,在夕陽照耀著的山上嬉戲奔跑。山間小溪閃爍著金黃色的光芒,並肩而立

的影子被拉得好長好長。

「我們會做一輩子的朋友嗎?」赤紅少年懵懂地問到,仙家之子只是看著遠方微笑,並未回答。

「我會與你的夢一同,伴你身旁,在這個美夢飛揚的地方。」那名仙家之子意味深長的說到:

「以日月與星點作路標,他們會指引你找到黎明。」

之後的好幾天,那名仙家之子再也沒回到這座山頭探望少年。又過了幾天,眾神對這座山降

下了神罰,森林大火吞噬了少年僅有的家。原來,那位當初朝他伸手的仙家之子早已被眾神處決。

對方早知道自己會受到神罰,便早早離開少年身邊。不料,神明的怒火依舊傷害了他。神明

未曾可憐過他們,也未曾將視線落於他們這些妖上。妖,終究是神明的棄子,是不值得憐愛的物種。

少年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山林被焚毀,聽著人類驚慌的尖叫聲,看著樹木化為灰燼,那些馳騁

於山林間的記憶也隨著火焰消散而去。

他無能為力。

之後的十年、二十年,少年流浪於人間,救下了許多受人類虐待或無家可歸的妖們。即便在

路上受了各種大大小小的傷,他從未停下他的腳步,因為他不願看到其他同伴和他受到一樣

的痛苦。

少年身邊追隨圍繞的人越來越多,其中不乏有人詢問他的名字。

「長年浪跡江湖,敝人無姓,僅以『茜』字為名。」只有他知道,「茜」是那名仙家之子的名字。

「我會與夢一同,伴你身旁。」他將虛無縹緲的夢賦予沉重的意義,將他的名字牢牢記在心底。

他回到當初被燒毀的山裡,久未整理的山林依舊死氣沉沉,他以這裡為家,為眾妖們建立了

一個可以安心生活的城邦,並以仙家之子之名,將此地命名為「茜路」。

那便是他生存的意義。

蓮望著出神的茜,他伸手用袖子抹去茜臉上的淚珠。此舉似乎驚動到了他,少年連連後退好

幾步,下意識護住自己的臉。蓮雖然有些害怕,卻還是試圖靠近茜,對方卻拍開他的手,並順手喚了家僕過來。

「蓮,抱歉。我身體不太舒服,你先回去吧。」女孩們將茜送回屋裡,籤詩也將蓮送回自己

的房間。其中一位少女看著蓮臨走前有些失落的神情,自己偷偷畫了個陣法跟上他。

蓮握著那張籤詩,對茜異常的舉動多少有些介懷,但對方要求他回家,他也不好意思繼續追問下去。

「啊!蓮大人,我看您似乎心情不太好就擅自跟過來了。」忽然有個女孩子的聲音打斷了蓮

的思緒,家僕少女坐在窗前,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我有些事情想跟您說。」

女孩向蓮講述了茜的故事,包括他使用著故友的名字生活、這座山曾受過神罰的故事。

「我和其他姊妹都是被茜大人救下來的。我們曾作為玩物供商人買賣賞玩,是茜大人帶著我

們逃離那地獄般的環境,他賦予我們新生,我們便發誓要永遠追隨茜大人。」

「不只我們,所有在茜路生活的妖們,大家都受過茜大人的恩惠。只不過每到秋季,茜大人

會突然變得感傷。據說真正的『茜』,正是在秋季的月圓之日,被神明奪去生命的。」

「他和蓮大人您一樣,有著琥珀色的眼睛,我們稱之為『仙家之眼』,是神明的孩子才有的瞳仁。」

蓮沉思了許久,女孩默默起身,臨走前不忘再提一句:「請蓮大人別誤會茜大人,他還是很歡

迎您來的。」他點點頭,女孩便化為一縷輕煙消失了。

蓮並未發現,母親從頭到尾都站在他的房門外,將對話聽得一清二楚。女人不可置信,長年

侍奉神明的她、如此虔誠的她,她的孩子竟然和妖物們打交道,妖怪們甚至公然闖入人類的地盤。

為了繼續讓神明保佑他們,保佑這個家和村子,她勢必得剷除任何會招致神明不悅的因素。

當晚蓮未能入眠,他看著窗外繁星點點,睡意卻遲遲不到來。

而茜坐也在窗前,嘆了一口長氣。他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卻不知從何開始說起。參、 參、與夢一同,伴在我身旁。

之後的數天,蓮並沒有再去拜訪茜,只是不停擺弄著那朵茜贈與他的椿花。蓮的母親早早看出兒子的不對勁,但她卻沒有說破。

雨漣漣、風蕭蕭,過了十餘天,蓮終於下定決心要回去找茜。他抓著籤詩,撐著最喜歡的紙

傘,踩著期待的步伐前往熟悉的山腳下。

濛濛朔夜煙嵐繞,一切都變得出奇昏暗,鳥居在雨中卻更顯鮮紅。穿越鳥居時,蓮踢到了個

燈籠。那燈籠是掛在山腳入口的,現在卻沾滿汙泥,狼狽地落在地上,失去原有的豔紅光澤。

椿花的花瓣也四散各處,揉合著泥地與花朵的暗香,七零八落的被塵土玷汙。

蓮有種不好的預感,他從未見到茜路如此荒蕪的模樣。他扔下紙傘,用盡全力奔去山腳下。

途中,一個重心不穩,蓮踉蹌了一下。即便拐了腳,他還是堅持跑向前方。

眼前的景象把蓮嚇的說不出話,山腳被村裡的男人們鬧哄哄地包圍著。有的手持利刃,有的

抓緊斧頭和火把。茜面對著眾人,以捍衛的姿態站在石階上,將長年綁在側腰的短刀抽了出

來,另一手夾著符紙。此時,穿著白色狩衣的隨從們也握著弓箭,持滿未發,雙方劍拔弩張。

「茜!」蓮仍喘著氣,卻忍不住出聲叫了茜。「發生什麼事了?」茜還未回話,倒是蓮的母親先奔向蓮,擋在他身前,一臉擔心地護住自己的孩子。

「我的孩子,為何受了妖物侵擾?神明賜予你這雙瞳眸,你卻背棄了神明!這雙仙家之眼,

必須是生來守護人們的,而不是與妖物同流合污!」

「為了保護你,我的小蓮......我們勢必得袚除這些異世之物。」

蓮強行掙脫母親的懷抱,越過村民們跑上石階,抓住茜的手腕喊到:「我們一起逃走吧,現在

跑的話還來得及!」

「我得保護我的家人。」茜握緊手中的短刀,「我不能拋棄他們。」

蓮轉頭看著村裡的大人,所有人都露出驚愕的神色,他轉身擋在茜的面前,阻止大人們繼續前進。

「茜並沒有做錯什麼事。」淚水在蓮的眼眶中打轉,「仙人為了保護他,犧牲了自己。他現在

只是想保護自己的家人,卻被你們這樣攻擊,要是茜真的這麼壞,那你們先把我殺掉吧,是我自己想找茜玩的!」

驚雷乍響,驟雨崩落。雨水帶著刺骨的寒氣滲進蓮的身體,但他的身和心卻絲毫未動搖。

「蓮,」茜抓住蓮的肩膀,將他輕輕推到一旁。「要是我會畏懼死亡,當初就不會選擇浪跡人間十餘年了。」

他執起短刀,二話不說地朝著人群奔去。第一刀筆直地刺進一個男人的咽喉,鮮血染紅了半

張臉,襯得那朱紅色的衣裳更加鮮艷。隨從們也重新拉起弓,原本寧靜的山腳頓時兵荒馬亂,

吵雜紛亂不堪。家僕少女們試圖帶走蓮,他卻站在原地,怎麼都不願離去。

有火把掉在地上了,點燃了散落路旁、破碎一地的燈籠。蓮此時才看清楚地看到些大人們的

表情,厭惡、憤怒、嫌棄,原本和藹的村民,此時是如此的醜陋。

家僕少女見拉不動蓮,只能抽出符紙,施了個簡單的咒術,避免他受任何戰亂的侵擾,而後迅速離開,代替茜安撫茜路的居民們。

地面上濺出越來越多的血跡,茜的身上也逐漸出現大大小小的傷痕,精細的和服繡線被火燒得斷裂,昂貴的絲綢被也撕扯成碎布。

茜的臉上濺滿血液,伴著被劃傷的傷口,本就全身赤紅的他此時顯得更加腥紅。他揮著短刀,

輕巧地在人群間穿梭,行經之處皆被血液染紅,地面碎裂的白色椿花也一併被染成鮮紅。

屐齒踩碎了椿花,破碎的花瓣被碾為泥、化成土,在火光熠熠的地面可憐地垂淚。人類也一

個接著一個地倒下,眼看勝利近在眼前,茜咧起一個毛骨悚然的笑容。

蓮從未見過這樣的茜,他害怕地大聲喊了茜的名字。

「茜!」

茜聞聲轉頭,卻沒注意到後方女人拿著刀,倏地刺穿了他的身體。

四周頓時失去聲音,蓮屏住呼吸,斗大的淚珠從眼眶中滑落,混著雨水滴落地面。茜咳了一

口血,緊握著短刀的手也逐漸鬆開,利刃鏗地一聲落在地面,上頭沾滿血跡。

刺傷他的人正是蓮的母親,女人手持長刀,淌著名為「大義」的淚水,誓言要守護村裡的信仰。

蓮跌跌撞撞地衝到母親面前,抱住失去力氣的茜,哭著求她住手。

「母親,求您放過茜吧......」蓮不停抽泣,他伸手想替茜止血,對方卻只是輕輕握住他的手。

女人驚呆地望著懷抱妖物的兒子,她無法接受兒子替妖怪說話,扔下了手中的長刀,失魂落

魄地跪倒在地。蓮卻無暇他顧,只緊張著茜的傷勢。

就連雨水也沖不掉茜臉上的血污,但此時他的眼神卻無比柔和。他伸手輕撫蓮的臉龐,有些

愧疚地說道:「對不起,嚇著你了......」

蓮泣不成聲,只是不斷地搖頭。

「蓮,聽我說。」茜有些吃力地開口:「你和真正的『茜』特別相像,仙家之眼也好、涉世未

深的個性也好,確實讓我想念起我的故友。」

「仙家之眼並不是神明對你的束縛,而是一種祝福。這雙美麗的眼眸,正是被愛著的象徵。」

「無論是人、抑或是妖,我們總在互相照亮彼此的生命,即便世事無常,卻依舊堅韌挺拔。」

「『茜』也好、蓮也好,你們照亮我的生命,即使是神明也無法捻熄這簇光芒。」

「我並不是『茜』,也永遠無法成為他。」

「我是『楓』,這是真正的『茜』賦予我的名字。」

「如同當初『茜』跟我說的,我也要跟你說。」

茜用盡最後的力氣起身,抱住不斷哭泣的蓮。

「如今在這茜色之路,我將會與夢一同,伴你身旁。」

話音剛落,那隻輕輕拍撫蓮背部的手便失去力氣地垂下。蓮終於放聲大哭,他緊抱住茜,暗自希望他能再次醒來。

眾妖們似乎也感知到噩耗,紛紛離開茜路,圍繞在蓮的身邊。家僕少女們摘下尚未損毀的椿

花,輕輕地置於茜的手心。穿著華服的她們早已不在乎裙擺沾到泥砂,一同靠在蓮的身畔哭泣。

白狩衣的隨從們對著茜跪下行禮,茜路的居民們也隨之開始敬禮。

那朵永不凋謝的椿花,在無人發現的角落化為灰燼。

雨越下越大,如淚如怨,帶著深深的悲痛嵌進蓮的心中。這既不是神罰、也並非天災,而是

人類對異族的排斥所造成的人禍。

肆、 肆、茜路

茜路一戰後,蓮的母親徹底失去理智,她陷入長時間的睡眠狀態,即便醒來也不太說話,無

法再繼續擔任神社宮主的職位,便交由巫女們延續香火。

蓮還是會拜訪茜路,會和家僕少女們聊天,一同養護新栽的椿花。

茜路失去城主後動盪了一段時間,當初來找蓮的那位少女出手整治了茜路的環境,才有效地

改善了戰後茜路的不安。

村裡人不再打擾那座山,也不再打擾蓮母子倆,他們稱呼蓮為「戴著椿花的半仙之子」。

歲月宛如白駒過隙,轉眼間,五年、十年已過,蓮早已長大成人,不再是以前那個膽小愛哭

的孩子。母親因病逝世,在那之後,他不結婚、不繼任神社住持、不離開這個村子,作為這

場鬧劇的唯一紀錄者,他選擇將這些記憶永遠留存。

即便面對周遭長輩的不諒解,他也毫不畏懼,他執筆寫下自己和茜所交織的故事,改寫兒時

的童謠,「茜路」成了一個快樂的世外桃源。

每每秋末第一個朔月之日,蓮都會回到那山腳,在階梯前親手放下一朵椿花及一首籤詩,正

如同當年他和茜第一次見面時一樣。

他知道茜會永遠在那等他。「煢煢燭影心惴惴,灼灼春華柳依依。」

「朔夜將盡紅楓逝,皎月初上蓮方生。」

一隻鮮紅色的蝴蝶停在椿花上,久未離去。

今年,蓮在籤詩背面加了一個批註:「與夢一同,伴我身旁。」

看哪、看哪,孤山野嶺,煙雲繚繞,隱匿於蠻荒之處,鮮紅椿花疊映下,有一曲徑通幽,人

稱「茜路」。

日暮時分,赤色殘陽更斜,渺渺煙嵐,佇足悉聽,遠處木屐喀噔作響,便見數名身著華服、

面遮薄紗的少女,沿著椿花延伸之處,步上石階,消失於層層迷霧中,木屐喀噔的足音,又由近復遠。

若循聲走入煙霧之中,妖嬈的花香便會將來客引向山林深處,那便是眾妖之鄉,永夜的茜路之末。內有一赤色之子,乃茜路之主,其名為「茜」。

月皎皎、風蕭蕭,雨漣漣、火熒熒,欣欣之喜紛沓而至。

椿花伏於石階,開枝展芽、伸展蕊瓣、暗送妖香。

詩歌管絃引身心皆醉,花鳥戲詠邀君子共賞,明月高懸照人間。

春宵苦短,牽手為圓,一同起舞,吟詠清風、品賞明月。

飛飛揚揚,我們的身影並肩而立;兜兜轉轉,而你的容貌一如以往。

時光飛逝、白駒過隙,經年流轉、記憶馳騁。

心裡想對你說的話,全部托給微風飛向遠方。

評語:

本篇小說主要以妖界受到他界的撻伐為背景,三個主要人物分處三界,妖界的為「楓」、仙界的「茜」、人界的「蓮」。全文以妖族的「楓」為主軸,橫跨昔、今兩

線:昔者,「楓」與仙家之子「茜」交好,觸怒仙界,處決了「茜」,更降大火焚燬妖族所居之山林;

今者,人界的「蓮」,為具有仙家之眼的人類,因好奇而進入茜路,與「楓」成為好友。然在蓮母發現此事後,帶領村民圍剿茜路,「楓」於此戰役中殞命。

作者的文筆洗鍊,意象的運用頗為精采,題名為「茜路」,此意象渲染出豐富的意涵,其一,就形下而言,此為妖族所居的山林,透過紅燈籠、紅椿花、紅髮紅衣

的赤紅之子「楓」、鮮紅符文......等描述,架構出豔麗神祕、被他族誤解的妖族;其二,就形上來看,此為通往「茜」之心路。「楓」在好友死後,傷心欲絕,隱姓

埋名,以「茜」為己名,整復家園,以「茜路」為所居的山林名,好友雖逝,但永遠活在「楓」的心中。

全文歌頌真情之可貴,真情可以超越族類之隔、生死界限,造成悲劇之因,是對妖族的偏見所致。但是文中只簡單顯示了偏見,例如:「妖,終究是神明的棄子,

是不值得憐愛的物種」、「這雙仙家之眼,必須是生來守護人們的,而不是與妖物同流合汙」,他族對於妖族的偏見從何而來,卻未見說明,十分可惜。由於這是本

文族類衝突最重要的關鍵,建議作者可再著墨,以強化文章的說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