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奕彣|當雕塑拾起生命所需

2022.1215文/林小溪
攝影 楊祐丞

陳奕彣

1993出生於臺中

2021年畢業於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創作研究所雕塑組。2019年曾於芬蘭赫爾辛基藝術大學擔任交換生,後續於俄羅斯聖彼得堡(2019)、瑞典斯哥爾摩與斯堪尼(2022)都有駐村經驗。

創作主要來自生活經驗和物體的啟發,經過拆解與重組後,以雕塑的方式來回應周圍的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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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拾起之前


「我以撿拾為創作中的第一個動作,讓這些材料在雕塑裡持續旅行,對於它們的認知不斷產生轉變。」_____ 陳奕彣


        奕彣說她的創作從「撿拾」開始,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在觀看她的作品時,對眼前這些媒材並不感到陌生:樹枝、羽毛、枯葉、碎玻璃、舊木箱等等,對象幾乎都是生活中稍加留意就能撿拾的物件。但即便是不陌生的媒材,或許還是會對眼前的作品感到疑惑,究竟該如何觀看?這些日常的物件在她重新拆解或組合之後,甚至她自己表示「對於它們的認知不斷產生轉變」之下,我們又該如何理解?


        身為旁觀的我們,或許試著倒帶一下,讓我們從她「為何撿拾?」開始,因為在進行撿拾之前,必定是因為存在著某種目的及渴望,讓她在視線可觸及的範圍,被某物件的某特質給吸引住,驅使她做出選擇、進行撿拾。那我們在繼續回推試問,又是「何種目的?」、「何種渴望?」。

《許願樹》,27 x 32 x 44 公分,鐵絲、鐵板、水管、輪子、樹枝、垃圾、願望, 2020

燃燒熄滅》,現地製作,鳥遺體、羽毛、蠟燭,2022

延續記憶的追尋


「視覺的接收與累積成為我內在世界的最大成份。」_____ 陳奕彣


        從我們呱呱墜地那刻開始,藉由觀看、聆聽接收到的訊息,都在幫助我們建構著視聽覺經驗,也藉由事件的發生、時間的推進,產生了認知,擁有了記憶。或著簡單的說,我們一步一步從形象:「圓圓的這個東西是球」;到形象的意義:「球可以拿來丟或踢,好玩!」;再到與形象的關係:「但有一次我被球打到頭,好痛!所以我再也不玩那顆球了!」,建構著越來越龐大的感知系統,累積著對人與物複雜的情感與經驗。而這些在奕彣身上日積月累的感知系統也好,複雜的情感與經驗也好,都漸漸地成為她觀看與感受周遭非常重要的基礎,尤其她說「我幾乎花了大部分的時間在觀看,找尋這種物的時刻,物的旅行」,意味著同樣也花了大量的時間在街上、巷弄、郊外、小徑上行走,這些過程中的觀看並非漫無目的,相反的,總是有意識的在尋找著什麼,使得眼睛的每一次運動,都是對期待的檢驗。(1)也就是,當某些時刻誕生了某種情境,帶給她某種思緒或某種想像,讓她後續在某些物件上產生了迴響的反應,以至於出現了「撿拾」的動作。但當然,這並非單向線性的因果關係,也有的時候是某些物件會讓她勾起某些思緒和想像,又回憶到了什麼樣的過往時刻,總之,她不可見的感知系統,連結著可見的物件,在心智與物件彼此之間擁有著親密又複雜的結構。


        所以媒材尚未出現之前,已先有記憶作為啟動的關鍵、以步行範圍作為場域、以眼睛掃視作為行動,並將思緒作為目標的線索,這樣充滿精神活動的創作前導,就像是延展記憶的追尋,都在加速喚醒作品的誕生,直到精神性與物質性交會的那刻,再繼續開展下一段「物的旅行」。


(1)  Sir E.H.GombrichJulian HochbergMax Black(2021)。藝術、知覺與現實(錢麗娟譯)。新北市,木馬文化出版,遠足文化發行。頁98 


「我找到了一顆石頭,它變成了一隻鳥,飛向天空,並永遠置身於其中。」 2021 年,奕彣筆記


圖:《石頭鳥》,4x7x5 公分,石頭、羽毛,2021


物的多重身份


「它們可以形成另一個世界,脫離長久以來已經凝固在這些物件上的語言。」_____ 陳奕彣


        在理解為何撿拾之後,就比較能明白在奕彣的作品中,每一物件之所以被選擇,一方面是來自物件本身的造型、質感或狀態,另一方面則是來自她生活片段的延伸,且試圖與生命經驗相遇與對話。就拿《羽毛是樹》與《樹是羽毛》系列作品來說。


        《羽毛是樹》系列,是來自曾在路邊撿拾到掉落的鳥巢,讓她想起發生過的社會事件:那些在高雄果貿社區,其社區造型讓她聯想到鳥籠,在當中跳樓自殺的人們。當鳥兒叼起枯枝落葉,築成新巢,孕育生命,也因著不知名的原因,人為?自然淘汰?落下成為廢棄的鳥巢,就如同這些無法繼續生存並以下墜姿態來結束生命的人們。那麼在她拾起鳥巢,小心翼翼拆解、分類,又再次以相同的材料重新組合成一棟小房子,且是看起來脆弱又荒涼的小房子之後,一方面如她所說「雖然枯枝浪漫的交疊、纏繞,但這個曾經孵育生命的窩如今卻是空空蕩蕩」,另一方面則是在彼此之間——鳥兒、鳥巢、自殺的人與她,那份拾起與墜落的關係裡,回應著事件帶來的遺憾,也隱喻了生命消長的狀態。當鳥兒的拾起是為了養育生命,那我想奕彣的拾起則紀念了這些生命。


        然而,在製作《羽毛是樹》系列時,每一件作品的尺寸與結構樣式,都是依照她當時撿拾的落巢大小與內容物來決定,但大家都有一共同點,便是都特別以鳥巢中的落葉,搭建了三角形的陽台,那是來自果貿社區其特殊的建築形式而出現的三角形陽台。同時,也是在製作此系列的過程中,讓她想起國小時的一段回憶:曾經養在媽媽辦公室裡的一隻鸚鵡,從鳥籠裡飛走了,當時是深秋季節,辦公室外有一排僅剩枯枝的小葉欖仁樹,難過的她決定把地上的落葉集成一團一團的碗狀,宛如鳥巢,期待鸚鵡能再飛回來,但最終這隻鸚鵡還是未出現。再也不見的鸚鵡,成了現實中的缺憾,但卻也給了她另一種可能的想像,這就是後來延伸出《樹是羽毛》這件作品的原因,她蒐集了欖仁樹的葉片,以金色的細線將它們縫合成一片風箏,因為在空中翱翔的風箏,就像那隻掙脫鳥籠在外飛翔的鸚鵡,而她也真的帶著風箏去飛行,宛如為曾經的失去舉行了一場紀念儀式,完成了《樹是羽毛》的錄像作品。影片中,風箏輕輕地落下,或許可以是鸚鵡回家的想像?也可以是曾從樹梢落下的葉片,又再次被鳥兒叼起去築巢的想像?最後,它落在《羽毛是樹》編號183的陽台裡,那是在此系列中,唯一一片落葉不屬於落巢的內容物,它來自奕彣攀登玉山抵達三角點後,特地撿拾而來的落葉,為了回應前面所說,那份拾起與墜落的關係,隱喻著萬物的循環與消長。會不會今天仰望的雲朵,會成為明天落下的雨滴?有沒有可能這一片落葉,在化作泥土的養分裡,又滋養了另一個生命?


        對奕彣來說,物不僅僅是物,除了擁有自身的本質之外,亦是記憶的產物、想象的化身、思緒的線索,並在她重新拆解、拼貼之後,因著被賦予了新的意涵,漸漸生長出自己的語言,述說著自己的故事。這也是為什麼她說「對於它們的認知不斷產生轉變」,甚至在她的作品中,同樣的物件,能擁有各種可能的組合及呈現方式,它們沒有絕對的模樣,因為敘述從未停止,她也從未終止感受,作為生命載體的物件就會持續誕生、繼續經歷,也和他者相遇與對話。如同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Ἡράκλειτος,前540年-前480年)的名言「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因為無論是這條河還是這個人都已經不同」,(2)就是要說明萬物是流動的,每分每秒都有新的事物在發生變化,每個時刻的我們都和上一刻的我們有所不同,而生命也是在這樣變幻中擁有意義。


(2)https://zh.m.wikiquote.org/zh-tw/赫拉克利特 (檢索日期:2022/12/09)

《羽毛是樹》系列作品

攝影:許博彥(願子工作室)
攝影:許博彥(願子工作室)

「羽毛是樹這個系列本身充滿著許多拾起與墜落的動作,上與下的關係:一 隻鳥啣起成長發芽後又飄落的枯葉放入巢中,巢墜下而我再拾起重組。183 號 的前身是綠繡眼的家,進入製做尾聲時,正好有與父親一同攀登玉山的計劃,以及更大的目的:最高處的落葉。我到達了海拔 3952 公尺的尖端,發現在三角點下有一棵植物,我將植物下方的落葉放入了編號 183 的陽台中。」___ 陳奕彣


圖:《羽毛是樹》編號183

樹是羽毛》系列作品

「放風箏的那天非常緊張,我曉得機會只有一次,因為大葉欖仁樹落葉的季節早就過去,已經沒有多餘的材料可以為風箏修復或重製,到了淡水的漁人碼 頭,望過去對面是觀音山,我將落葉風箏丟向空中後,希望在強風的吹襲下在 空中瓦解,以它們不曾達到的高度再次飄落下來。在後來的記錄影像中(圖 23),雖然風箏實際升起的幅度沒有非常高,不過由於在遠處的觀音山造成了視覺上的誤會,風箏像是吃力的飛越了山頭,葉子降落在羽毛是樹的三角陽台上 的想像就此完成。___ 陳奕彣

圖 :樹是羽毛錄像》(錄像截圖),16 分鐘,2018

物的共同語言


「我對於材料的選擇盡力秉持著誠實的精神,材料的來源以及意義必須要有堅持和原則,我認為這樣的信念將賦予作品靈魂。」_____ 陳奕彣


        在長期對生活物件的想像與運用之下,奕彣已發展出屬於她自身獨特的雕塑語言,能將身邊看似不起眼,或是極為普通的事物,都作為她雕塑的對象,這種不受約束的解讀,無序又隨機的精神,同時又保留了物件的本質,是她對既定框架與邏輯的挑戰。當作品中的葉子依然是葉子、石頭依然是石頭、玻璃依然是玻璃,雖然被置入到另一種情境之中,我們該以它們本來的樣子解讀嗎?這也正是奕彣的作品迷人之處,她讓身為觀者的我們去挑戰了對日常物件觀看與認知的方式。事實上這也是我在寫這篇文章最大的挑戰,不是每個人都有足夠的機會或時間,能一一挖掘每件作品背後的意涵、與她的關係又是為何,也不應該是要一一說出每件作品的故事,我們才能真正看懂,奕彣對物件有她理解的方式,我相信我們和奕彣的作品之間,也有足夠自在的空間可以去做任何想像及探索,那在無法悉知作品意涵的前提下該如何觀看呢?而因著她始終秉持著「誠實」的方式看待材料,我們找到了作品的共同語言。


        就像她說:「我並不會刻意的拼湊事物,自然領悟的時刻永遠多於分析的時刻。」,她領受著生命中的流動,尊重著物件的本質、相遇時的樣子,有時它們是來自大自然的受造物,也有時是來自人類智慧的產物,不論如何,她以最純粹的看待——沒有邏輯框架對材料的限制、沒有體制規範所束縛的設定、更沒有資本主義注視下成本與效益的概念,就只是單單感受它們的存在,在一般人眼裡可能是廉價或可丟棄的物件,在她眼裡都成了寶物,或許也是這樣,她總能在撿拾到的物件上得到意想不到的回饋。如此一來,再經過雙手與思想的介入,使物件擁有各種可能,更重要的是,賦予它們擁有物自身的「靈魂」。而能夠擁有靈魂的條件,就像《聖經》中對肉體與靈魂的詮釋,外體雖老去,但生命卻一天一天的更新,(3)原來在它們身上的共同語言,就是那充滿著「時間性」的特質。這老去的外體,是記憶隨時間洗禮蒙上的陳舊,皆都透露著脆弱,且迎向具有期限、甚至敗壞或即將消逝的質地,如萬物的消長,但其中所擁有的情感、能量、精神性,即靈魂,卻能隨著時間的流動越來越豐沛的存在,越來越歷久彌新,如在萬物更迭中生生不息的自然。



(3)《聖經》哥林多後書4:6「所以我們不喪膽,外體雖然毀壞,內心卻一天新似一天。」

「我撿到一張紙,應該是某本書的其中一頁,上面是瑞典文,我看不懂, 但我喜歡東西破破爛爛的樣子,我在穀倉裡拿一些燒過的木炭,走回外面來描 繪這個穀倉,嘗試寫生,我一直對繪畫沒有什麼自信,對於在哪裡下筆、哪裡 提筆、要多輕多重、使用什麼顏色而感到煩惱,看了我畫完的房子, 覺得平平的紙張真沒意思,於是我用手撕開紙上穀倉門的位置,將這片門向左折起時,發現門上一個背著牧草的聖誕小老人正要走進去。」___ 陳奕彣

圖:《穀倉素描》,2x 18 x 23 公分,書頁、碳粉,2019

「紙張堆疊了一條波浪狀的紙片條,如同反的拱橋,每張彎曲的紙張藉由邊界的接觸而達到平衡,但一碰即會坍塌⋯⋯在進 入這件作品時,雙手帶領全身屏息的狀態,在雙眼的凝視下,紙張達成了平衡 的極點與終點,就這樣一件單純平衡物體的事,對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事。_____ 陳奕彣

圖 :《平面的頂端》,35 x 16 x 345 公分,義大利素描紙,2017

以物紀念


「拾荒者有尊嚴的拾起生命所需,他們比丟棄者更令人敬佩。」_____ 陳奕彣


        你可以說,奕彣的作品,就像用物件寫一首詩,在單字的排列組合,斷句的空白之間,讓我們去感受其意境。也可以說,它們是由時間孵化,保存記憶的家族,敘述著各自的故事但傳承著相同的精神。我也在寫這篇文章時,時不時想起吉卜力公司十多年前的動畫長片《借物少女艾莉緹》,身為「借物者」的艾莉緹,因身型比人類迷你很多,她會把人類使用的物件,如迴紋針當成防身的寶劍;把雙面膠黏在手腳上當成攀爬牆壁的輔助,覺得奕彣就像女主角艾莉緹,對物件有自己運用的邏輯,常讓旁觀的我們感到驚奇。她以個人的生命史觀物,又以物讓我們觀了所處的當代史,可能是關於人類的慾望、人性的美善,也有的時候是關於體制的宰制、關於消費社會的對環境的破壞,因為撿拾的過程中,不乏許多人類的垃圾,或社會與環境帶來的遺憾,但也因為創作,她與更多人能以物產生溝通交流,或是以物兌現了想像的力量。奕彣與物件的關係,就像人類與社會的縮影,只是當我們以創造來更新這個世界時,她選擇以創造來紀念這個世界。

作品及手稿收錄

《膠帶水》,5 x 5 x 5 公分,鹿頭牌膠帶、北投自來水,2020

《方形塑膠杯》,5x5x7 公分,塑膠杯、北投自來水,2020


《摸火》(行為紀錄),水、火,2020


《書看書》,躺著的書、趴著的書,2021

《雞蛋花與水溝蓋》,雞蛋花、水溝蓋、踩的動作,2021

《垃圾品》,衛生紙團、LED 燈,2021

《沒有腳的鞋子在做什麼》,依場地而定,鞋子,2021

《月台上的道別》,20x20x0.3 公分,玻璃片、聖誕噴雪,2019

《大夢一》,木椅、塑膠椅、海浪,2021

「雕塑練習對我來說是一個很純粹的形式表現,主要與我的重要回憶或經驗沒有太緊密的關係,這樣的練習使自己對創作的心態放鬆,我也會稱這樣的練習為手的運動,在這些運動中,我訓練自己與物體、物體與物體、物體與時間 的關係,盡量解放我對物體的先前的理解,著重於物體的材質與特性並以直覺來發展。

___ 陳奕彣

《一張明信片的旅程》(錄像截圖), 18 ‘52 分鐘,2019。以及故事收錄

完成桑拿浴後

我躺在床上試圖讓心臟喘息

但心臟仍然跳得很厲害

心臟跳出了我的身體

於是我追趕她

心臟去了哪裡?

我沿路跟隨著紅色的血跡來到一片森林

看見心臟跳入一棵樹的縫隙中

我無法進入


心臟在做什麼?

我看不到

我在樹林裡等著我的心臟回來

在此同時我發現一條電線、粉紅色的桶子和一根繩子。

她們告訴我


桑拿房是一個會使心臟發瘋的房間

我必須在心臟上撒些水

就像讓石頭燃燒桑拿房一樣。

我走到河邊

用電線和塑膠桶做成了一個水桶。

這個桶子的尺寸幾乎與樹的縫隙相同。

我往縫隙裡倒水

樹從根部到樹葉瞬間凍結


並逐漸融化

我在一片泥濘中撿起心臟

並放回胸口


___ 陳奕彣

落巢的組成材質記錄,落巢,2018

「我在地面尋找並拆解每個撿拾到的落巢,其中最容易撿到來自於綠繡眼、 再來是白頭翁的巢,牠們多以五節芒的末端來築巢,綠繡眼的巢經常有蜘蛛絲 和細線,白頭翁的巢會出現塑膠繩、吸管套,當我親眼目睹城市中的鳥巢出現 塑膠、菸蒂、廢棄物的碎片...這顯示出我們對環境的影響已經侵蝕到每個家庭, 我撿拾這些證據做成雕塑,鳥巢的內部如同了這個世界的縮影。」___ 陳奕彣


圖片提供及版權:陳奕彣

《奧伯曼山谷》展場紀錄

奧伯曼山谷 Vallée d'Obermann


策  展  人  | 林小溪

藝  術  家  | 何宇森、陳奕彣、陳郁廷、彭思錡


展     期  | 2022.11/05  -2023.02/04


空        間  | 藝非凡美術館 台南市東區長榮路二段80號

時        間  | 週三、四 12:00 - 18:00 / 週五、週六 11:00 - 18:00



《奧伯曼山谷》展覽與藝術家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