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攝於Grindelwald ,Switzerland
2021/07/15
鍾芝憶
「爬山,然後把自己搞得很累有什麼意義呢?」這問題跟「山給了你什麽?」這類問題很不一樣。爬山是真的很累,我會由衷地吐露心聲,關於這樣自找苦吃的意義,我也會馬上擠眉弄眼,雙手一攤真心表達認同。沒辦法,如果你在我剛下山時問我,不管是太爭氣的身體、還是不爭氣的身體都會急著回答你,確定很累、確實很累,不管有沒有意義,身體連雙手一攤、搭配著頭搖都要回答。而比起面對「山給了你什麼?」這類問題一時就很難得到答案。我覺得是這個問題問上了腦袋,而腦袋也是真心地努力翻搜,卻往往不知道有什麼能作為回應。
去年暑假我走完了馬博橫斷,完整一點的登山行話是「馬博橫斷順走嘆息灣」的一趟山旅!或者是用所歷經的時間空間來描述,那就是我們從南投東埔進入山區,若是一路向東,就會橫越台灣護國神山中央山脈,當然是以中央山脈最高峰秀姑巒山為翻越的點,所以我們先往南走,直到接上了八通關駐在所遺址,才開始一路向東。而我們想要在從花蓮玉里林道走出這片山脈前,沿路爬上週遭3000公尺以上的山頭作為紀念,所以這是一趟全程須要九天,全程大約九十公里的徒步縱走。回到平地後,我疲憊的身體「虛空」了整整一個星期,這裡的「虛空」是動詞。走完了這麼一趟艱難的山旅,我的身體並沒有因為卸下重裝,也沒有因為補上慶功宴的大餐,由虧轉盈。那一週身體狀態極為特異,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明明肩膀上沒有背負19公斤的背包了,明明躺在床上不需徒步爬升或下降了,也明明有了源源不絕的白開水和食物,身體就是一直有活生生持續在流失最後一絲精力的感覺。我這才與自己的身體同情共感,九天來我太過堅強,讓身體第一次超出了界線。下山後我靜靜地感受,這持續流失肌肉中的身體感,原來是回應著這趟山旅期間的每一步向前。
隨著各部位水腫的退去,虛弱的身體有一天突然由虧轉盈,我以為我的馬博橫斷縱走之行,要隨著身體疲累的逐漸消失,吿上一個段落:放進百岳的完成表單裡,然後還是那雙手一攤的明白。關於爬山把自己搞得很累的意義,也隨著這就算是身體有回答也是沒回答的失語,畫上了句號。
今年因為在準備山野教育課程的關係,我開始大量閱讀山岳文學相關的書籍。鹿野忠雄的《山、雲與蕃人》在我的書架上一直扮演了一個類別,我現在回頭時也許比較能精準的定位,它是登高山者的實記,有別於登山家的實紀、爬山者遊記或高山原住民的民族誌。我這十多年來的大量旅行,搭配這一波的閱讀,逐漸浮現出的是這些爬山者各自身處的,地球地質空間的粗略輪廓。冰島和加拿大北方公路旁的冰川,在歐亞版塊上新疆公路行經廣漠的大地,往地球的南緯走,印度版塊劇烈的撞上歐亞版塊,在喜馬拉雅山脈和喀拉崑崙山脈間,隆起了14座八千公尺高的山岳。山壁陡峭,或是覆蓋冰原、冰川、礫石或草坡的山岳、高山和大山在地球表面四處隆起,或被冰斗崩裂出頂峰。人們在地表向上盡情探險。而我們所居住的台灣,在這小小的地表上,竟褶曲出268座三千公尺的高山,群山之島就是地質上台灣獨特於世界的面貌。鹿野忠雄這本書,這趟為期70天的山旅就是在探訪地表上三千公尺的高山空間,那裡就是我們所在的台灣中央山脈深處。
一個月前,我初次閱讀《山丶雲與蕃人》,大約知道是鹿野忠雄在1931年夏季,走入臺灣高山的一篇篇記行,那時台灣在日本統治之下己經有36年。我初次翻閱鹿野忠雄那一章章山旅的紀錄,東郡大山塊縱走、秀姑巒山脈縱走、馬利加南山縱走馬博拉斯山、玉山群峰和獨走達芬尖山,這些記述對我來說,就像我的馬博橫斷記述對你來說,都意義未明。直到我心底的馬博橫斷接受文字的召喚,我拿出紙筆繪製,在文字記述和地圖間,一再交錯的反覆確認、參閱,突然我全心投入了鹿野忠雄的山旅中。在這一次的閱讀中我才意識到,1931年25歲的日本青年鹿野忠雄,沿著稜線享受他在台灣求學的最後一個暑假。在他眼裡的群山,是這山用鞍部連上那山,而稜線是群山間的通道,整個中央山脈、玉山山脈都在他此趟的山旅裡,前後將近七十天。而我心底的馬博橫斷縱走路線,竟成為了瞭解鹿野忠雄七十天的高山探索經歷的重要橫軸。
當時年輕的鹿野忠雄和一年前的我,差了近80年,走進的卻是同一個南投東埔的登山口。鹿野忠雄 1931年7月30日起登,當天一路走到了觀高駐在所。2020年7月18日我們起登前一晚,我們在小巴上認清兩位背工臨時不來了,到了東埔山莊的時候,我們才將二小時前緊急採買的九天的食物,塞進了我們的背包裡,倒頭便睡。我從來沒有背過近20公斤的重裝,第一晚紮營的觀高坪腹地很大,我們怎樣都不願意再下切500公尺,走到觀高山屋,那晚我睡了一夜清甜,而隔天一早八點我們抵達的八通關駐在所遺址,就是鹿野忠雄這整個山旅的主要基地。
但那天他在觀高駐在所臨時改變了行程,決定繼續朝北走直到無雙駐在所,打算從秀姑巒山脈的北邊一路往南連走盆駒山、馬博拉斯山、秀姑巒山,到達八通關駐在所後,繼續往南,再上大水窟山,8月6日那晚鹿野忠雄和他的蕃人先生抵達這段行程的終點—南駐在所。而2020年7月19日我們維持著原定計畫,在離開八通關林道後,一路攀爬向上,我都還記得淋雨從中央金礦陡上白洋金礦小屋的冷、踏入中央山脈最高峰秀姑巒山時有阿里山山脈和西巒大山陪伴在側,第四天站在馬博拉斯山回看秀姑巒山的日出時刻,而2020年7月21號我們從盆駒山輕裝走回馬博拉斯山時,運用一點像力就能錯覺,鹿野忠雄一行人剛從從無雙走上盆駒山北稜,我們並肩走向他期待不已的處女峰馬博拉斯山。
如果你心底也有一段馬博橫斷之路,你就會跟我ㄧ樣三天來反覆檢視地圖、檢閱文字。在觀高山屋尊重鹿野忠雄決定要改往北走的決定,然後,相約彼此會由北而來、由南而去,再度匯首於中央山脈上的馬博拉斯山,或是盆駒山。爾後的再次分別,我們持續的東行,打開了我對烏拉孟斷崖、塔比拉斷崖和林道的十足認識。而鹿野忠雄一行人,繼續的南下,途經秀姑巒山和八通關山後繼續南行,會登上我至今未曾到達的大水窟山頂。這就是鹿野忠雄的「秀姑巒山脈縱走」,他長達七十天山旅的第二段,他享受群山,一再地上山,他一共開啟了六段縱走,他在我心中神聖中央山脈最深處的馬博拉斯山來回攀登,我為著他的瘋狂直想尖叫。
我才發現,我的九天馬博橫斷縱走,原來並沒有消失,而是成為了一條「上手的橫越中央山脈之路」。哲學家海德格說,「上手的鐵槌」因為我們的全然投入,手槌釘入,所以在注意到鐵鎚本身之前,我們早已使用了捶打。而我們所走過的路,在追問意義以前,早已經成為了我對世界的理解,崁進了我的生命,成為了我的視域。
大部分時候,我們對於外界視而不見;也許是忙碌,也許是渾然無覺於自己的錯過。有時候,我們又太過用力,嘗試著以感官去刻鑿、探勘山的肌理紋路,我們想找出意義,但容易過度詮釋。那麼,如果走進山野時,不懷抱著解謎的心情,只是去真正看見那些美好,謙卑地領受自然,是不是另一種可能的方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