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フィガファウ】色香水


  00


 

  對於活上百來千來歲的魔法使而言,最初的經驗重不重要?

  儘管再想否定,但費加洛也不得不承認,是,即使活上千年,最初的體驗是重要的,最容易刻在心裡,若有幸有第二次、第三次的經歷,也並不會覆蓋過去,反而像來回在木頭上反覆刻畫過去的印記,變得更深、失真而難以直視而已。

  他有初生的故鄉、第一次經歷的雪崩、初始的海、第一位導師、第一名徒弟……最初的經驗會訂下基礎,往後的都必定會帶著前者的影子。


 


  01


 

  「無論你遇到什麼樣的事情,都不能忘記,魔法是由著心發動的。」費加洛控制住被狼咬傷而掙扎的小鹿,讓浮士德治療,過去與這種體型的生物接觸不多的徒弟顯得有些緊張,傷口相當地深,而鮮紅的血水流入銀白的雪地中更是觸目驚心。

  小鹿偶爾會掙扎,但大多時候靜靜地躺著,浮士德不確定自己是希望眼前的動物要安靜點還是活潑點好,努力集中注意力在治療魔法上,而自己有些斯巴達的師長並不同情他,在他想辦法專心時還會不停說話使他分心,見他魔力輸出不穩時顯得甚至有些愉快。

  「這只是鹿而已不是嗎?未來你要面對的是人類,痛苦時會呻吟掙扎,你可不能如此輕易受到影響。」費加洛鮮綠的眼瞳綻放著異樣的光芒。「你的心必須不為所動。」


 

  在鹿的傷勢被完好的治癒後,天上開始飄起小雪。

  「花了比想像中還要久的時間,你還有些生疏呢。」費加洛亮出自己的魔道具,施展了法術讓浸滿兩人衣物的獸臭與鮮血一瞬間消失無蹤。

  「抱歉。」

  治癒魔法讓還尚不熟悉控制魔力的徒弟消耗了不少體力,但浮士德被略帶責備地指出問題後,並未完全地消沈。不愧是中央國的魔法使,費加洛想。

  「沒關係,這樣正好,今天特地帶你來北國的主要目的才正要開始。」聽到這浮士德有些驚訝地抬起頭看他。

  任人宰割又一心專注在自己身上的感覺很好,費加洛甚至都懷疑他的兩位師長喜歡惡作劇也許就是因為這樣,而他或多或少也染上了一點這種壞毛病。

  「你記得我魔力的樣子吧?這是作為魔法使很重要的部分。再細微的魔力殘存都要能捕捉到,否則錯失一點都可能讓自己陷入生命危險。等等要玩捉迷藏唷,我會藏去蹤跡只留一點線索,你要設法找到我,而且不能使用魔法。」

  天上的雲層又灰又厚,像是被濃煙籠罩一樣,遠方的視線也變得曖昧不清,想必接下來是要下起一場大雪了。

  「有時間限制嗎?」浮士德打量著自己殘存不多的魔力,皺起眉頭有些懊悔自己控制魔力不夠得當以至於無法好好迎接現在的情況,雖然是不使用魔法的訓練,但魔力就如同魔法使的體力一般,是不刻意使用也和精神是否集中等意識掌握能力息息相關的。

  「沒有唷,你如果找不到我的話,我也不會救你。我不需要在練習中都會把自己弄死的徒弟。」費加洛伸手拍撫對方的頭,做著嚴厲的教導卻又表現得溫柔的樣子,如果是人類的話大概會感覺眼前的人既異常又弔詭吧。

  「好。」浮士德沒有抗議,紫色的眼睛在這種時候都還是顯得屹立不搖。「請問要做好這件事情有什麼訣竅嗎?」

  他在最後提出問題,費加洛笑著回覆,已經反覆說過很多次了,你的心必須不為所動。語畢,便不見人影。


 

  這個訓練說難倒也不至於,但在精神疲憊時,要如同夜裡從糖果屋逃出來的小孩一樣,在漆黑的森林裡尋著若有似無的餅乾碎屑循到路,是相當極限的。

  故待浮士德的身影終於出現在費加洛的視線內時,已經是一兩個小時後的事情了。

  浮士德腳步沈重地踩在雪地裡,每一步都像是有看不見的手拉著他的步伐,最終抵達費加洛跟前時直接失去了意識,所以錯過了他的師長因欣喜而鮮少在他面前露出的樣貌。


 


 


 

  02 


 

  那模樣像是學步的嬰兒,無法好好地控制自己的身軀,卻又不曉得危險似的拼上性命去走。

  而那全盤信任、誠實又努力的目的地都傾注在自身上時,要控制自己不讓心失去分寸,是比任何魔法都來得困難的。


 


 


 

  03


 

  浮士德大人在戰場上是神聖又純潔的存在,再多泥濘或鮮血也沾不上他半分,不知曾幾何時,大家對於浮士德的印象已經神化至如此。

  也許是他冷靜又不失溫度地將失血的同伴從鬼門拉回來的模樣令人難忘;也許是夜裡攙扶著發燒嘔吐的同袍,不畏污穢地拍撫著對方給予安慰的舉動深植人心;又或者是每每軍隊出發前,在前頭替大家降下祝福祈禱的身姿令人感到信賴又充滿希望。


  「最近慢慢步上軌道了呢。」

  在一次取得至關重要的勝利後,眾人在夜裡慶祝,軍人們歌唱的聲音渾厚又大,圍繞著營火高歌,費加洛在遠出望著歡騰的人群。

  「是啊,這也多虧了費加洛大人的協助,否則只靠我的力量傷亡肯定會相當慘重吧。」

  浮士德舉杯向費加洛敬酒,費加洛淺嚐了一口稱不上好喝的酒,沈默片刻後,開口:

  「再不久這戰爭也要到尾聲了,之前跟你提過的事情你打算怎麼樣?」

  費加洛的提問有些曖昧,浮士德睜圓了眼,思來想去後才意會到對方的意思。

  「是指與您一同生活的事情對嗎?」費加洛的微笑讓浮士德知道自己猜對了,「雖然即將取得勝利了,但接下來建國後也許才是關鍵吧,亞雷克那傢伙能力肯定沒問題,不過有時候有些過於莽撞,還是讓人有點放不下心呢……」

  費加洛舉起手示意,表示他知道了無須多說,又舉起杯子互敬後,將酒一滴不剩地飲盡。


 


 


 

  04


 

  你必須不為所動。

  浮士德在那大雪中的訓練後,曾問過他的師長為何這件事情至關重要。

  他們倆人都喜歡品酒,夜裡他會為費加洛斟上一些紅酒,儘管他們都更喜歡一個人喝,卻也未曾拒絕過對方。

  那時費加洛搖著手中的紅酒杯,有些漫不經心地說:「危及生命的時刻,通常都是心最動搖的時刻,若無法在極端的狀況下控制住自己,很容易被趁虛而入呀。」

  浮士德似懂非懂地點頭。

  「但有時候情緒激昂時反而會使魔力增加,這種時候費加洛大人也會將自己控制得當嗎?又或者會趁勢而為呢?」

  費加洛誇獎這是個好問題,將嘴笑成一條弧線,低眸看著酒杯裡的紫紅色順著自己的晃動旋轉。

  「稍微有點興奮是難免,就像人類在緊急或情緒高漲時也會讓腎上腺素激發使得做出平常辦不到的肌肉動作一樣。但若因憤怒等情緒使自己的心失去控制,讓魔力變得比平時攻擊力要再強的話,也可能造成預期之外的傷害吧。」

  他說話的語氣像是刻意顯得輕鬆平常,故浮士德不禁追問。

  「您有過這樣的經驗嗎?」

  對於年紀尚淺的徒弟的提問,費加洛並未感到被冒犯,用他人難以想像的溫柔與珍惜回覆。

  「沒有唷,兩千年以來一次也沒有。控制精神這件事情我意外地擅長呢。」無論自己的,或他人的。

  這樣的回覆理所當然地得到浮士德尊敬的眼神。


 


 

  慌亂之中浮士德腦內浮現的是這樣的回憶片段,亞雷克的右手遭敵軍偷襲斬斷,送到他眼前時雖然呼吸已經亂又淺,但還活著。

  斷臂也被分別送來,如果費加洛大人在的話,肯定能輕易地將分離的斷肢接上吧,然而他卻僅能勉強將血止住,看著亞雷克接近白紙般的唇色動搖不已。

  要是他不只接不上手臂,甚至連人都救不回怎麼辦?勝利在眼前了,若他在此時失去亞雷克該怎麼辦?他無法去想像沒有這個青梅竹馬的日子,一個人抵達理想的終點是索然無味的,他光是此時看著發出痛苦呻吟的亞雷克就好像已經嚐到了那樣灰白色未來的一角。


 

  你必須不為所動。

  浮士德這時才知道關係到重要之人時,這件事情究竟有多困難,費加洛大人也是嗎?費加洛大人能在重要的人面臨生命危險時也始終臨危不亂嗎?

  那個看似淡泊又睿智的大人如今又在哪裡?因什麼而離去?


 


 


 

  05


 

  即便被關在大牢,他也毫無動搖。

  「放心吧雷諾克斯,亞雷克不會做出那種事情的。」

  他的語氣平靜得自己都有些驚訝。

  牢門只有一小點縫隙能窺見外頭,而那點能透得進光的小框被身材高大的魔法使遮擋住,故浮士德難以在背光中辨認對方的表情,而那人又總是沉默寡言。

  「我會很好的,你也要相信亞雷克。」

  在漫長的靜默後,對方終於艱難地做出了選擇。

  「好的,我相信您,浮士德大人。」


 


 


 

  06


 

  外頭下著傾盆大雨,他在一顆超過千年的大樹的樹洞下,聞著潮濕的泥巴與自己開始腐爛化膿的傷口混在一起的氣味,嘴邊還能嚐到一點燒過的鹽水味,他不確定這是什麼造成的,只知道外頭的雨聲令他感到心靈平靜,而在這個陰暗的空間與鼠婦等等昆蟲為伍倒是正好。

  也不確定躺上了幾天,他的意識相當模糊,所有的精神都被拿去復原了傷口,好像他樂意這麼做似的。有人會說人類的肉體很堅強,最多能七天不吃東西,魔法使又更是,幸或不幸,他憑著直覺逃往的現地精靈能量相當充沛,像是有源源不絕的魔力被補充,不曉得如果喜放任自己死去得花上幾年的時間。

  他覺得自己恨極了,腦袋浮現費加洛為他講述的、被自己的怒火或怨恨吞噬,最終化為詛咒的魔法使們,仔細想來像極了嚇唬夜裡貪玩孩子的恐怖故事,卻例例屬實。雖然他的魔力並不強,但若要化為詛咒他的恨意也不會輸給其他的吧?

  設想了許多,他朦朧之中又閉上了眼,他何時會被自己的怨念吞噬呢?十天?一個月?半年?又或者等到自己的肉體幾乎被這片土地消化時?(即便魔法使死了會變成石頭,但若我一直活著,會有蕈類爬滿我全身吧)

  可每次重新張開眼,他都還是浮士德。


  回想起來,彷彿是自己的恨意還不夠深似地令他想發笑,但意識矇矓時他會想起在燭光之下,顯得特別深沉醉人的酒紅,以及凍得他四肢發疼時,大雪裡那似陰天的海的人。

  你不能忘記,魔法是由心發動的。

  所以你必須不為所動。


  作為兩千年來未曾失控之人的徒弟,他又能放縱自己的心到哪裡去呢?


 


 


 

  07


 

  「要訂下約定也可以唷。」

  那輕浮又愛說謊的男人,為了挽救自己一文不值的信任連這種話都說得出來。

  浮士德冷靜地看著對方,嘴上說了好像很了不起的話,但難以捉摸到這人的心思,說要訂約定卻半點也無法令人感受到真誠。

  他想起稍早前,這人苦著臉說如果能放任自己被絕望吞噬還比較好,那時的語氣反倒是顯得誠懇多了。

  「你覺得我現在不幸嗎?」

  他覺得自己是憤怒的,但他平靜的語調讓他甚至想起在大牢時的自己,是出乎意料的冷靜,令旁人感到毛骨悚然的程度。

  「不幸的我需要你嗎?」

  費加洛的臉一下就沉了下來,但此處沒有誰真的被情緒奪走理智。浮士德奪回自己的門後,便開了門離去。


  看著那果斷離去的身影,費加洛嘆出長氣,你又有什麼辦法呢?那是你傾注一切教會的孩子,又怎麼可能輕易的被話語動搖。

  他想起大雪裡蹣跚地朝著自己前進的身影,淡紫色的眼睛在雪裡並不明顯,卻深深的吸住他的目光。那不是長在北地裡的孩子,其固執的程度與自身能力毫無相關,讓人難以分辨這不動搖的心思是出於天生的本性,又或者後天的養成。


  那闔起來安靜不帶情緒的門傳達出的是

  ──我也只是不為你所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