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フィガ晶】沼男

1.

  住在湖對面的老太婆昨天回來複診時,說她那七年前摔一跤便死了的老伴回來了。

  費加洛聽了只當作是老人家的夢話,客套地回應:「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這個年紀的人類容易講一些令人費解的話,倒也見怪不怪了,並不一定是在扯謊,可能是有些遲鈍、癡呆了,又或者只是一種文學上的表現。

  例如他的老師懷特──雖然不是人類也稱不上是魔法使──也偶爾會站在雪中喃喃道:感覺自己又死了一遍。

  上了年紀的總都是這樣,或是多愁善感,或是身體出毛病,都是這樣。

  「醫生啊,你吃吃看,這是他最會做的那個餅。你快吃吃看,很令人懷念吧?」

  老人從包裡小心地拿出包著物體的牛皮紙,皺巴巴的手好像會連塊餅都拿不穩,她顫抖著總算將餅從紙中取出而不將其碰碎,緩緩向眼前的人遞出。

  費加洛基於禮貌,沒有出手幫忙,耐心地、乖巧地等待一個他實際上並無所謂的東西。

  「你吃吃看,哎呀,你吃吃看。味道是不是一模一樣。」

  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有記得那人做的餅的味道,也不知道眼前的老人又是否是真的記得,但一口咬下後,發現味道確實是和記憶中相去不遠,也許味覺記住的比他想像得還多,即使沒特意放在心上,還是在咀嚼後立刻想起,啊──外皮確實是這個口感,啊──裡頭的麥芽糖味道也還是一樣香。

  「嗯,真得是一模一樣呢,怎麼辦到的啊?」

  老婆婆一聽,好像終於放下了心中一塊石頭似地,表情變得和緩,用那停不住顫抖的手抹了抹眼角。

  「唉,我就說一樣吧,我老伴的手藝一點兒也沒有退步。」


  此時,診所傳來了敲門聲,費加洛應門後意外地看見本應於七年前摔死的老人,直挺挺地站在門前。

  「誒,老頭子來接我啦!」

  婆婆緩緩站起朝著門外的摯愛走去。

  那老頭的身影在費加洛眼裡看起來毫無奇怪之處,連感到不好意思時,會用手拍著後頸一邊呵腰的習慣也與過往如出一轍。

  有好幾個瞬間,費加洛都不禁湧現「真是懷念啊」的心情,好像今天只是久違地與舊識重逢,而非幽靈來訪。

  「奶奶啊,你說你在哪找到老先生的?」

  兩老離開前費加洛向對方詢問。

  老太婆聽了,又用皺巴巴的手指,抹了抹眼角。

  「就是,那個……那個瘟疫沼澤那邊啊。」




  2.

  瘟疫沼澤這名字雖然聽起來聳動,疫病卻早已是幾百年前的事,如今這裡是動植物的天堂。

  費加洛僅憑手上點起的微弱魔法光芒在樹林中移動,腳下踩過一整片延綿不絕的灰黑色青苔。其實應該是墨綠色才對,但光線不足以連顏色都照亮。

  這裡的植被實在茂盛過了頭,能將一切都吸收殆盡轉化為養分似地瘋狂生長。光線也是、腳步聲也是。

  所有的生物都能在此找到一處安棲之地。

  這裡是屬於生物的樂園,此處的夜晚比中央國的光榮街要來得熱鬧也說不定。

  所以費加洛沒有選擇直接降落在沼澤中央,而是從外圍步行走入,他感覺到今晚的沼澤在騷動著,似是不安也似是狂喜,他想若無其事地混入裡頭,假裝是他們的一員,好顯得不那麼打擾。


  但沼澤的濕度及溫度費加洛至今仍無法習慣,水氣和著泥土的味道染進肺泡裡,也不曉得這算是一種汙染,還是淨化。

  他想起了過去在此地做過的事情。


  「穿過這就到了吧……」

  走過最後一段樹林,在水邊茂盛生長的蘆葦出現在眼前,蘆葦像是魔法使的掃帚在月夜裡的風中擺動,顯得有些妖異。

  而不用刻意抬頭也能看見〈大災厄〉就在天邊,月影則在沼澤中,形體被水波沖散。

  流水聲在出了樹林後變得明顯,蛙與蟲鳴得厲害,費加洛看著這景象,心想又是一個和平的夜晚,特地挑了月色明亮的時刻過來,卻也沒發覺什麼異變。

  正準備離去,便聽見沼澤中傳來噗嗵的聲響。他回頭想看是哪條魚吃足了慾望與期待能得這麼胖,以至於能在水中這般翻騰,卻看見一個猿一般的身影出現在沼澤中央。

  不,不是猿,是人型。

  站在水中濕漉漉的頭髮貼著身軀直滴水,全身赤裸像是剛從羊水中拖出來的胎兒。

  正當費加洛提高警戒,喚出魔道具準備隨時下手,那東西突然注意到他的存在,轉身看向他。

  其它生物甚至流水彷彿都被要求噤聲,好讓費加洛能清楚聽見,那人型開口發出的聲音意外地並不來自地獄,而似嬰兒初啼那般清澈宏亮又有些惱人,那聲音喊道:

  ──費加洛!


  「《ポッシデオ》」

  幾乎是長年以來身體訓練出來的反射動作,又或者那叫聲令人太過無法忍耐,他在下一秒就念出了咒語使其昏厥。

  然後水流聲才回來,青蛙也才繼續放聲大叫,心跳也用力地鼓譟。



  3.

  話說到一半,他說他想要紙和筆,費加洛就給了他。

  紙上用費加洛看不懂的文字記錄了些什麼,雖然看不懂,但費加洛來來回回翻過幾次他第一任賢者留下來的那本日記,看起來確實是熟悉的字跡,也是一樣的書寫系統。

  「你在寫什麼?」費加洛問。

  對方眼神有些猶疑,好像自己也不是很肯定自己正要說的話。

  「只是……已經習慣紀錄東西了,之前也都會想寫下些什麼留給下一位賢者呀。」

  「哦──但你已經早就不是賢者了耶?這裡也不是賢者所在的中央,寫下來估計也不會有人看得到唷。」

  他故意用有些挑釁的方式說,而眼前的人並沒有露出更加不安的表情,反而只是低眸,沉沉地附和了一聲是呀。

  「我一覺醒來突然就物世人非了,習慣一時改不掉呢。事實上過去用日文寫下的那些也不曉得是不是真的能等到有人看,我也許只是固執地想留下點什麼吧。」

  費加洛沒有回應,起身去把窗簾拉開。


  昨晚他把這濕漉漉的人類丟在自己診所地上時,並沒有認出對方是誰。

  不曉得是不是泡在沼澤裡的緣故,皮膚表層的水好像沾著黏液一樣滑溜,像是條剛打撈上來的魚,連身上帶著一股藻類的腥味的部分也很像。

  彈指之間人類的身體恢復乾燥,他隨便找了一件衣服讓對方穿上,突然覺得眼前的人好像很適合白色的上衣時,一股奇妙的心情才漸漸爬上心頭。

  於是費加洛沒有強硬地用魔法把對方刺激醒,而是耐心地、乖巧地等待,等待一個他應該沒什麼所謂的東西。


  窗簾外頭,清晨起了霧,診所在湖的旁邊,他只要看著這景象內心便能稍稍平靜,雖然濃霧讓景色白茫茫並不怎麼好看見遠處的風景,整個世界都變得曖昧了起來。不曉得是不是這個原因,他突然很想看雪。

  他其實應該有更多話要跟一旁的「賢者」確認,應該和他聊聊來獲得更多資訊,但他內心還有一個想法在騷動著。

  趁現在,要下手就趁現在吧,殺了他,把他丟回沼澤裡,你很清楚沒有魔法能控制時間──不可能有人類從過去來到現在。


  突然間扶在窗台的手被牽住,費加洛驚訝地回頭看向對方。

  「啊……抱歉,嚇到你了嗎?對我來說是昨天一樣的事情而已,但對費加洛來說我們已經十來年沒見了吧。」眼前相貌陌生的男人用一種他讀不懂的表情說道。

  「不過不曉得費加洛還記不記得,以前你曾要求我這樣握住你的手,剛剛看你站在這的背影突然想起了那件事。」

  男人只是微笑著,費加洛想,眉眼間也沒什麼令人費解的抑揚,但他看著這表情,嘴裡卻嚼出了麥芽糖的味道。

  他稍稍低下頭來,甚至感覺能嗅到屬於魔法舍特有的氣味,不是單一的,前庭花園的花、廚房常見辛香料、圖書館有些泛黃的紙張的味道。

  明明幾個小時前還全身都是水藻的腥臭味,這怎麼可能,好像這人真的剛從過去的時空趕過來似的。

  果然應該早點殺掉好,尤其在其他認識賢者的人發現之前、在事情變得麻煩之前越早處理越好。

  他一邊打量著,握住那熱量的手的力道卻加重,好像觸覺也在貪戀什麼,唉──再一下下就好,那就再一下下就好,也沒什麼不可以的,幾瞬的時間,和一年兩年,對他來說又有什麼太大的差別。



  4.

  「費加洛老師!」

  診所的門被直接打了開來,一個棕髮的青年闖入──是米契爾。

  「大事不妙了,我剛剛過來的路上發現這附近下起了雪!外頭的湖都結冰啦!」

  被眾人寵愛的少年即便成年後性格也並未被成長中的挫折改變太多,費加洛站在窗邊,笑笑地說我有看見。

  「你家那邊沒有下雪嗎?」

  大概是費加洛表現得處變不驚,米契爾突然覺得自己大驚小怪了,有些難為情地說道。

  「沒有,到這附近才開始下起雪,南國的平地從不下雪的,大家好像都很困擾……」

  話說到一半,米契爾注意到診所裡有個陌生的物品。

  「咦,老師,你什麼時候擺的魚缸的?」

  一隻黑溜又平凡的小魚在圓形的魚缸裡頭悠哉地打轉,分明不是觀賞用的魚種,顯得特別奇怪。

  「啊──那是在第一場雪降下的同時,出現在我診所的一隻魚呢,就在地上啪搭啪搭地掙扎著,好奇怪吧?」

  「確實是很奇怪,今天究竟是怎麼了?」米契爾湊近,瞇起眼睛仔細瞧了半天,像是有了大發現一樣地轉頭向費加洛報告。

  「費加洛老師!這魚是不是跟瘟疫沼澤裡頭的魚一模一樣呀?那個會靠過來咬腳的那種!」

  費加洛也湊近,看似驚訝地回應:「你這麼一說的確是呢,不愧是米契爾。那今天要不要去那裡看看呢?也許會找到異變的根源也說不定。」

  米契爾用力點了點頭,說好久沒有這樣了,讓人想起第一次當上賢者魔法使時,也總是為了災厄的影響而四處奔波呢。

  「對吧……費加洛老師?」

  「啊,沒事,的確是呢。說起來你看看這張紙,上面的字你認得嗎?」

  費加洛緩慢地將紙從胸口中抽出,小心地將原本對折的紙張打開,彷彿一用力那紙就會化為粉塵再也消失不見那般輕。

  米契爾也感受到了對方的謹慎,小心地接過來端詳,不曉得是不是因為才剛回憶起那人的緣故,他立刻認了出來。

  「這是不是那位賢者大人的字啊?當初和他一起學習寫字的時候,也請他教了一點他們國家的字,雖然幾乎都忘了,但確實是那種文字,也是他的字跡呢,好懷念啊……」

  費加洛一聽,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感嘆道,唉,果然一樣吧,唉,很令人懷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