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フィガ晶♂】The Rite of Spring

  〈The Rite of Spring〉

  01

  現在回想起來,整個旅程都是一場儀式。

  儀式對人的重要性,費加洛最初不是很能理解。對於魔法使的他而言,只要沒有實質功效的話意義便不大,魔法使設置祭壇、道具跟作法,都是有其目的與功能在,沒有功能性的儀式在他眼裡看來大多是扮家家酒而已。

  憶起童年時在故鄉也經歷過數多個人類的「儀式」,他坐上「神」的位置時村裡的人會給他穿上純手作的衣服,在那個大家都穿著獸皮簡陋得像一個個布袋的極北村莊裡,用染成各色的羊毛親手編織的衣服有多稀奇昂貴,即使不事生產的他也知曉。

  每一季會有一小祭,每四年的秋天會有持續數多天的大祭。

  祭典儀式伴隨著規矩與禁忌,但實際上費加洛清楚地知道那些一點意義也沒有,遵從沒有益處,違背也不會受到天罰。

  但人能因此獲得安心,他也就不多去說什麼。只是一直很想理解得以從中獲得的撫慰是什麼,長年下來卻沒能有所體悟,最終這些沒有功能性的儀式在他那淪落為政治手段。

  「我和賢者大人要出一趟遠門。」費加洛在魔法寮的長廊上和自己的師長報備,那是成功阻止〈大災厄〉的一個月後,這次的成功讓各地受災厄影響產生的異變趨緩,和去年相比之下算是清閒許多,但他與他的師長都知道有件事是刻不容緩的,於是他又補上一句:「不會很久。」

  「你知道你在幹嘛嗎?」斯諾的問題聽起來嚴厲,但語氣冷靜,僅僅在做確認。

  「放心吧,我可沒失去理智,那是離我最遙遠的詞彙了。賢者大人離開此處後您們也更好善後為明年做準備吧?」費加洛說道,那表情如果是其他人大概會被騙過去,但與他相處時間甚長的雙胞胎看得出那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

  「他自從到這個異世界之後鮮少有機會能好好休息,是時候了,就讓我帶他出去散散心啊。」

  懷特在一旁露出質疑的眼神:「你做出那件事情,還能輕易說出你未失去理智?怕你是真瘋了。我不同意。」

  「別這樣,我原先也沒打算這麼做的,斯諾大人的話應該能懂?」

  斯諾一聽鐵著臉,和煦的春季午日在這裡尚能感受到未融化的雪,雙生子難得沒有一唱一和地說話,這對費加洛來說是難得的機會。事實上不說服他的師長也不會怎麼樣,只是真做到那程度等同撕破臉,一向稱得上是聽話的他不打算走到那一步。

  而斯諾看他心意已決,明白此時反對意義不大,在出發前還先來向他們倆告知大概也是給予尊重了,於是嘆一口氣道。

  「去吧,我有立場說你什麼嗎?不要花太久的時間,只會讓自己徒增困擾而已。」

  話語中飽含無奈,他假裝沒有看見懷特有些不服的臉。

  「啊,你們在這裡呀。」真木晶從階梯走上來出現在費加洛身後,對情緒一向敏感的他,大概察覺此處的氣氛有些不對,眼神在兩者之間游移,卻沒輕易問出什麼。

  「賢者大人,怎麼了嗎?」

  「賢者啊,臉色很差,身體狀況還好嗎?」

  費加洛與斯諾同時問出問題,晶停頓後,回答道。

  「要準備吃午餐了,所以來叫大家。」晶看向關心自己的斯諾,摸摸自己的腹部。「費加洛幫忙治療之後好得很快,現在已經完全沒事了不用擔心,連傷疤都沒有留下喔!」

  斯諾和懷特靠上去把晶摟在懷裡。

  「是嗎是嗎──那太好了,〈大災厄〉那時賢者肚子破一個大洞,把大家都嚇壞了。」

  「是呀是呀──連傷疤都沒留下真是好極了,不愧是我們優秀的徒弟費加洛喲。」

  面對態度轉變迅速的長輩們費加洛有些汗顏,雖說自己也與他們是一丘之貉。

  「那是當然啦,我可是最可靠的費加洛醫生。」

  「瞧你如此得意呢。賢者呀,是不是瘦了不少?最近有吃好睡好嗎?」懷特問。

  賢者瞪大眼睛看向他,好像懷特洩漏出他的小秘密,躊躇一番後才開口說:

  「最近雖然覺得肚子空空的,卻沒什麼進食的慾望。不過神奇的大概是有種不吃東西也無所謂的感覺,不會特別飢餓也不會感到疲倦喔!」

  懷特瞇起眼眸看向費加洛,而費加洛無視投來的視線,凝聚魔力在手中製造出砂糖塊。

  「身體有什麼問題都要跟醫生說呀,賢者大人,沒有食慾的話吃點糖作為代替吧。」他將砂糖捏到晶的嘴前,晶伸出手接過放入嘴裡。

  「因為沒什麼特別不舒服的地方所以沒有講,先前受傷時已經讓費加洛花不少心力照料了……」

  「那是費加洛的職責呦。」「那是費加洛的責任啊。」

  夾在斯諾與懷特之間的晶被兩人拍撫著頭,聽到嚴厲的發言苦笑不語。

  樓下傳來尼祿呼喊用餐的聲音,雙生子聽聞有點心蹦蹦跳跳地離去。

  陽光被長廊的窗子切割成數個方塊落在賢者身上,晶靜默地看著他沒有催促也不離開,費加洛知道那是猜到自己有話要說在等待,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晶總是會察覺,且很少放過他,年輕的灰藍色眼睛醞釀著清澈的執著。

  於是他開口,讓語氣盡量聽起來漫不經心。

  「賢者大人,說起來,之前不是說過有機會要一起出門遠行嗎?」



  02

  他們決定往北行。

  當晶這麼決定時,費加洛還有些猶豫。

  「你確定嗎?現在正值春天,往北走的話看不見什麼季節的變化,有點可惜呢。」

  「但平常沒什麼機會前往北國,大家也都很討厭去那裡,大多時候都請密斯拉『アルシム』過去後再原地回來,沒什麼能慢慢觀光的機會。」晶感覺有些興奮,好像那白茫茫的北地有著驚人的景色似的。

  如果是去西國,那裡總是有著獨特的商品或餐廳,科學產品能讓賢者聯想到原本世界的事情,逛累了就搭馬車去看古城風景;南國則是他熟稔的,特殊的動植物生態就連長年居住於該處的他至今都還看不膩,他們可以在湖邊野餐,晚上能搭配著熱鬧蟲鳴看滿天星星;東國則是他不熟悉的,但假扮成人類一起探索未知的城鎮也是一種樂趣,那個充滿匠人精神的地方大概不會讓人失望。

  而北國則有些微妙了。他是喜歡的,卻無法說清楚哪裡好。

  像是被時空遺忘在很遙遠的過去,發展緩慢,村落的型態也始終沒能進化,故沒有任何一處高度發展的大城市。

  大家不喜歡慢慢移動過去,正是因為路上的景色也沒什麼值得流連忘返的,貧脊的地孕育不出種類繁多的動植物,也生不出溫暖的人心,只有高度的危險與排他的民族性而已,費加洛心想,但沒有說出口。

  「是嗎?那這次就一起悠哉地前進吧,賢者大人有特別想去的地方嗎?」

  「上次沒能跟費加洛一起看到極光,這次一起去看吧?」

  晶將賢者之書和從其他人那邊拿到的大量食物小心地放進包裡,餅乾、三明治或貝果類的小點是卡特莉娜準備的,但其中還有明顯複雜許多的套餐也被一盒一盒的放入袋內,等晶做好準備抬頭對上費加洛有些奇妙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地回覆。

  「最近沒什麼胃口讓卡特莉娜和尼祿很擔心,所以他們給了我很多食物,沿途一起吃吧?」

  「賢者大人為什麼看得出來我想說什麼呢?」費加洛看著對方有些窘迫的模樣覺得有些好笑。

  「咦……可能是因為在費加洛面前塞這麼多食物進包包的感覺很像明明蛀牙卻在牙醫面前吃糖吧,有股莫名的罪惡感湧上來。」

  費加洛從對方的口袋中摸出小玻璃瓶,瓶內裝滿他準備給賢者的糖,因為是用自己的魔力做的所以完全能感受到對方把它放在何處。瓶內的糖還有七分滿,他拿著晃了晃,糖碰到瓶壁發出清脆聲響,晃著晃著裡頭的糖又變得越來越多,瓶滿後再度遞交至晶的手中。

  「怎麼會,作為醫生看見自己的病人能享受美食那是再高興不過的。」

  晶感激地接下。

  「謝謝你,費加洛。這陣子真的是幾乎都只吃這個而已……是不是反而這樣才不太好?」

  「也沒什麼真的不好的就是了,畢竟是費加洛醫生特製的糖唷,不用感到壓力照著自己的步調來吧。

  乘著掃帚往北,他們第一天午後就被即將到來的雷雨止步在中央國北邊的山腰,在那找到一間供翻山越嶺的旅人及商人住宿的旅店。

  雖然要越過山才算進入北國,但在山上碰上雷雨的話還是有點危險,所以兩人決定先住一宿。

  木造的屋子裡旅客並不多,店內陳設簡單卻能看出店主的用心,各處有手藝精緻的刺繡佈置,還能聞到安定心神用的香草焚燒著。費加洛和晶在旅店內的餐廳將攜帶來的食物擺放於桌,種類眾多的食物份量皆小巧,大概是考慮到賢者最近食慾不佳的關係而採用這個做法吧,看來其他人也是為了康復後的賢者煞費苦心。

  「賢者大人被大家愛著呢,真羨慕。」費加洛說道,但看出真木晶為著毫無食慾的症狀而正感到困擾著。

  「不好好吃完就辜負大家的心意了,連里凱都說我再不吃東西連存在感都要跟著身形一起變瘦──雖然我體型其實沒什麼改變就是。」晶挖了一口用海鮮湯底蒸煮的雙子蛋,好像感到有些反胃似地輕皺起眉頭,吞下一口熱茶後又再吃下一口。

  正當費加洛想阻止他繼續勉強時,旅店的老闆娘挺著大肚子走了過來。

  「沒有食慾嗎?我懷孕時也總是這樣呢,吃什麼都覺得不對勁。」不愧是經營店的人,溫暖的氣質讓突然的自來熟也不顯得唐突或惹人厭惡,更像突然拉開窗簾時照進來的陽光,一時有些刺眼,但能讓人一下感覺到好心情。「要不要試試看我們店裡的小米粥?我自己沒食慾時都會吃上一小碗,我們這有一個傳言,吃了孕婦煮的小米粥會帶來好運唷!試試看吧,吃不完不怪你。」

  而賢者是一個難以拒絕他人好意的人,所以滿桌的食物都還未減少半分的狀況下又多出一個小木碗也是能預見情況了。

  金黃色的小米粥帶著大地氣息的穀味,的確是比起其他味道都還要能讓入口樸質,但賢者的狀況沒有這麼簡單,舀一小口吹涼吞入後,朝費加洛看了一眼,並不是要求救的意思,但這一眼讓人感受到依賴,使他心情也一瞬間飽滿起來。

  「唉呀,我來幫你施展一點魔法吧。」

  「哎……這位先生是魔法使嗎?」老闆娘有點緊張,但將恐懼的情緒藏得足夠好了。

  「不是喔,不過我是醫生。」費加洛平靜地回覆,並將糖果罐掏出來,撒了一點放入小麥粥裡頭,糖很快地融化進熱粥內。

  「再吃一口看看?」

  真木晶點點頭,又吃一口,發現原本只要一吃就會像把胃給塞住的不適感消失了,變得普通的能嚐到食物的美味。

  「好厲害,小米粥加上了一點糖變得很好吃!」

  「哈哈哈,看來是我輸了。」老闆娘摸著自己的大肚子豪邁地笑。「但能讓你享受到幸運的小米粥真是太好了,兩位慢慢休息吧。」

  「好厲害,費加洛是怎麼辦到的?」晶有些意外,目光甚至在滿桌菜上游移著,像在盤算哪些料理也能用這方法改善。

  「猜的,不過也不曉得會不會對你身體造成過多負擔,賢者大人吃完這碗粥就先休息吧,其他的料理我會幫你解決掉的。」

  晶看起來有些洩氣,但還是聽從費加洛的建議僅將粥吃完便休息。看見他沮喪的模樣,費加洛不禁問:「有這麼想吃其他東西嗎?」

  「想吃也是,不過你不覺得吃是人活著的一大證據嗎?要吃才能活下去,因為活著才能吃下這些好吃的東西,如果不進食就會死。但我現在幾乎不算有在進食,好像少了活著的感覺呢……」

  「還真是認真的想法呢。即使還在呼吸著也不行嗎?」費加洛一手撐著臉頰,一手朝著賢者的左胸貼上。「即使心臟有跳動著?」

  「是啊……說起來也真是神奇的感覺。」

  「魔法使不怎麼需要吃也可以活得好好的喔?」費加洛近乎有些壞心眼地說。

  「但即使如此,大家還是會為了尼祿美味的飯菜爬起來吃早餐呀!」晶微笑著將手疊在自己胸口上,外頭的雷聲漸漸變大,像心臟的幫浦聲,是來自體內深處的鼓動,震動著大地。「奧茲也說過,很久以前對他而言吃東西只像是一種維生的基本需求,只吃瑪那石也行。但後來漸漸理解『料理』的有趣與美味,甚至在更後來會追求這種美好記憶的分享,我想活著很多事情都是這類的延伸吧。」

  費加洛將手緩緩抽回。

  「……這樣啊。」

  廚房突然傳出鍋碗摔落於地上的聲音,讓餐廳內熱絡的氣氛被打斷。

  「怎麼了嗎?」

  旅店內一陣騷動,聽見有人在喊著去把產婆找來,旅店的大門甚至被關上鎖起來,一樓的窗簾也被人全數拉上,旅店老闆有些慌忙地向大家解釋。

  「抱歉,事發突然,我老婆要生產了,剛好碰上打雷的日子,還請各位今晚別離開旅店,造成不便請多多包涵。」

  餐廳內一片譁然,所幸在即將迎來雷雨的山上本就沒有人有離開的打算。

  「為什麼打雷的日子生產不能有人離開屋子呢?」晶詢問,隔壁的旅客聽見後扯著大嗓門回應:

  「打雷的時候生小孩,小孩會被『奧茲』給擄走,為了避免這種事情發生,窗簾要拉上不能給雷看見,人也只能進不能出,避免走漏風聲啊。」

  該名旅客拿起酒杯拉住老闆的胳臂,像是自己生小孩一樣開心吆喝。

  「你今晚過後就要當爸了,這杯先敬你啦!」

  老闆擔憂之餘也的確顯得有些興奮,像是為了壯膽似地抓著桌上的啤酒也一口飲盡。

  其他客人們也陸續舉起酒杯道賀,氣氛一片快活。

  「不快點跑今晚可能要被抓著喝整晚慶祝,我們先回房間休息吧。」費加洛彎下腰在賢者耳邊說道,賢者點點頭後兩人悄聲上樓。

  為什麼會有這種傳言呢?

  兩人回到房間後賢者曾喃喃自語道。

  這做法跟理由費加洛並不清楚,不過想當然爾是因為中央國的王子「曾經被魔王奧茲擄走多年」的關係啊。他覺得可笑極了,但嘲諷的話語剛到嘴邊,一陣白光打入房內,接著雷聲在群山轟隆作響,讓他收斂起嘴邊的笑意。

  那大地的低鳴來自體內的深處,心臟撲通聲有幾刻甚至蓋過雷響。他沒有忘記那年刮了好幾個月不止的暴風雪,熊再也無法從冬眠中甦醒,白楊樹的眼睛都被闔上,震耳欲聾的風暴讓北國沉寂,他反射性地想笑,但卻也有點不明白那是笑對方,還是笑自己。

  他將房內的窗簾拉上也無法遮擋住半點聲響,反而顯得欲蓋彌彰。他沒有撕心裂肺地痛過,沒有這麼多情與理之間矛盾的時候。

  真木晶坐在床上,又往手裡倒出幾顆糖吞入,費加洛看著這幕開口說。

  「突然想喝酒了。賢者大人,你覺得飲酒也會給人活著的感覺嗎?」

  樓下不時傳來觥籌交錯的喧嘩,混著外頭的聲響使得說話的聲音不好被讀出情緒。

  賢者抬起頭來,眨了眨眼有些意外地說:「我不喝酒可能說不準,但無論開心、害怕,或者苦痛與悲傷等等,因而想要飲酒的這個情緒大概很有活著的感覺吧。只是現在下去的話可能真的會到早上都停不下來囉。」

  費加洛笑著說的確,那我就稍微忍耐一下吧。將房內唯一照明的燭燈熄滅後兩人互道晚安。



  [ Side: A → O ]

  遠方傳來雷鳴,雷鳴在山谷中反覆疊加、抵銷,形成破碎的聲響。

  白噪音頻率般的聲響讓人放鬆的同時,身處在陌生的山林中,這聲音又令人反射性地感到不安。我睜開眼睛,昏暗的房間什麼都看不清,仔細聽的話好像能聽見費加洛呼吸的聲音,天空時而閃出一些光亮,像閃光燈似地打入房內,我閉上眼睛,回想起費加洛開口提出旅遊邀約的前一晚。

  那時身體已經康復許多,但仿佛是被施予過多的精神力,夜晚難以入眠。

  也不曉得是這個原因,抑或是動物本能般的危機感發揮作用,在難以呼吸的空氣中我醒了過來。

  那天並不像今晚這樣打著雷,柔和的藍色月光灑入房內照亮屋裡每個細節,可令人頭幾乎要開始發疼的壓力,以及黏稠得好像一呼吸便能讓肺沾滿雨露的水氣與今類似。

  我發現自己被陰影包覆,高大的黑色身軀有著暗紅色的眼,眼裡飽含著情緒,攪和著濕氣與重力讓我難受了起來,那是一個太過滿的夜晚。

  災厄的傷讓眼前的男人在夜晚失去了慣用的武器,但僅僅就只是佇立著也不會有人懷疑他有世界最強的實力,他就這樣站著一發不語地盯著我,像是深夜盯著人類一動也不動的貓,曉得出於何種直覺,我覺得他是來結束我的生命。

  我想起那個看得見極光的黑色城堡,在那裡有被刺人的寒冰結凍的魔法使;我也想起曾經被遮住的雙眼,未能見但清楚聽到人死去化為碎石的聲音。

  下一個就是我了,我想。

  意識到這點讓我的呼吸變得更加短促,但因為是眼前的這個人,我並沒有抗拒。他若要你死,你也無法活;他若要你活,他會逆轉命運的流向去活你。

  嘴唇有些發抖,我選擇閉上眼睛,將眼瞼闔上後發現我連眼皮不受控制地在顫抖。

  「賢者啊,你的名為何?」

  男人低沉的聲音響起,如能震醒蟄蟲的雷鳴。

  我想起初來到這裡的頭幾個月,他數度謹慎地告誡:不要忘記自己的名字,你首先是你自己,接著才是賢者。

  我總是忘記,而他反覆提醒,大概是因為他有個永遠令人放不下心的孩子,繼而學會了溫柔與耐心。

  「晶,我的名字是真木晶。」

  緊繃的情緒讓我的聲帶無法好好運作,聲音有些哽咽。我重新張開雙眼,看見他瞇起紅眸,眼裡的情緒像在困惑,複雜得我讀不清,開口好像打算說什麼,卻又立刻閉上。

  指節分明的手朝著我伸來,我想,接下來我要在這月光中逐漸溺斃,我會開始吸不見空氣,因為水氣會淹滿藍色的房間。

  「奧茲。」

  一個輕浮的嗓音在門外響起,簡短的稱呼透露出對呼喚之人的熟悉。只是叫喚名字而已,我卻認為是在警告,明明實際上沒有任何威脅的話語被吐出才對。門外的聲音又開口,只是說:

  「亞瑟在找你。」

  奧茲的臉色立刻變得難看,走向門的步伐緩卻炙熱,氣氛變得一觸即發,但當他扭開門把回頭看向我時,那高溫又瞬間熄滅,留下沈默的濃煙把我嗆得鼻酸。

  一個腳步聲遠去,另一個則始終沒有動靜,沒有離開,也不開門進來。

  我勉強地下床,發現自己已是一身冷汗,腳還有些虛軟,狼狽地走向房門,打開一看門後果然是他。

  「賢者大人。」

  他好像原本想如過往般用開玩笑的語氣打招呼,但嘴角彎到一半又放棄似地掉了下來。

  「你要去哪?」

  我腦內浮現出一個畫面。我將他抱緊,把臉埋進他柔軟的肚子裡,拍撫他的背脊輕喚他的名,手滑過他滑順的毛皮,直到他厭了或困倦,蜷起身子再睡去。

  「哪裡都不會去唷。」

  打了整晚的雷,終於在接近清晨時降下大雨,儘管雨聲隔絕所有外界的聲音,逐漸明亮的陽光透進來,在旅館牆上留下灰色的痕跡。

  我從床上坐起來,看玻璃窗的雨影透過白色的窗簾投射在空蕩的房間,忽然發現沒有聽見那個輕微的酣睡聲,轉頭看向靠著另一側牆邊的床,費加洛果然醒了。

  灰色的眼睛盯著我不發一語,和回憶中的模樣十分相似,我不禁莞爾,開口道。

  ──哪裡都不會去唷。



  03

  清晨的餐廳是一片杯盤狼藉,許多旅人倒在地上就睡著了,賢者與費加洛經過大門時聽見嬰啼聲,靠近一看才發現一婦女抱著嬰兒在浸泡著長草的浴盆裡清洗。費加洛認出那草跟旅店中焚燒的香草是同一種,看起來是能驅蟲的在地植物,特地用來清洗嬰兒的身體大概除了驅蟲還有驅邪的意義在吧。

  「這是老闆娘的孩子嗎?」賢者搭話道,婦女將嬰兒擦拭乾淨用厚毛毯包裹好,笑容疲倦但帶著滿足。

  「是啊,折騰整晚終於順利生產,現在正累得睡著了呢。你們已經要上路了嗎?如果要用早餐的話……」

  「啊,不要緊,讓大家好好休息吧。」

  嬰兒在女人的拍撫之下逐漸安靜,大雨轉弱後稀稀落落的,襯著滿地落葉反而顯得有些寂寥,這是一個跟昨晚相比之下相當安靜的早晨。

  「機會難得,兩位要不要給這孩子祝福?我們這邊有個習俗,要是在出生這天給嬰兒獻上小禮的話,一整年都會有好運唷。」

  費加洛依舊保持著微笑並未說話,晶則翻找背包從賢者之書裡抽出一個書籤。

  「這是我用四葉草做的書籤,我的朋友還為此誠心注入祈禱,這個可以嗎?」

  「謝謝,當然可以囉!只要帶著祝福,就算是一把米或一朵花都行的。」

  「那我就用這個吧。」費加洛從兜裡掏出一顆紅莓,動作很自然,因此婦女沒有發現紅莓是憑空出現的事實。

  他用兩指將莓果捏碎後,用拇指在嬰兒額頭上點下一抹紅。

  「這是南國的傳統,這麼做能帶給孩子好運氣。」

  婦女向兩人道謝後,費加洛與晶離開旅館,想走得遠一些再騎乘掃帚越過山。

  「剛才說的那個南國的事情是真的嗎?從來沒有聽南國的大家說過。」

  「啊──那個啊……是假的喔。」費加洛面不改色地回應。「南國大多是移入的人口,並沒有特別大宗的信仰或傳統文化,但人這麼多說不定真的也有類似的儀式和作法就是了。」

  「啊哈哈……」晶苦笑,但並不特別意外的樣子。

  「不過啊,雖然作法是瞎說的,但我的祝福可是真的唷。這兩千年來能收到我祝福的孩子屈指可數,那小孩也是實質意義上的十分幸運呢。」

  隨著太陽升得越高,雨停了下來。地面因大雨而顯得有些泥濘,但躲著水窪跳躍起的腳步似乎讓晶的心情很好,所以在聽見費加洛說完回頭看向對方時眼角充滿笑意。

  「那──希望幸運的孩子出生這天能看見彩虹。」

  「沒有的話費加洛醫生也能變出來呀。」

  費加洛唸出咒語,第一聲,地上的落葉帶著水花被刮起,沿著泥土路的兩側排列整齊,形成一條筆直的小徑;第二聲,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滿杏黃色的花,風一吹過就飄得滿天都是祝賀般的色彩;第三聲後,空中浮出一道彩虹。

  「費加洛,太多了太多了!」賢者慌張地拉住費加洛的手臂。

  「咦?太過火了嗎?還是說不是真的就不要嗎?」

  「這倒也不是。」賢者被對方摸不清楚輕重的反應逗樂,又笑出來。「很漂亮,謝謝你。」



  04

  「還請兩位若有空閒務必要來參加我的婚禮,你們是我的救命恩人!」

  稍早晶和費加洛恰巧碰見在路上陷入泥濘而動彈不得的馬車,在晶的要求下費加洛順手幫了一把,原以為在那之後會因魔法使的身份被以怨報德,但沒想到對方卻絲毫沒有排斥的樣子,反而顯得十分興奮。

  「若不是你們出手相救,我就要錯過我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了!」鐵製用帆布作為車頂勉強能遮陽避雨的馬車在剛歷經一晚大雨的山路上緩緩前進,車上載滿大大小小的箱子才使負重過度吧。男子自顧自地說起他為了今天做好多少準備,激動得臉都漲紅,甚至眼眶還有些泛淚。

  「你並不排斥魔法使呢。」費加洛平淡地直述事實,方才是使用魔法讓馬車漂浮起來才得以脫困,但對方對魔法感到驚喜卻不恐懼的樣子在北國境內算是相當特別的反應。

  「啊,是的。我從小住的村莊啊是供奉著神明大人的,雖然有些喜歡捉弄人但對村裡的人非常和善,小時候還常常和他們玩在一塊唷!」

  北國許多城鎮都是以魔法使為中心發展的,有些是擅自倚靠強大力量獲得安全保障,有些則供奉食與物換得魔法力量的交換,每個村莊對於「神明大人」的態度也都有所不同,這男人過去所待的村子大概運氣很好有著個性溫和的魔法使吧。

  「如何?賢者大人要去嗎?」

  「嗯……機會難得,如果費加洛不排斥的話就去看看吧?」

  男子一聽便開心地當作是答應的意思,費加洛也並不排斥,但對男子積極的態度還是感到有些難以招架。

  「好像南國人一樣的熱情呢。」晶大概看出他表情的僵硬,小聲地和他討論。

  「這個大概是光榮街的等級囉。」

  說完兩人會心一笑。

  婚禮現場在不久之後到達,是位在山丘的一塊民宅旁空曠草地,草地上已經用花朵以及遮陽的棚子簡單地佈置過會場,還擺放許多披著白布的長桌以供來賓隨時享用佳餚。

  男子招待他們於其中一桌坐下後便急忙地去治裝,不久後一名穿著白色長洋裝的女子拿著皮箱走近,並不特別華麗,但胸口前以白色玫瑰為為主要裝飾,樸素卻體面,頭上披著長長的白色頭紗跟著長髮飄逸於背後,想必是今天的女主角了。

  果不其然女子開口便說:「剛才有聽我未婚夫說受你們照顧了,這個是今天準備給大家的禮物,若兩位不介意的話,還請收下吧。」

  皮箱內放著各式的種子。

  「用種子當作禮物好特別呀。」

  「是啊,我喜歡花,從小就想著婚禮的時候要準備種子分送給來祝賀的親友們,要是大家各自帶走一些回到家中栽種,長成美麗的花朵的話,有種把幸福也散播出去的感覺,一直想著總有一天要這麼做。」

  從女子的打扮上也能看出她對花卉的喜愛,不過在氣候嚴苛、土地也不豐饒的北國內,實際上要長出花朵的難度是高的,花朵分送出去後有幾株能成功開花費加洛也是十分持疑。

  「那……我就選這個白百合的種子吧。」晶說。

  「你喜歡百合花嗎?我都不知道呢。」費加洛說。

  「其實我不太懂花語,不過想到大家的紋章是百合,所以就想選這個。」

  他聽見之後饒富興味地問:「這樣的話難道不是黑百合嗎?」

  黑色百合圖案的紋章不分時機場合地烙印在被挑選上的魔法使身上,除非衰弱或死亡之外便無法掙脫,和他的花語再適合不過了。

  晶難得地露出苦惱的表情,大概原先是覺得如刺青般的紋章是黑色很合理,並沒有思考過百合是其他顏色的可能性吧。

  「……費加洛覺得是黑色還是白色呢?」

  深色的眼瞳尋的不是表面的問題,不安從手不經意地遮住嘴唇的肢體動作傳遞出來,即使對花語並不熟稔的賢者大人約莫還是知道兩種顏色的花語是天壤之別。

  黑?抑或白?

  這黑百合的紋章是詛咒嗎?對於實際上能施展出詛咒的魔法使費加洛來說,詛咒也並非是人類所想的那般負面。它當然是可畏的,但也就只是象徵一個強大的約束力,而約束如同約定一般,立下時的情境再甜美,在經過時間考驗過後終成「詛咒」者還是多數。所以紋章是詛咒與否,答案對費加洛而言無庸置疑是肯定的。

  「果然還是白的吧。」

  賢者一聽好像放下了一塊心中的石頭似的,臉色瞬間明亮起來,向新娘道謝後小心翼翼地將種子收進包裡。

  「回去一起種吧,費加洛。」

  費加洛笑而不語,將桌上的飲料拿起來輕啜一口,想沖下正湧上喉嚨的話語,飲料是帶著青草氣息的黑麥汁。

  場內的樂隊突然奏起輕快的鄉村舞曲,仔細一看是新郎牽著新娘進入會場,他們走到樂隊前開舞,其他人也紛紛聚集起來兩兩成對地拉著手跳起以轉圈為主的活潑輕快的舞蹈。

  「賢者大人要和我一起跳支舞嗎?」費加洛伸出手邀請,晶盯著費加洛,像是想起什麼似地瞇起眼睛微笑將手搭上。

  「但我不會跳舞唷?」

  「放心,把你的全身交給我就行了。」費加洛引導著對方跟上音樂的節奏,木管樂器特殊的音質讓人心情變得很輕鬆。

  他們牽住彼此的右手,逆時針繞著圈,等到樂句到下個段落,再換左手順時針跳。

  舞曲告一段落後,一名年長的男性走了出來,長得和新娘極為相似,樂隊的曲子變成優雅的華爾滋,新娘望著對方的眼睛泛著水光,拉著自己長長的裙擺和頭紗踩著三節拍的舞步,互相的神情像是在跳一隻離別之舞,婚禮總是這樣,在迎接新的生活時還必須與舊的告別,眾人也陸續摟著彼此跟上節奏舞著。

  費加洛扶著晶的腰帶著對方熟悉舞步。

  「剛才費加洛邀請我跳舞,讓我想起剛認識那時你在派對上我搭話。」晶一邊順應著節奏踩著步伐一邊說道。

  「啊……那次啊。」費加洛有些困擾地笑,「差點成功卻被打斷了,原本想一鼓作氣籠絡賢者大人的心的。」

  「就結果而言是成功的吧。」

  「是嗎?」

  「那時不是說了嗎,讓我親自確認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大概從那時起就好奇得不得了,因此忍不住一直注視你也說不定。」

  「哈哈,賢者大人是想籠絡我嗎?」他試圖用輕浮的態度帶過,在這種會場、這個音樂與距離之下,實在讓人很容易一不小心就沈入氣氛裡頭說出會令自己後悔的話。

  但晶不是一個會輕易放過他軟弱瞬間的孩子,他抬起頭來與費加洛視線交會,像是在確認對方的表情。

  「是啊,直到現在也還是會想著想更了解你。」

  有些開始發抖的手指令他忍不住將對方抓得緊了一些,好像對方的話帶著熱量,又或者更像是帶著法力的咒語,這個瞬間右胸下方的百合像火燒一樣地燙,令人不愉快的感覺以其為中心蔓延開來。



  [ Side: A → W ]

  在那之後我們向新娘與新郎道別。原本還被慰留一晚作客,但我們拒絕了,繼續乘著掃帚向北行,看不見盡頭的針葉樹林鋪滿白雪,最終找到一處尚未結冰的河邊搭起帳篷露營。

  費加洛突然變得寡言,是在婚禮途中開始變得奇怪的。

  「沒有時間了。」

  他那時很小聲地獨自喃喃著,換作是平常大概聽不清楚的話,在那個近乎擁抱的距離我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還可以很明顯地、肉眼可見地,感受到他的焦慮。

  帳篷是費加洛用魔法瞬間搭建起來的,帳篷外觀看起來普通,鑽進去卻別有天地,有著看起來很舒適的沙發跟時髦的火爐,地毯是踩起來幾乎讓腳完全陷入的柔軟,佈置得十分溫馨,抬頭一看還能直接看見星空,即使過去已經見識過類似的魔法了,我還是不禁讚嘆。

  看見我開心的樣子費加洛也露出微笑,說些客套話,眼睛裡的光芒卻越發暗,雖然想開口詢問,直覺卻告訴我還不是時候,還不能問出口。

  所幸能透視的帳篷讓夜裡睡不著的我得以盯著天空數整晚的星星,我看著這樣的月光,回憶起過去的事。

  那是剛嚐到失眠滋味的頭幾個夜晚,我走出被夜色浸泡成藍色的房間,踏過紅色絨毛地毯的長廊走出去,一踏出魔法寮就看見懷特一個人在噴水池邊看著被水花潑濺的月亮倒影。

  只要水還繼續流動著,月形永遠都是殘破的,我卻覺得他好像在等待能有哪一秒,水裡的白色月影能完滿。

  兩人的前庭只有水流聲咕嗵咕嗵地脈動著,有某種情緒在將這個夜晚注滿,懷特早早就注意到我的到來,卻直至現在才出聲。

  「賢者啊,你也和我一樣成為被奪走夢境之人了。」

  用孩子的樣貌吐出老者的滄桑,使我無法確定他話中是否有其他深意。

  「懷特怎麼從畫裡出來的呢?」我問。

  懷特神秘地笑瞇起眼,沒有回答。我又問:

  「懷特也是睡不著嗎?」

  他招手示意讓我到一旁坐下,雖然說出來他一定會不滿,但這一幕讓我想起以前住在家裡隔壁年邁的貓婆婆。舉手投足皆慢,是從容而非遲緩。

  「你會漸漸發現夜的漫長,想辦法打發時間可是一門技術。」

  懷特沒有正面回應,像是沒被邀請參加舞會而對年幼公主施展魔法的那個巫女,吐出的話語帶著韻律,像是預言也像是在施咒,讓我有些迷惑。

  「我接下來會一直失眠嗎?這是懷特不會失準的預言嗎?」

  他從噴水池邊跳了起來,今天的月也很大,聚光燈似地亮,懷特拉著我的手,腳踩在修剪得當的草地上,踏著像華爾滋一樣緩慢地腳步。

  「不,不是。我不用預言也能知道,因為如今的你跟我是一樣的!」

  「咦?難道我是幽靈嗎?」

  「好過分啊,賢者!我在你眼裡只是幽靈而已嗎?」懷特發出抗議,拉高我的手示意讓我從臂下繞過,對方矮小的身形使我不得不屈低身子才勉強通過。

  那語氣聽起來並沒有真的生氣,但不代表可以不去安撫他的情緒,所以我立刻道歉。

  「呼呼,好孩子,你再猜猜看?」

  懷特不停地拉著我繞著圈,像是旋轉咖啡杯一樣速度隨著疊加的慣性越來越快,皎白月光使我好幾個瞬間甚至覺得懷特是踩在蒼白的雪地上,那個場景很襯他,但持續不停止的舞步讓我有點招架不住,我開始覺得他的輪廓也模糊了起來,忍不住抓緊他止住這一幕。

  「唔,一樣是因為……我們都不屬於這世界嗎?」

  懷特一聽露出無奈的笑容。

  「賢者今天講話還真是異常犀利呢,是因為睡眠不足嗎?」

  「抱歉……」

  「不要緊。」懷特抱緊還在暈眩的我,從他身上感受不到溫度,卻令人覺得十分溫暖,他安撫地說道:「如果睡不著很難受的話,找費加洛便是了。」

  我一聽會心一笑,「說得也是,費加洛的話會一秒讓我入睡,過去熬夜過頭時都會被他施法。」

  「啊──這個也是。」懷特抬起頭來看我,月光使他的皮膚顯得比平常要更白,加上那無機的氣質,他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更加離世。「但我想說的是,解鈴還須繫鈴人啊。我也是,若要解決問題,只能去煩斯諾了。」

  我又困惑了,這說法仿佛在說我的失眠是費加洛造成的。

  「我不是在煩惱費加洛的事情而失眠的喔!」我只是想單純地陳述事實,但在這種情況下怎麼講都很像狡辯。

  懷特瞇起眼睛笑得像彎月,這色澤是更接近我過去認知的黃澄澄的月亮。「我知道,我也並非念著斯諾才睡不著的。」

  我一眨眼,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床上,已經分不出來究竟是魔法讓我瞬間回到這裡,還是那是一場夢。

  我至今仍想不透懷特的意思,但有件事情倒是領悟了。如同懷特清楚明白病因,仍舊選擇獨自在夜裡徘徊;什麼都不明瞭的我,大概也無法選擇去向費加洛訴苦。明明只要前去便能獲得解決,費加洛可以讓我咕咚地就倒頭大睡,甚至睡得比平常都要來得深沉安穩,但我肯定是不能去找他吧。



  05

  午餐選在熱鬧的餐酒館內享用,從這個緯度開始已經是無論春夏秋冬皆下著雪,運氣好一點就能見到極光吧。

  這裡的食物以肉食為主,北方的肉因動物品種的差異,比起其他地方腥味都要來得重,雖然費加洛有些擔心賢者吃不吃得習慣,但這種擔心也是無謂的,晶還是一點食慾都沒有的樣子,死死盯著小小的圓桌苦惱。

  費加洛叫了一點酒,實在是變得太想喝了,尤其這邊的烈酒是其他區域鮮少能嚐到的,不生長在這樣寒冷地方的人根本不會嗜好這樣酒精濃度高的酒。桌上的食物都還未動過半分,他就先飲下半杯,費加洛不是酒量差的人,卻很快就開始覺得頭暈目眩,或許是從昨天婚禮時腦袋就開始變得有些昏沈也說不定,他應該留在那邊和新郎喝上幾杯的,至少可以將情緒留在那個歡慶的場景,不必到現在對著半杯茶水都難以下嚥的人獨自將話語隨著酒精一口一口吞進胃裡。

  他用魔法捏出一顆糖舉在望著滿桌菜肴發呆的真木晶的面前,而對方看似賭氣或者帶著其他不滿的情緒,不用手接而是直接用嘴將糖咬去,唐突的舉動後又有些愧疚地看著費加洛。

  「抱歉。」

  「賢者大人為什麼要道歉呢?」

  「我想問你怎麼了卻不敢問,又因為自己身體沒康復到能好好吃東西而洩氣,最終遷怒於你了。」

  面對態度軟得撞不傷人的晶,費加洛又往杯子裡再倒一些清澈如水的酒一口氣飲去半杯。倒不如全遷怒於我才是對的,他想。

  「其實,無論是我的心情又或者是賢者大人的身體,都有即效的處理方式。」

  「是什麼呢?」

  「魔法啊!畢竟用魔法的話,我什麼事情都做得到喔。」費加洛的臉因酒精而開始顯得紅又燙,聲音也比平時還要大,若旁人看起來大概會覺得這個人已經開始發起酒瘋,但和燥熱的表向相反,他的眼神越來越冷。

  周圍的桌子正因拚酒遊戲而熱鬧起來,在北方正中午喝酒不是什麼新鮮事,歡騰的氣氛中沒有人注意到牆邊的這桌在進行什麼談話。

  費加洛唸出咒語,第一聲,真木晶突然覺得桌上的料理看起來可口極了,感受到唾液的分泌而咕地吞嚥;第二聲,突然的呵欠讓晶嚇了一跳,揉揉沈重的眼皮努力打起精神將注意力集中在費加洛身上;第三聲,無事發生。陪我喝一杯吧,費加洛說著的同時舉起桌上的果汁遞給對方,互相碰撞杯壁乾杯後,晶將杯中物飲盡,味道是新鮮的葡萄汁,但喝完卻覺得身體逐漸發熱,全身輕飄飄的。

  他抓起刀叉切下一塊滿佈油花的肉放入嘴,雖然吃不出是什麼動物的肉,卻對這樣油膩、腥味也重的食物一點反胃的感覺都沒有。

  「好好吃……」

  「如何?有活著的感覺嗎,賢者大人。」費加洛猜想著,也許對方會開始困惑,能用魔法這麼做為什麼讓自己受苦這麼久呢?如果賢者能朝著他發火就好了,他現在想要一點這個,明明並不擅長火爆的場面,卻覺得要是缺少這個也太奇怪了。他再將酒杯注滿,正要提起杯子卻被坐在桌子對面的人一手壓住杯口。

  晶強忍著暈眩的腦袋,身體搖搖晃晃地撐著桌面站起來。

  「你在難過嗎?」

  「沒有喔,為什麼要?」

  「費加洛的魔法、不是什麼都做得到嗎?」像是過去所有沒睡的夜晚全部代償於今,賢者感覺眼皮只要一不小心就會闔上咚地倒地睡去,但他還是努力地反覆將眼睛睜開死盯著眼前的人。

  旁邊的桌子傳來歡呼跟鼓譟的聲音,在這裡不放大音量朝著對方撕心裂肺地喊是什麼都傳遞不到的。兩人的溫度都在升高,不同於過去每個在寒冷夜晚互相吐露的話語,那是再熱烈一點都暖的;如今多一點的關懷都是引火點。

  「我是能吃能睡了,但你沒有開心。」

  「想知道為什麼嗎?」沒能得到預期中的反應,費加洛也站了起來,在晶面前總是平穩的榛色眼睛難得透露出冷淡到像是鄙夷的眼神,他單手沿著下巴掐住賢者的雙頰。

  「我從昨天起就一點都想不起你的名字了。你的聲音也好、臉也好,都像陌生人似的,要是人再多一點怕是回頭都認不出人群中哪個是你,而你知道嗎?我並不特別感到難過或失落。很令人失望對吧?」

  費加洛鬆開手,將眼神避開那雙黑瞳不願繼續多言,卻被晶抓住領子拉近距離。大概是醉了的關係,一個沒掌握好兩人的額頭嗑在一起,疼痛讓雙方都清醒了一些。

  真木晶順勢鉗住對方後腦勺,這個距離能聞得到對方呼吸時帶著的酒氣,那濃度讓不擅長酒精的他幾乎又再醉回去。

  「那費加洛還記得什麼?還聽得見我的聲音嗎?還是說已經不認得、所以怎麼樣都好了嗎?」

  費加洛不語,雙手捧住晶的臉,用拇指輕輕來回撫摸剛才粗暴地捏過而發紅的部分,試圖在被烈酒煮得發燙的思緒中平穩情緒。

  「你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告訴我。」

  兩人的距離近到幾乎看不清楚對方的模樣,卻沒人閉上眼睛。

  賢者有些昏昏沈沈地想回答,怎麼可能忘呢,但突然間一點也想不起來。

  明明感覺不久之前還記著的,被問起這個問題他還回答了,如今努力想回憶腦內的畫面卻一片混亂,他記得大家喊他賢者、賢者大人,二十一位魔法使的名字他也還記著,卻怎麼樣也想不起自己的,只感覺頭痛得不得了,下一個瞬間抵不過睡意沈沈睡去。

  費加洛單手扶住往旁邊傾倒的賢者,抓起桌上的杯子一口氣飲盡後,將他小心抱起離開餐館。



  [ Side: A → M ]

  眼前一片漆黑,難以分辨自己是睜開眼卻看不見,抑或是打從開始就沒能將眼皮撐開。

  我感覺自己在黑色的水裡浮沉,很冷又有一種浮游感,好像很多事情都變得無所謂了,如果我即將溺斃,那我應該用力划動我的雙臂,但我只覺得全身的肌肉都使不上力,想一直放鬆地躺著,直到睡去。

  「魔獸消滅了,但賢者的狀況不妙,費加洛呢!」

  「怎麼辦浮士德老師……這個還能救嗎?」

  「很遺憾,但他已經沒有生命跡象,肚子破了一個洞,這個出血量……」

  不知道從何方傳來聲音,好像很危急的樣子。過去我不太賴床,但今天實在一點力氣也沒有,身體像浸泡在熱水裡一樣地舒服,所以我想著:「再五分鐘,讓我再睡五分鐘我就去看看發生什麼事情。」

  有點不負責任、帶著些許罪惡感。嘈雜人聲並不影響我的睡意,反而像助眠的音樂使我大腦越發放空,正當我即將完全睡著時,一個聲音打斷我。

  「《ポッシデオ》」

  是費加洛。他的聲音很冷靜,腦海裡可以很輕易地浮現他的表情。此聲過後還聽見誰說身體恢復了,誰又說死了就是死了云云。

  我感覺周圍似乎亮了一點,有黑色的星星在閃爍。

  「《ポッシデオ》」

  第二聲仍舊是沈著且平緩,但場面變得一片沈默,好像所有生物都因為某種能量而噤聲不語。在寂靜的黑暗之中,我開始有些心慌。

  但聲音再度出現,像是在招喚。

  「《ポッシデオ》」

  第三聲後,突然像被海水強灌至肺部那樣,一股腥臭從鼻腔溢出,我像是被打撈上岸的魚,身體反射性地咳嗽讓我嘔出血水。

  「賢者大人!」

  在希斯克里夫的驚訝中,我終於睜開眼,背部被費加洛攙扶起,他的表情很平靜,好像我只是在路邊睡過頭而他來叫醒我。不過仔細一看,汗水從他的臉上滴落,掩不住的疲態能感受到他今晚是難得的勞碌。

  再觀察四周,希斯還擦著眼淚說著太好了,浮士德的表情有點嚴肅,眼神充滿困惑與質疑。

  「你做了什麼?」

  費加洛的另一隻手收緊,我才注意到自己的左手不知何時與他相握,他迴避了浮士德的問題,在我重新抬起頭看他時,專注地問我。

  「現在感覺如何?」

  不曉得是否因為剛才都處在極黑之中,他背後的月光似太陽般地亮,使我不得不瞇起眼;我想起過去米契爾時而會說今晚的災厄在打著壞主意,現在或許也是,因為背著光的費加洛眼裡綻放著異樣的光芒。

  我脫力地倚著他的膀臂,忍著想吐的心情深呼吸一口氣後,用沙啞的嗓子回覆。

  「好冷。」

  這清晰的體驗若說這是夢就有些自欺欺人了,在久違的睡眠後我醒過來,剛睜開眼睛身旁就傳來聲音。

  「早安。」

  我環視四周,發現自己和費加洛正躺在帳篷內那個我相當中意的柔軟地毯上,方才的夢境還使我心有餘悸,我又深深吸了一口氣,沒有感覺到任何窒礙,也能感覺到心跳隨著情緒正在加速著,活生生地跳動著。

  上方無雲的夜空有著虹色的極光,明明隔著一層帳篷未能見其全景,還有針葉林遮擋著部份視野,卻令人覺得像是自高樓大廈之間窺探到的夕陽一樣,對陌生的景色無法自拔地感到懷念。

  大概真的再也看不到了。被大樓爬滿的天空也好,等待行人號誌燈的交叉路口也好、隨處可見的商店街等等,再也回不去了。

  「我已經死了對嗎?」

  我愣愣地盯著天空半晌吐出這句。

  「想起來了?聽說睡眠有助於修復及整理記憶,看來是真的啊。」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但費加洛的聲音讓我想起方才的回想,那平靜的程度和每個在魔法寮問早的一樣,先前的那個焦慮的樣子已經蕩然無存。我甚至覺得他好像就在等我發現,並為此感到如釋重負

  06

  費加洛在等待質問。

  他曾經認為周圍的人是難以理解的。並不是因為他麻木不仁,所以總是試圖將嬰兒扼殺於襁褓之中;反之,正是因為理解後果會一發不可收拾,才會盡可能在事情尚可處理的時候盡快解決。

  那些都是再理智不過的決定了。

  因此〈大災厄〉那晚他讓屍體重新動起來時,浮士德的表情至今令費加洛印象深刻。死人無論如何都是無法復生的,什麼狀況下還能再試圖搶救、什麼狀態之後的都只是自我安慰,這個道理歷經過革命的他很清楚。

  畢竟是我驕傲的徒弟,費加洛想。作為治療者雖還不及我,卻是個相當傑出的領導者,溫柔卻不優柔寡斷,單純卻不淪為愚蠢。

  所以當浮士德沉著臉說:如果賢者是活著以外的狀態,請現在就給他一個痛快。

  費加洛也不禁在內心感嘆,多像我會說的話,但在根本上有著差。他大體都是以自己或多數人的立場出發,而浮士德不一樣,是為了賢者著想。

  所以他在等待質問的到來,問他為什麼這麼做,為了誰,又為了什麼。擅自將人留下,又擅自遺忘。

  「費加洛……」賢者將目光從極光上移開,側過身看著費加洛。「我對大家而言已經成為陌生人了嗎?」

  費加洛一聽見問題便笑了,賢者簡直像刻意迴避關鍵的問題。他翻過身與對方面對面,視線從眉、眼、鼻一直到唇認真地一一看過。

  「和你一起共度的過去肯定大家都還記著吧,我也都還記得只有幾面之緣的前賢者的談話不是嗎?

  「名字和相貌是真的忘了,只要一閉上眼睛,你笑起來是什麼樣子我一點也想不起來。」他緩緩伸手將賢者的臉包覆在自己的掌心之中,將眼睛閉上,再睜開。「不過只要再看見你,就會有一股懷念的感覺。好像我是本來就清楚記得,見到你後確信你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實際上一別開眼,我又什麼都忘了。」

  「懷念嗎……明明我還在這裡,卻好像已經變成過去式。」

  「是啊,你永遠都是和『記憶中的一樣』。我不是很喜歡這種感覺。」

  像是被留在記憶中的家鄉,時間永遠停滯在那裡。偶然回去,一切都沒有變,同樣斑駁的牆壁,同樣缺一角的屋簷,同樣的天空與日月,同樣的海與浪;一直在變得不一樣的只有自己。

  「……像是被獨自留下了。」

  如果有其他人在,肯定是要吐槽一番。走最快的總是你啊費加洛,誰拋下誰都搞不清楚。但放在對方臉頰上的手被另一隻包覆起來,賢者安撫似地握住比自己大上一點的手。

  明明該被安慰的人完全不是我,費加洛想。

  「你的這種性格,我現在也開始覺得有點討厭了。」

  無論好的壞的、是否值得留戀回憶,通通只會成為靜止住的過去的一部份。費加洛索性伸手將人納入懷中,不再去看,只感受懷中的溫度。

  「好了,極光也看到了,現在還想去哪裡呢?除了回去以外的哪裡都可以唷。」

  被埋在胸口的賢者好像笑了兩聲,伸手回抱住費加洛的背,沒有回話,也沒有哭鬧的聲音,只有肩膀時不時的抽動。真的是連傷心都很安靜的孩子,費加洛想。

  「如果已經覺得累了、受夠這一切了,現在結束旅途也是可以的唷,雖然都已經做到這個程度也許沒什麼說服力,但費加洛醫生最不喜歡的就是勉強人了。」

  賢者搖搖頭,聲音有些含糊不清地說。

  「還有一個地方想去。」



  07

  隧道裡沒有照明手段,費加洛用魔法點出幽微的光,引著賢者前進。

  說是隧道但是是賢者沒有看過的地形,像是進入巨大的冰山裡頭,被光照亮之處有天空一樣的藍,也有深海的黑。隧道本身帶著海浪般的紋路,明明靜止住了卻還是像千百年來沒有停止流動過。他們走在稱不上是路的平台上,底下就是海水,因為在洞裡所以水看起來比其他地方都還要深不見底。

  「賢者大人小心腳邊,這邊的地面都是雪跟冰,雖然滑下去我會救你就是。」

  「不要緊,我抓著費加洛嘛,掉下去的話是兩個人一起。」

  賢者抓著費加洛的手小心地前進,平常費加洛問說要不要牽手時賢者總是有點抗拒,但今天卻主動提出請求。理由是:因為費加洛不想看見我的臉,為了避免被丟失在路上還被當陌生人,只好不放手了。

  實在是令人想喊冤枉。不想看也是真的就是了,費加洛的確在迴避賢者的視線。該說不愧是來自異世界的賢者大人嗎,在知道自己死掉之後很快地就接受這個情報,看向自己的視線仍舊稱得上是積極正向,但他已經難以分辨這太陽一樣的熱忱究竟和過去一不一樣了,可能相同,也可能更勝從前,但這是現在的費加洛已經無法判斷的事情,因而無法直視。

  「這個通道平常沒有人在使用嗎?」

  「應該是沒有吧,畢竟隧道很危險,通過這之後也只有大海,什麼也沒有了。」

  賢者聽了有點驚訝。

  「是嗎?明明很漂亮……」他低眸,遺憾似地說。「在我原本的世界,即使再危險的地方還是會有人去,所以好像很難想像有這麼壯觀的地方是人類沒有興趣的。」

  「……賢者大人想起過去的事情了嗎?」費加洛傾頭詢問,再度對上賢者的眼睛,青黑色的眼眸和記憶中的一樣。因遺忘而產生距離後,他才意識到自己大概是滿喜歡這雙眼睛的,好像有點能懂為什麼有人會想要搶奪他人的眼睛,只是不長在對方身上對他而言沒有什麼意義就是。

  「嗯……沒有呢,大概念的東西好像都還記得,但關於自己的事情已經什麼都想不起來了。」賢者苦笑,但看起來並不特別難過。「沒關係,就這樣吧,這樣就可以了。」

  隧道已經走到盡頭,強風迎面而來,這風實際上應該刺骨般地冷吧,但因為有魔法的關係,所以賢者只覺得手中的溫度加倍地暖而已。

  現在是接近凌晨的時刻,連月亮都已經看不見,洞外就如先前所說的一樣,什麼都沒有,只有灰色的海與天空,像是被薄霧籠罩住,幻影般的海。海浪的聲音有著特別的脈動,似是搖籃曲,使人一下就感到安心,大自然的壯闊則又讓人不自覺地感到心跳加速。這裡的確就是這樣的地方,費加洛想。

  「好厲害,跟費加洛的護身符幾乎一模一樣。」

  「是啊……好幾年沒有回來了。」費加洛瞇起眼睛,朝著海的另一方看了半晌後,便收回視線。

  「費加洛要再看一下海也沒關係唷?」

  「不,不用。已經看好多年了,這樣就可以了。」他將牽著賢者的手拉起,認真地看著對方詢問:「倒是賢者真的要在這裡嗎?」

  賢者點點頭後,他們沿著崎嶇的路從海邊往旁邊的山上移動,在深夜的海邊只用魔法點亮微弱的光源用腳仔細走過每寸地,找到一個視野良好的地方。

  「《ポッシデオ》」

  費加洛用魔法挖出一塊土洞,裡頭是樸素的黑色的棺木,周圍有著蠟燭點亮環境,他牽著讓賢者小心地踏入後,才終於放了手。

  「需要有什麼入葬的儀式嗎?」賢者將自己的後背包卸下,坐在棺材裡頭問。

  「問我嗎?不是看賢者大人的需求?」

  「大家總說葬禮為了活著的人啊。」

  「那就不用了,我對沒有實際功能性的儀式不感興趣唷。」

  「這樣啊……我與其說喜歡或討厭,倒不如說是滿習慣的。」賢者將包包內的種子和書取出,其他的東西連著包直接放在腳邊。

  種子交給了費加洛,原本是要帶回去種的百合花如今已經無法如願以償,希望至少能種在這裡。

  「不過種在這百合花也盛開不了吧……」賢者有點遺憾地說。

  「這個不成問題,我可是魔法使啊,讓他一年四季都完好地盛開吧。」

  費加洛將種子灑落於周圍後,唸出咒語:「《ポッシデオ》」

  土裡立刻冒出綠芽,用像縮時攝影般的速度開成漂亮的白百合,在燭火的映照之下,和賢者的身影一同被打在地上,黑色的影子在風中晃動著,忽暗忽明,像是圍著賢者跳旋轉的舞。

  「還有這本書就交給費加洛帶回去了。」賢者仔細地輕撫書皮後,將賢者之書交出去,裡面乘載著這段日子的回憶,唯一能解讀其中文字與情緒的人即將離去。費加洛有點不確定自己是希望下一位賢者能看懂或否。

  「還有其他的要求嗎?雖然賢者大人可能不好以這個身份再回去,但如果變成貓或小鳥之類的帶回去也不是不行唷。」

  賢者一聽忍不住笑出來。

  「不,已經足夠了。我遺忘了自己的過去,只記得賢者的職責,卻被賢者的魔法使們給遺忘,所以這樣就可以了──況且連貓咪跟費加洛也都討厭我了。」

  費加洛拍撫著賢者的頭,再沿著眉骨、眼角至臉頰小心地一一順過,這種感覺很奇妙,他仍然想不透,怎麼不讓這人在那個夜晚就死去,這多出來的日子與最後的旅途意味著什麼。不過他還有很長的時間能去想,如果最終遺忘,好像也沒什麼關係了,念著也好,忘了也罷。

  「我沒有討厭你唷,貓肯定也沒有吧。」

  賢者將臉上的手用雙手包覆著,頭倚在上頭。

  「謝謝你,費加洛。這次的旅程我很開心。抱歉沒能陪著你到最後。即使大家遺忘我,過去存在過的這些也一定不會沒有意義吧;而我雖然即將離去,對費加洛而言,也能留下好的什麼就好了。」

  像是在吟唱著法術,賢者的話語伴隨著一陣陣海浪的聲響,像是會無限下去,實際卻止於某片石岸或礁。

  費加洛沒有說話,坐在棺材邊彎腰被環入懷裡。賢者輕輕拍撫著柔軟又帶著捲度的頭髮,還有比自己要寬上一點的背部,像是在安撫一隻難以被人類所養卻又喜歡人的獸。

  是時候了,費加洛想。他將鼻子輕輕地靠在對方的耳緣,還能聞到屬於魔法寮的香草味道,實在讓人無法不感到眷戀。他突然想起人類的葬禮有著固定的流程,親友們會走到棺木前輪流悼念,最後由一名人類朗讀一些撫慰人心的詞,死者會在大家的注視之下在此刻被埋葬。說起來就是為了找到一個道別的時間也說不定。

  海平面的天空從白色漸漸轉黃,是時候了,費加洛再一次地想,不能等到太亮的時候。

  一陣強風將本就微弱的燭火全數吹熄,地上的影子融於黑暗之中。

  「《ポッシデ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