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之路》By水母
泰那羅恩明知跟不去,眼神緊緊相隨,看那一深一淺背影漸漸模糊,不禁手握成拳。
半生繾綣的兩道影。
兩側濃霧如海浪湍流,自上而下吞沒往前的路面而後直衝向上,掩去遠行的二人背影。泰那羅恩亦步亦趨跟隨卻始終遠遠落後,交談明滅,笑聲漸小,一點一點地消失掉。留給他的是撲面而來的濃厚霧氣,微涼水珠甚至沾溼兩側鬢髮。
泰那羅恩明知跟不去,眼神緊緊相隨,看那一深一淺背影漸漸模糊,不禁手握成拳。
半生繾綣的兩道影。
兩側濃霧如海浪湍流,自上而下吞沒往前的路面而後直衝向上,掩去遠行的二人背影。泰那羅恩亦步亦趨跟隨卻始終遠遠落後,交談明滅,笑聲漸小,一點一點地消失掉。留給他的是撲面而來的濃厚霧氣,微涼水珠甚至沾溼兩側鬢髮。
大水退下去了。
顯現出一幅泰那羅恩非常非常熟悉的景色,種種冷色調點綴裝飾出的長長走廊,從幼年走過成年,來去千百年未曾改變。即使冰牙族搬離故土以後,新城裡的建物大多參照舊城,所有的細節也沒能一一再現。
從那以後,故城面貌開始變得模糊。時間像霧靄,朦朧了細節。他偶爾會想起舊城融雪的初春時刻,但總記不清楚原來雪融的聲音是多麼地活潑。
細碎冰塊撞擊在解凍的土壤上,枝枒承受不住皎白積雪忽然彈回……失神片刻,驀地將手按在劍柄。確實,眼前景色和記憶中舊城毫無二致,泰那羅恩仔細觀察周遭。
長廊石磚地是熟悉的低調淺灰,牆面有月色顏料勾勒出繁瑣的幾何圖形,就連石柱浮雕陰影中隱隱的珍珠白光都細緻地重現。層次分明,深的顯得更濃烈,淺的更是耀眼,並非是外人幾次揣摩就可仿造出來的。
外族總自以為評鑑,銀與白是冰牙族的生命舞曲。
族人實際上更偏愛萬物本有色;好比一層一層薄如綢緞冰片雕刻上紋路重疊起來,就砌成高樓,當一日將盡,夕陽餘暉落上冰的牆面,晚霞濃烈橘紅滲入冰裏蒼青陰影裏,遠遠眺望,彷彿是樓塔裏發出了火光。
也像是寂靜深夜,浩瀚星河照映,庭院無聲。廊柱、石像、矮牆上迸出星星的光。夜空很美麗,這樣的美同樣流轉在生活起居的處所。
這片冰牙舊址王城裡的一景一物,實實在在,絕非是捏造的幻象。泰那羅恩流連於久未見著的景色,推測這片景物幻像或許是某位族人的記憶。
這條通向王族起居室的走廊通常少有族人行走。所以當細小腳步聲響起,那是很容易被注意的。
迎面的來人腳步輕盈,長長馬尾晃呀晃,立刻勾住泰那羅恩目光。
鵝黃璀璨光芒描摹出他精緻小巧面容,瑩白光滑的長髮以鴨黃弧形綴珠的髮叉牢牢挽在腦後,一襲克提亞木窄袖便衣,腰間別了泰那羅恩贈予的成年佩刀──特意選用別於族人愛用雪色,刀鞘是青草茵茵的綠──顯得活潑稚氣,又特別可愛。
偏偏他少有笑容,舉止雍容閒雅,曾被他打趣是故作老成,那亞總無奈不語。
而此時那亞不過十歲的身形嬌小,揣懷沉沉厚重古書模樣看得他一時楞神,手從劍柄滑下都沒注意,直到那亞筆直穿透胸口,過到走廊另一端,他才邁開步伐跟上。
流水帶來的場景如記憶中冰牙舊城一致,連王族上課教室也是一模一樣。泰那羅恩穿過牆面,看殊那律恩坐到桌前姿態端正,應對術師老師每項提問;這讓他感到新鮮,泰那羅恩總是忙於政事,奔赴前線戰場,鮮少能參與到弟弟們的學習裡。大多是聽聞老師們稱讚弟弟們的表現,說殊那律恩是聰明伶俐,展現驚人的術法天賦、說亞那瑟恩是思維機敏,身形柔軟,習武能力特別厲害……。
「他們的痛……當我們聽見,我們也和他們一樣的痛。以靈魂本質而言,我們並無區別,不是嗎?」那亞提出發問,「摘除痛苦根源以後,這些生命就不再會發狂傷害其他存在了。」
「並非所有生命都能夠像我們這般理解主神造物之美,並非忠於種族本有職務;何況黑色種族多數以造成痛苦為樂,他們的思考依循終結。」迎上年長精靈術師的惆悵面孔,精緻臉上橫過巨大猙獰傷疤,似乎想起術師的摯愛命喪魔族手下,那亞便不再開口反駁。
泰那羅恩卻太理解沉默的背後,藏有多少無聲疑問。
煙霧繚繞,淡去了對坐授課的一大一小,對話漸漸被刺耳尖銳警報蓋過。
一群術師在天臺上,夜空被火光灼燒成駝紅,泰那羅恩遠眺街景,城外鬼族兇獸像浪潮湍急撲來,淹過城牆,坐落不同方位城門不時炸出驚天動地巨響,伴隨生命驚恐哀號,錯落有致民房多有濃煙冒頭,大火不停延燒著。
身居高樓彷彿也能感受到高溫,泰那微微退開,轉望牆上那焰瞳族的殘破大旗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泰那羅恩不需到前線也能知曉四方兵力吃緊,卻疑惑族人們為何遲遲不動。
「你們可以留下一人去帶他們走。」那亞打破僵持,拋出對話。
「殿下,我們拯救不了所有人。而且那倆孩子已經找到暫時的庇護處。」精靈術師輕聲細語勸阻,不及剎那,外邊又是陣陣轟鳴。
生命價值取決於數量嗎?泰那羅恩不知前因後果,單單對那亞的了解,他是知道此刻那亞未能說出口的真正問句。
那亞抿起下唇,定定地凝望較為年長的術師,無聲地質問。
「那裡尚有食魂死靈。」看看,他的弟弟是多麼固執。
顯然是理解殊那律恩不願前行的理由,精靈術師卻回以堅毅眼神,在王族面前仍保留看法,半跪在那一動不動。
他們倆對視半晌,直到焰瞳的使者跳上天臺,自天墜落的高階鬼族們再次撞擊、撼動結界,殊那律恩終於不得不退讓:「迴返路途會再經過嗎?」
精靈術師聲音裡聽得出是鬆了口氣,「會的。」
更多活著等待救援的白色種族尤為重要,而不是苟且藏匿巖穴裡的黑色生命──尤其不明他們受傷的原因之下。這樣真的對嗎?
泰那羅恩忽然想起,有次那亞問得突兀,原來是指這件事情:那亞和術師們前去支援焰瞳族,在移動陣轉跳之間知道了一處小鎮被食魂死靈襲擊,僅存的黑色種族姊妹躲避於巖穴中。
不須看下去他也知道結果,泰那羅恩別開目光,轉向加入戰場的族人背影。這次援助焰瞳首都的時間比預計更長,鬼族與邪神碎片蠢蠢欲動,守護結界幾度破損,長達十日的拉距,最終白色種族的援軍擊退一路跟隨騷擾的鬼族游擊軍、駐紮進入首都,戰況才得以喘息。
待那亞收刀入鞘,收攏部隊原路返回,當時躲避巖穴裡的孩子們也已經沒有機會得著救助。
後來,那亞保持了很長一段沉默,閉關書庫裡多日不出;期間恰逢他與精靈王在外協助友邦收復領地、擊退屢屢進犯宵小,精靈王后忙於內政。族人僅僅以為尚未成年的殿下是因頭次經歷大型戰場,受到哀號與災難震撼而內心不安,紛紛為此祝禱,體貼地沒有將此事聲張。
最終,殊那律恩統整出一隊純粹術師隊伍,專整頓後續、治療支援,他們數量小而精銳、行動敏銳而準確。
泰那羅恩靜立會議室後方,目成最初術師團隊成立。
那亞比記憶中大多時候模樣更成熟──畢竟未受到時族內鬥波及,此時外貌正是少年──他身穿一襲傳統鉛白色、繡滿雪花形狀圖騰的長袍,彎月形髮冠穿滿群青色圓珠戴在髮上,袖口暗露一對冰藍色細手鍊;尚未脫開青澀的年少容貌上,流轉著泰那羅恩熟悉的堅毅固執神色。
「殿下,為什麼?」待晤談以後,當時阻止回返的術師上前詢問。詢問為什麼要特別組成這樣的隊伍,為什麼不再去往前線掠陣。
「我原可以拯救兩條無辜生命,但我沒有。」那亞平靜總結,見對方神色陰鬱,又說:「而這源自於我太過無力、弱小。」
「也許您沒有錯,錯的是這個世界。」
霧氣再次襲來,那亞身影再次黯淡不見。
「這是歷史,應當被記住。」
霧氣正濃,泰那羅恩猛地抬頭,向聲音來處急切走去。
身周輪廓漸清,他左右是高聳石柱林立,一條寬敞筆直廊道以玄青玉石鋪成,通往簷上盤有兩頭兇猛巨龍的神廟。泰那羅恩無暇關注,幾步間推開黝色巨大雙門,直面大殿階梯上王座。
座前兩道身影,他們倆挨著矮桌談相,其一自是幼弟亞那,寬大霜色罩袍裹住瘦弱纖細的身驅,而亞那不見一絲一毫痛苦,正聚精會神望向另外身影。泰那羅恩屏住呼吸,感覺到胸口裡心臟強而有力的鼓動跳躍。
較為高挑的人影輪廓,被濃霧深深掩埋,看不清五官,泰那羅恩幾步向前,卻靠近不了半步,幾次嘗試卻毫無變化,他們之間的距離依舊遙遠。
「往後只會有更多種族對此充滿疑問,多年以前,黑色種族與白色種族密不可分,經歷世界分離、六界形定、鬼族現世,長年鬥爭與戰爭頻仍,世間生命漸以顏色區分敵我。未來是否將有變化,憑聽主神指引。而我無意嘗試改變常態,我做的這些不過是──提供像我這樣的存在,能安靜存活的一處居所;並且平等對待和我同樣傷痛的生命。」那亞聲音沉靜娓娓道來建造一方淨土緣故,泰那羅恩明白這話是反駁亞那瑟恩的讚美。不必聽前聽後,他太理解兩位弟弟的思考方式。
而那亞一如往常地平淡常人所不能的事蹟,將種種磨難與痛苦化散為冰屑。
「不,二哥,你不知道這多厲害。」虛弱憔悴的亞那,看上去異常很開心,斷斷續續笑容穿透冷寂空廣大殿。
「與其說這些,想好孩子的名字了嗎?」
「二哥,我還得再想想。不如我們一起出去吧!還可以討論討論。」亞那任性地撐起身子執意向外,步伐搖晃之間,罩袍從肩頭滑落到階梯下。
殊那律恩淺淺嘆息,無可奈何地彎腰,霧氣中,浮出深色寬鬆長袍,底下是死白纖細指節,攫起寬鬆乾淨外衣,待殊那律恩起身抬頭又重新被霧氣掩蓋,連帶地,他身側亞那身影也漸漸模糊。
泰那羅恩明知跟不去,眼神緊緊相隨,看那一深一淺背影漸漸模糊,不禁手握成拳。
半生繾綣的兩道影。
兩側濃霧如海浪湍流,自上而下吞沒往前的路面而後直衝向上,掩去遠行的二人背影。泰那羅恩亦步亦趨跟隨卻始終遠遠落後,交談明滅,笑聲漸小,一點一點地消失掉。留給他的是撲面而來的濃厚霧氣,微涼水珠甚至沾溼兩側鬢髮。
忽地,光明乍亮,冷冽氣息從指縫髮間流過。
泰那羅恩閉上雙目,再睜眼,是狼藉的滿地書卷,古籍攤開的、泡過水的紙張發皺泛黃。空氣裡渾是冰冷潮濕的氣息,他的衣襟濕透,袖口正水珠滴答滴答,髮絲黏在額際。
潮水褪了乾淨。
準確來說,方才淹滿書庫的水患又重新倒流回羊皮紙裡。
在泰那羅恩沉默注視下,皺巴巴紙張逐漸熨平,紙面上細細密密深色字跡飛速鋪蓋空白之處。嗖地一聲,羊皮紙自發捲成一束,灰色絲帶隨之纏繞、打了漂亮蝴蝶結,潑墨般水珠紛紛跳回絲帶上方,凝固成原來印有芙蓉花穗的火漆印章。
挽起浸過水而沉重冰冷衣襬,踱步坐回臥榻上。
抬起手腕,強烈氣旋帶起呼嘯勁風,數十書本頁面被吹得獵獵翻動,泰那羅恩長袍寬袖同樣劈啪作響。反掌一捏,風暴驟停,古籍、竹簡、紙捲、拓本悠悠懸蕩在空中。忽地,穿透過雲層、山巒、窗台,微弱地隆隆雷聲回音終於落到書庫的鉛灰色地毯上。
最後,指尖勾動,書本高速旋轉飛梭,在空中劃出漂亮軌跡歸回原本的位置,牆壁上乾淨潔白,找尋不到半點淹水痕跡。泰那羅恩斜斜靠上臥榻,閉眼片刻,由遠而近,雨聲淅瀝瀝地緩緩靠近。
右手掌心攏在胸前,慢慢地數起窗臺的落雨,泰那羅恩仔細勻了勻吐息,斜向窗外,從窗面的倒影看見自己的容顏,點點水珠的陰影,和那陰沉得可怕烏雲壟罩天際。
極淺極淺一聲嘆息。
落到地的步履無聲無響,泰那羅恩拾起收束的羊皮紙捲,即使那是保有那亞記憶的珍貴書捲,仍放入象牙盒內,鎖上。
片刻不停,未曾回頭,取下架上書冊便返還出門,悄悄地攏上書庫房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