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不曉得是第幾次,走著走著鞋帶就散掉。蘇智憓每彎下身重綁一次,就再度暗罵自己穿這雙新鞋的愚蠢決定。
她絕對不會向任何人承認,因為實在不擅長綁鞋帶,她從以前就只買有魔鬼氈的布鞋,是直到三十歲才買了人生中第一雙要綁鞋帶的球鞋。
這雙新鞋是她弟弟送的——就在今天早上寄達。此刻的弟弟正和他的另一半在法國旅遊;而她,則在濕冷又人擠人的街頭快步走著,想早點到達約定地等待。
說起這雙鞋子,也怪不得弟弟會送給她。蘇智憓對收生日禮物沒有太大執著,別人沒送東西還省得往後回禮的麻煩。只是蘇智惟沒有一年錯過她的生日,今年依照慣例詢問她有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時,社群網站上的個人化廣告正巧跳出小飛象和某知名休閒布鞋品牌的聯名鞋款,於是就隨手截圖傳給蘇智惟。
「太貴就不用買。買別的也行。什麼都不買也可以,隨你便。」那時她這麼告訴他。
她根本就沒認真看鞋子是要綁鞋帶的還是魔鬼氈。
畢竟是小飛象啊。
而她那心細的弟弟,肯定是在對她不喜歡綁鞋帶的鞋和她熱愛的小飛象之間,痛苦掙扎許久才做了這個決定。
十二月底的風吹得蘇智憓鼻尖發冷,她將圍巾拉高一些,稍微低下頭把半張臉隱藏起來。
今天是聖誕節,街上人多是預料之內。尤其住在生活機能比較便捷,今年甚至舉辦了比往年更加盛大的聖誕市集的城鎮中心,這個傍晚蘇智憓至少已經經過二十對頭戴發亮的聖誕燈飾貓耳髮箍的情侶、三十幾個戴著紅色聖誕帽的小朋友,還有差不多同樣數目的、替孩子們拿著卡通圖樣的鋁箔空飄氣球防止飛走的家長。
蘇智憓輕嘆了口氣,加快步伐向前,直到終於看見與張寬宇約好的餐廳所在的小巷。
拐入巷內,蘇智憓沿著走到巷尾,鞋帶又鬆脫了。她輕嘆了口氣沒去理會,想著等進入餐廳再說。
然而當她終於停步,視線從餐廳招牌移到門旁,才意識到許多人正坐在門邊的設置椅子上等待。她張望了一下,玻璃門後可以得見,內部的等候椅也早就坐滿。
張寬宇竟比她還要早到,一見到她就趕緊站起身來,把位子讓給她坐。
蘇智憓本想回絕,張寬宇卻輕輕拉住她的手,不由分說卻又無比溫柔地把她輕按到了位子上。
「嗨。應該快輪到我們了,」張寬宇咧嘴一笑,「我們有訂位的,只是裡面椅子被占滿了。」
語畢,他歛下眼,正好注意到她鬆掉的鞋帶。蘇智憓也跟著往鞋子的方向看。
正打算彎腰或者翹起腳趕快綁好,豈料張寬宇已經搶先一步蹲下身子,熟練地替她把鞋帶繫好了。
張寬宇綁鞋帶的所需速度是她的一半。
他抬眼,臉上掛著冬天稀缺的暖陽一般的笑容。
「謝謝。」蘇智憓輕輕頷首,雙眼對上張寬宇閃著光芒的眼睛。
彷彿在說,快稱讚我。
蘇智憓有個衝動,想用力地揉一揉他燙得蓬鬆的髮頂,像是面對她那開藝廊的老友李勤所養的黃金獵犬盼盼那樣。
今天的張寬宇放下了頭髮,髮長已經及肩。最近他比較習慣把頭髮盤起,因此放下的髮型反而變成限定版。
情不自禁地伸手,蘇智憓正要撫上他的頭頂,一旁的玻璃門卻被推開,門上的銅鈴「噹啷」地響了聲。
她收回手。
「張先生七點整,兩位?」
張寬宇倏地站起,舉手,將他笑容的熱度分散給探出頭來詢問叫號的年輕女服務生。
蘇智憓咬了咬臉頰內側。
平時對於他人表情變化不太敏銳的蘇智憓,也可以看出女服務生因為張寬宇的笑靨而愣了神。
客觀而論,蘇智憓知道張寬宇的外型是吸引人的——相比他大學時代的稚氣、普通而未造型過的原生黑色短髮、毫無特色的普通T恤和簡約長褲,實屬走在街上一把抓的大學生穿著。而如今的他選擇留長頭髮、燙成了近似自然捲的漂亮弧度,低調染過的髮色和髮型很搭,衣著風格也變成更為獨特,些微的英倫風,更加懂得運用大衣、襯衫、毛衣與西裝褲……
「憓?」已走近玻璃門替她抵著的張寬宇見她沒有反應,轉頭喚了她一聲,蘇智憓這才意識到自己掉入分析男友衣著風格的腦內泡泡裡,已然走神。
她不小心和等著幫忙帶位的女服務生對上雙眼,不知怎地突然煩躁起來。
儘管面無表情,蘇智憓仍用力握緊張寬宇空出的那隻手,幾乎是強硬地拉著他進入餐廳內。玻璃門在身後應聲關閉。
女服務生旋身移動到他倆前方,領著他們到一個相對隱密的小包廂沙發座,蘇智憓這才放掉張寬宇的手入座。
待女服務生走遠,蘇智憓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什麼。
她明白自己在吃醋。那個瞬間,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張寬宇是她的。
他是她的。
「妳還好嗎——」
「先點餐。」
兩人同時開口,但蘇智憓沒有回答問題,只是用眼神再指了指菜單。
張寬宇沒有追問,順從地翻開菜單,但他的眼中閃爍擔憂。
蘇智憓趁著張寬宇翻閱菜單的空檔試圖理解自己究竟怎麼了。
她從來不是容易吃醋的人——或者應該說,即便她吃了醋,也不會如此外顯。
可她能夠感覺到,自從與張寬宇復合後,自己好像對於兩人的年齡差距更為在意,總是能在微小的細節裡注意到這樣的差異性的確存在。
好比覺得應該站在張寬宇身邊的,或許更是像那位女服務生年紀的年輕人。
今天是聖誕節。
也是蘇智憓的生日。
或許在這樣的時刻,對自己的懷疑反而更加膨脹。
「我選好了。」張寬宇闔起菜單,漫不經心地轉動他手上的戒指。那是復合的第二個月,蘇智憓在逛手作市集時買下給他的。戒指中間做成可以滾動的設計,讓手指閒不下來的張寬宇把玩。
蘇智憓請來服務人員。她根本不用看菜單,來這裡之前就已在網上看過好幾遍菜單、先行選好想吃的了。
兩人都點好餐後的空白,張寬宇才再度開口,嘗試弄懂蘇智憓突發的情緒。
「憓,」他問得小心翼翼,「妳還好嗎?是不是來的路上人太多了?外面太吵了?太冷了?妳要我的外套嗎?還是……?」
蘇智憓搖頭。
「沒事。」她啜了口檸檬水。
好冰。
張寬宇也學著她,喝了口水,隨即皺眉,吐了吐舌。
「好冰!」
他的表情永遠如此豐富,有時蘇智憓會羨慕,是否如此自然運用表情的人,就不必在千言萬語裡撈取不見得能夠完整表達心緒的字句。
她該怎麼說?
越是長到一個年紀,她越是沒辦法隨心地在公眾場合對著小十一歲的他說愛。
更遑論嫉妒,或是佔有,或是——其他更強烈的什麼。
隨著餐點上齊,二人安靜吃飯。這是蘇智憓自幼一直遵守的——飯桌上不聊天,是她父親教導她的。父母死後,她比過去更加嚴格地遵循這個規定,好像這樣便能彌補所有不能夠擁有的親子時光。
這件事蘇智憓幾年前和張寬宇說過,他便也順著她。往後他倆一起吃飯,從來是不講話的。
用完餐,蘇智憓搶先張寬宇結了帳。
她向來習慣付外食的餐錢,生日也無例外。
這些大大小小的「堅持」,蘇智憓很清楚,若換作別人,是不會有張寬宇這樣的接受和配合度。
等在一旁的張寬宇推開餐廳玻璃門,這回如願替蘇智憓抵了門。
兩人一同沒入冷涼的夜色之中。
晚上的街頭,人潮不減反增,蘇智憓主動牽緊張寬宇的手,一起往捷運站走去。
🌠
這並不是張寬宇第一次來到蘇智憓的家。
事實上,他們的第二段故事,便是從這裡開展的。
若不是一月底兩人合作的兒童音樂劇坊初次公演結束後,那場雨將他帶到蘇智憓的家中,他們不會有那一個吻,便也不會有那之後所發生的一切。
蘇智憓的家,如今對於張寬宇而言,是令他充滿感激之情的、近乎神聖的場域。
張寬宇知道蘇智憓並不喜歡在外頭慶祝任何活動。她的所有情感與真實,都只能在她全然感到舒適自在的環境,才能夠自然流淌。
而那個地方,便是她的家。
那已不是幾年前張寬宇還是大學生時,兩人各自租借的小套房,而是她人生中買的第一間公寓。
是真正屬於她的家。
因此,張寬宇蘇智憓都明白,真正的「慶生」,是用完晚餐,回到她家以後。
蘇智憓對甜食沒有太大的興趣,從以前就不吃生日蛋糕。
他趁蘇智憓褪下外套和圍巾的時候,從帆布袋裡拿出準備好的禮物,擱在身旁的木桌上。
「憓,」他等她打理好一切,將注意力放回他身上,這才出聲,「生日快樂。」
蘇智憓勾起一個小得近乎無法被察覺的笑容,緩緩拆開包裝。
柔軟的灰色絨毛耳朵首先落入視線。蘇智憓望了望張寬宇。
「我好像知道是什麼了。」
她繼續撕下膠帶,笑容變得明顯了些。
當包裝紙滑至桌面,一隻毛茸茸的淺灰色小象玩偶便和蘇智憓面對面。
「嗨。」她拉起小象玩偶的手,輕輕晃了晃。
「喜歡嗎?」
蘇智憓面向張寬宇,點了點頭。
她靠近他,把他和小象玩偶如夾心餅乾一般緊緊地抱住。
「謝謝。」
張寬宇用力回抱她,感受小象玩偶在他倆之間被擠壓。他想要再靠得更近一些。
長髮遮蓋他的右半邊臉,幾縷不安分的髮絲輕搔他的臉龐,平常他可能立刻會把頭髮撥開,隨著越留越長,他也更常紮起頭髮。然而此刻,沒有什麼比專注在擁抱的感受來得重要。
或許蘇智憓也有同樣的想法,因為她把小象玩偶放回桌上,回身時加重了環抱的力道。
他們就這樣站在客廳,抱著彼此。
直到蘇智憓稍微退後一些。
張寬宇立刻就想念她擁抱的溫度。他思索著自己是否能夠再貼近她,或是她其實已經感到疲憊,想要結束這個夜晚。
「張寬宇。」蘇智憓喚他,她的眼中閃著他極少見到的脆弱,以及,某種他無法拆解意涵的火光。
「嗯。」
「剛才在餐廳,你問我怎麼了。」她挨近他,將方才稍微拉開的距離又補了回來,甚至,比剛剛還更為貼近。「你還想知道嗎?」
當然!張寬宇用力點了點頭。所有關於她的一切,他都想要學習。
「幫我們帶位的服務生,」蘇智憓深深吸氣,再緩慢吐息,「你有注意到她怎麼看你的嗎?」
這回,張寬宇搖頭。
「看來,你對你自己不怎麼了解……」
倏地,他讀懂了。蘇智憓眼底的火花。
那是嫉妒、是憤怒、是——
「你是我的。」她說。聲音微弱,近乎呢喃。
他殷切地點頭。
他無時無刻不如此認定。
「我不喜歡過生日。我害怕自己很快就……就老了。」蘇智憓輕聲說著,一面擦過他的身側,示意他一起坐到斜後方的沙發上。她繼續把她的脆弱掀開,血液滴淌而下,「我只是在想……以前我對我們的年紀差異不怎麼介意;可是現在,好像我看到的每一個年輕女生,都比我更值得待在你身邊。」
張寬宇沒有坐到沙發上,而是在蘇智憓面前蹲了下來,彷若本能。他沒有多想,純粹是想要認真地看看蘇智憓,告訴她——他是她的,永遠都會是她的。
他當然沒有忘記,蘇智憓不擅長眼神接觸。
只要他好好地看她,就好。
當張寬宇還在思忖該如何緩解蘇智憓的自我懷疑,蘇智憓卻率先伸手,以食指抬起他的下巴。那力道並不小,但不至於使張寬宇感覺疼痛或不舒服。
甚至可以說,他對這樣的碰觸並不討厭。
以蘇智憓的指尖的施力點為中心,張寬宇的整張臉火燒一般熱燙起來。
她平時總是游移不定、在人們的眉心與鼻樑迷走的雙眼,此刻定定地望入張寬宇的眼中。
蘇智憓眼底的火勢蔓延至張寬宇的身體裡。他可以感受到下腹部一團溫熱正在壯大、可以聽見心跳大力擊打。耳裡的咚咚聲前所未有地快速,宛若上百個舞者同時在耳內練習羚躍。
「憓……」
「張寬宇,你是我的。知道嗎。」那根本不是問句。
他點頭、再點頭,直到原本抵在他下巴的手指移了開,竄上他的臉頰。
蘇智憓將黏在他頰上一條頑固的髮絲攏回他的耳後,隨後將手掌覆上他的頭頂,輕輕地揉了揉。
「我剛剛就一直想這麼做。」蘇智憓露出滿足的微笑,補充道,「在餐廳外面等的時候。」
張寬宇的語言能力已離他而去。他除了點頭以外,什麼都說不了。
蘇智憓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坐著吧,一直蹲著腳會痠。」
他順服地坐了下來,將頭倚靠在她的肩上。蘇智憓則伸手,一下下規律地輕拍著他頭側。
寂靜籠罩二人。他們就這樣安安靜靜地並肩坐在沙發上,沒再說話。
但他們都明白,這個夜晚還很漫長。
他們還有好多、好多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