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日恆從未想過,她和蘇智惟初次共度的聖誕節,會是在法國。
學齡前與身心障礙兒童音樂陪伴學程的同學克里斯住在史特拉斯堡,主動舉辦了首次的同學會、邀約眾人到他們家開設多年的民宿住個幾天,順道逛逛當地最著名的聖誕市集。
杜日恆不常出遠門。比起旅行,她更喜歡到書店待一整天,或是從圖書館借回一整袋的書,窩在書房看個過癮;杜日恆的父母一直都希望她多出去走走看看、而非整天待在家。
機會難得,父母因此鼓勵她和蘇智惟一起去,還主動表示願意贊助一部分的旅遊費用。盛情難卻,蘇智惟與杜日恆便答應了杜家人的提議,兩人一起到法國旅行一個星期。
杜日恆對於長途飛行的恐懼若有信任的人相伴總減輕不少。她知道父母希望她多去看看世界,也確實很想念同學們,尤其是和她關係最好的瑪瑚。
身為外國學生,回到台灣後就只能透過網路偶爾了解到其他同學的生活,卻很難再有機會見面,她總覺得可惜。
杜日恆和蘇智惟被分配到北翼地面層的三號房。那是一間擺設溫馨的小套房,克里斯笑稱淡藍色系的擺設和杜日恆很搭,特別替她保留了那間。
多數同學都攜家帶眷,有的帶了自己的伴侶和貓狗、有的則夫妻和孩子都到了,因此大多數人被分配到二樓的三、四人房裡。杜日恆和蘇智惟所在的北翼地面層隔壁幾間都是空的,但這正合杜日恆的意。
旅行對於杜日恆來說並非放鬆的首要選項,是因為那會帶給她的日常太多的改變——她本就容易失眠,又會認床;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對於感官刺激的忍受度會降低,如果旅行計畫有一丁點沒有按照時間表進行,或是中途新增了突發活動,她都會感到焦慮。因此,旅行對她而言,並不是太值得期盼、雀躍的事,不安總是大於快樂。
但是,她知道,跟蘇智惟一起走走,她可以不必過度擔心。
眾人在房間整頓好行李後,聚首於民宿的餐廳。大家吃著克里斯的母親烤的餅乾、另一位來自中部布爾日小鎮的同學帶了一整箱特產的Monin糖漿,口味選擇眾多,還直接當起了服務生倒糖漿、裝水,一杯杯糖漿飲料就這樣被塞入每個人的手中。
杜日恆在布爾日習琴時,曾經參觀過主街開設的糖漿試飲中心。數以百計不同味道的糖漿玻璃罐在桌面上排排站,用的是按壓式的蓋子。遊客們排隊等待過度忙碌的服務員,告訴對方自己想要的糖漿口味後,服務員就會用一個小紙杯裝一點點,倒入開水,讓大家試喝。
當時杜日恆選了她以為會很好喝的棉花糖口味,看著身旁一名小女孩選了爆米花口味的糖漿。
她只淺嚐一口,就被糖漿的化學棉花糖味道甜得直皺眉,從此對Monin糖漿敬而遠之。
如今她望著一旁選了白桃口味糖漿的蘇智惟,默默祝他好運,再望了望自己手中的白開水——雖然對熱情介紹糖漿的同學很抱歉,但她不想提升自己感官超載的風險。
蘇智惟輕啜了口白桃糖水,側過頭迎上杜日恆擔憂的目光。
「好喝嗎?」她問得小心翼翼。
蘇智惟點點頭,「不會到很甜。」
「你還要餅乾嗎?我去幫你拿。」其實是她想再嚐嚐克里斯母親的好手藝。
杜日恆領回兩片餅乾,把其中一片留給蘇智惟,自己的則兩口內吃個精光。
在這類的聚會,杜日恆總是離眾人有些距離地安靜吃喝,不太會參與談話。她總是不曉得什麼時候能開口,或是該接什麼話。
但她的確很高興,能再見到這些同學。
☃️
因為時差的緣故,杜日恆與蘇智惟知會大家後,便先回房間休息。
明明也感到很疲憊,但不曉得是不是太久沒有看到這些同學、沒有多點時間相處覺得可惜,杜日恆翻來覆去還是睡不著,索性輕手輕腳地到浴室換回暖和的外出服,回到民宿餐廳。
下午茶時間被拉得很長,幾乎是直接接續晚餐。
但說是晚餐,事實上也只是將小點心從甜的改為鹹的,飲品多了些酒精——法國人稱之為「apéro dinatoire」。同樣來自克里斯母親的烤箱,有香蒜麵包的氣味和沾有黑芝麻的細長鹹餅乾,還有用竹籤插著的小番茄與起司球……各種品項任大家挑選。
「希恩!」法國人發不出「日」和「恆」,R變成ㄏ而H變得無聲,杜日恆因著熟悉的聲音而轉頭,面對笑得燦爛的瑪瑚。
「瑪瑚,好久不見!」
瑪瑚捲捲的頭髮紮成馬尾,她手中提著一個黑色的硬殼保護袋,看來是剛回房裡拿了長笛。
她朝杜日恆輕輕晃了晃袋子,笑著道,「克里斯的提議。」
「有他在的地方都會充滿歡樂和音樂。」杜日恆也笑了笑,跟隨瑪瑚到餐廳一角。
餐廳的中心處聚集了幾位早已開始演奏的同學。瑪瑚不疾不徐地組裝長笛,同時告訴杜日恆:「妳看起來很幸福哦。」
杜日恆感覺自己的臉頰有點燙。對上瑪瑚的目光,她點了點頭。瑪瑚回以輕笑,指了指杜日恆帶著些微粉紅的臉,表示她也注意到了。
隨後,瑪瑚拿起長笛,即興加入其他同學的樂聲。
杜日恆遠遠地欣賞起同學們的表演。
即使曾和這些友善的法國人一起學習,她還是無法像大家那樣自在隨興地跟著唱歌或演奏。
同學們也習以為常、並未要求她一定要加入。
眼前景象,彷彿帶領著她回到了幾年前的學生時代。
多麼令她懷念。
☃️
旅行的頭兩天,杜日恆和蘇智惟都與杜日恆的法國同學們一起度過。
眾人吃喝、歡唱,偶爾還跳舞。
第三天下午,大家一起在史特拉斯堡市中心閒晃。
大大小小的聖誕市集,散布在整個城市。
杜日恆拉著蘇智惟,跟隨有在蒐集連鎖咖啡廳城市主題馬克杯的外縣市同學到廣場旁的店舖購買,再到附近一間小型餐酒館跟大家會合。
杜日恆總擔心蘇智惟會覺得無聊,畢竟他完全不會法文。不過班上一些英文比較好的同學,總嘗試讓蘇智惟加入話題,偶爾好奇問問他和杜日恆是怎麼認識的,或者問一些關於台灣的事情。
餐酒館裡不少顧客,談話聲此起彼落,背景音樂也不間斷地播送著。即便杜日恆戴著抗噪的入耳式耳機,還是感到有些焦慮。好在幾位同學的孩子一直試圖吸引她的注意力,讓她稍微可以不那麼陷入那些感官刺激。
她領著孩子們到地面層的吧檯加點果汁,順道領取店家附贈的花生和乾臘腸,帶回樓上給同學們。
杜日恆覺得她聽到了所有的聲響,卻又完全聽不懂大家的聊天內容,聲音全糊成一團。她完全無法判斷時間的流逝,只覺得好像在同樣的狀態裡過了好久、好久。
她不自覺把手輕輕地蓋到蘇智惟溫暖厚實的手背上,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輕輕反手牽住了她的小手。
蘇智惟結束與克里斯的對話,轉頭望向杜日恆,眼底裡有些擔憂。
「還好嗎?」他用唇語問她。
杜日恆反射性地點頭,半晌,又搖了搖頭。
蘇智惟輕輕握了下她的手,轉回和克里斯說:「不好意思,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日恆和我可能會先回去休息。」
「哦!時間其實也差不多了!」克里斯看了看手錶,「畢竟今晚是平安夜,店家差不多再一個多小時要打烊了。如果大家還要採買什麼東西,最好趁現在去。」
克里斯的話彷彿校園的鐘聲,眾人迅速收整個人物品,一個個下樓離開。
平安夜,克里斯一家人會聚集起來過節;不少同學預約了有供應平安夜特別餐點的餐廳慶祝,另一些住得不那麼遠的則選擇驅車回家和家人度過。
而杜日恆和蘇智惟早已約定好,他們會簡單地買些熱食,帶回民宿享用,一起過一個安靜、屬於他們的平安夜。
☃️
兩人從寒涼的戶外回到開啟了中央暖氣的室內。
蘇智惟褪下手套擱在桌上,環顧這個暫住五天的小空間,已然被藍色系的聖誕擺設給占滿。那是民宿的員工早上幫忙整理房間的時候裝飾好的。
杜日恆的同學們,無論是民宿主人克里斯,或者她不斷提到的瑪瑚,還有其他總是願意讓他不至於跟不上對話的、他不確定名字的人們,都非常友善。蘇智惟可以想像杜日恆在法國讀書的最後一年,與她崎嶇的國高中時代相比之下,是多麼地安穩而可貴。他看得出杜日恆對這群同學的喜愛與珍視。
杜日恆的外套和手套都還沒除去,只是朝著蘇智惟綻開笑容,沒來由地說了聲「手」。
蘇智惟不明所以,但還是反射性地伸出手。
他總是這樣,注意著杜日恆的一舉一動,就如同早先他意識到杜日恆在餐酒館已經鄰近感官超載。蘇智惟不希望她有絲毫的不舒服和自我勉強。
溫暖的淡藍色絨毛手套觸感貼上他的手心。杜日恆笑得更為燦爛,雙眼瞇成兩道彎弧。
「這樣看起來我的手好像變得比較大。」
蘇智惟的思緒飄回許久以前,某回杜日恆在捷運上突兀提出比較手的大小。
那時,是他們初次碰觸到彼此的手。
確認關係後,杜日恆三不五時就會牽起他的手,或是捧起他的手仔細查看。她說過羨慕他有一雙漂亮的手,不像她的,指甲時常不是完整的,因為焦慮或不自覺的摳手而缺損。
蘇智惟溫和地看著杜日恆,嘴角揚起微不可察的笑意。認識她的這些年來,他對於她偶發的奇特舉動已然習慣。
兩人的手掌仍貼合著,彷彿她小手形狀的溫度透出毛料,傳遞至他的掌心。像是某種能量的交換,和無比的信任。
而蘇智惟渴望將她因為微笑而彎彎的雙眼、此刻的溫暖,全部都收進眼底、深藏心中。
他期待兩人共度的第一個聖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