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智惟沖完澡回到客廳,發現小壽星已經窩在沙發上、把自己捲進毛毯裡睡著了。
前些陣子蘇智惟換了新的沙發,比祖母之前的那一個還要更寬大更舒適。但他捨不得就這麼賣掉祖母的沙發,暫時把它搬到了樓下的書屋,大門邊落地窗旁正好有個位子,彷彿原本就是為了祖母的沙發而騰出的空間。
如今家裡的這一個是和杜日恆一起去家具店選的。淡藍色的沙發,完全是她的風格。
明明是他單獨居住的家,但自從和杜日恆的關係變得更親近以後,好像處處都有她的影子——客廳窗邊是她買來的太陽捕手掛飾、他房間書桌的小盆仙人掌是她送的、冰箱裡總有幾罐她愛喝的養樂多或可爾必思、書櫃挪出了一排放的都是杜日恆會感興趣的書、浴室裡留有她的牙刷……
杜日恆偶爾會到蘇智惟家留宿。儘管蘇智惟整理了祖母的房間當作客房,杜日恆仍會像這樣不小心在沙發上睡著。
她第一次在他家過夜,亦是誤打誤撞的結果。蘇智惟還記得,那天看著她在沙發上熟睡的樣子而陷入兩難的自己。最後是他選擇讓她安穩地睡、沒去叫醒她。
而今,外頭大雨的聲響彷彿杜日恆的專屬搖籃曲。
蘇智惟靠近沙發旁蹲下,伸長手打算把立燈的光線再調暗一些,卻見側睡的她動了動,小手覆上他支撐在沙發一隅的右手手背。
吵醒她了嗎?蘇智惟小心翼翼地縮回延展的左手臂,仍維持著蹲姿思索是否要輕輕抽回右手。
大概是壓到了辮子不好睡,杜日恆皺了皺眉,終究轉醒。
似乎花了幾秒才想起自己在蘇智惟家,杜日恆眨了眨眼,隨後坐起身來,對上蘇智惟的眼睛。
「嗨,智惟哥。」杜日恆綻開笑容,「我睡很久了嗎?」
蘇智惟搖頭。「就我洗澡的時候。」
杜日恆的手還擱在他手背的上,溫暖的觸感令蘇智惟有些在意。她猛地湊近他,像小貓一樣嗅了嗅他的領口,小小聲地說了句,「好香,沐浴乳是棉花的味道」。蘇智惟知道她沒有意識到這種突如其來的靠近對他帶來的影響,也打算什麼都不洩漏出來。
有時,蘇智惟會想,自己的確已經許久沒有感受到了——眾人稱作戀愛的悸動,之類的事情;但不代表它們不存在。那些衝動、心跳,以及渴望,蘇智惟並非完全失去。他一直能察覺到那些感受在體內蠢蠢欲動,可與此同時他卻從未想過付諸實行。
他與杜日恆確認關係的最初,就秉持著讓她主導一切進展的心態,只因為他認定那是最負責任的方式,也是最不會造成她傷害的方式。
然而,這個當下……
小睡導致杜日恆原本如常綁好拉緊的辮子岔出幾條髮絲,瀏海也變得凌亂。蘇智惟忍不住伸手,不過於用力地替她順了順瀏海,他知道杜日恆對於過度輕盈的碰觸反而感到不舒服。
杜日恆的雙眼緊緊地鎖住他的臉。偶爾她會這樣盯著他看,儘管蘇智惟不太清楚原因,但並不討厭她這麼做。
就這麼一次。蘇智惟正想順著讓仍貼近她面龐的食指自然地滑過她的臉頰、想要在她的前額印下一個吻,卻沒料到杜日恆以雙手握住他的右手,將它拉近眼前仔細端詳,像是小貓終於抓到人類在牠眼前晃來晃去的逗貓棒。這樣的舉動打散了他的思緒。
「智惟哥,你的手真的好漂亮噢……」
蘇智惟真的不曉得她是怎麼毫不害臊地說出這類的讚美。
下一秒,她已經把他的右手貼近唇邊,一下、兩下、三下,規律地親了親——果然是學音樂的人,都在拍點上。
「小不點。」他喚她,偷偷替她取的綽號不自覺說溜嘴。那是之前在和姊姊聊天時,她脫口而出的稱呼。蘇智惟能感覺自己的耳朵開始發熱。
杜日恆沒有立即反應過來,她的雙手還緊緊地握著他的右手。
「日恆。」他又說一次。他甚至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再叫一次她的名字,只是這個瞬間,他期盼能夠將所有的注意力和愛,都集中在這個表示因為逢九而不敢慶生的小壽星身上。
「智惟哥。」她在開玩笑,學著蘇智惟低沉的聲線刻意把聲音壓低。隨後,是如常的聲調,「咦?為什麼你剛剛要叫我『小不點』?」
杜日恆一面在沙發上挪出位置示意蘇智惟坐,一面等待他的回答。
想起那日和姊姊的談話,蘇智惟勾起嘴角。
儘管姊姊總是被誤會是個冷漠的人,她對身邊人的觀察和拆解卻總是精闢而用心。姊姊所提到的「小不點」,是一個芬蘭童話故事當中的重要角色,是個身形嬌小、古靈精怪、說話直接,同時卻仍保有真誠與友善的人物。姊姊說,她眼中的杜日恆其實更像是那樣的,絕非他人第一印象裡看起來的那樣脆弱、無助。
即使相差一輪的年歲,蘇智惟也的確未曾將杜日恆看作一個需要時時刻刻保護著、需要被拯救的弱小,更不曾因為她年紀比較輕,或是表達的方式比較與一般人有所差異,就去用以上對下的方式和她說話、試圖改變她。
蘇智惟把「小不點」的由來告訴杜日恆,看著杜日恆拿了手機查找童書角色的圖片,確認是她以後快速讀過許多介紹文一面認同地點頭。
待她把手機擺回茶几上,二人之間又陷入寂靜。
杜日恆主動挨近蘇智惟,像平時那樣張開雙臂抱住了他;而他也如每一次那樣,一下一下地輕觸她的髮頂。她曾說過,他這麼做總讓她感到安心。如果有什麼心事,也能因為蘇智惟摸摸她的頭,而很快平靜下來。
陪伴他倆的只有雨聲。
在近乎無聲的此刻,蘇智惟注意到,早先心底的那些蠢動又再度甦醒。
交往的這幾個月,他主動吻過杜日恆的額頭和臉頰;兩人實際意義的初吻則來自杜日恆的勇敢,那是幾個星期前的事了……他並不是沒有想過更進一步,但每每只是稍微有了這樣的想法,蘇智惟總暗罵自己。他也感覺,杜日恆對那些更加親密的事情似乎沒有什麼興趣,擁抱和偶發的輕啄就能夠滿足她。如果是那樣,蘇智惟勢必尊重。
實際上,只要她能夠快樂地生活、不再頻繁地因為世界的不理解而傷神,他也就知足。能夠在四十這個半大不小的年紀,找到可以一起走下去的伴侶,蘇智惟已經感激。
就當他因為那些有的沒有的微弱心思都被沖淡而放下心,卻沒想到會被杜日恆偷襲。
她抬起小臉,柔軟的唇印上他的。蘇智惟睜大眼,耳朵前所未有地熱燙——這根本是犯規。
這也是第一次,她那麼熱切地吻他。蘇智惟溫柔地捧起她的臉,試圖忽略自己已經燙到彷彿可以現煎餃子的雙耳,也回以杜日恆一個吻。這個吻隨後落到了她的額前。
蘇智惟拉開了些距離終止小壽星宛如惡作劇的主動攻勢。始作俑者正朝著他燦爛地笑,幾乎看不出她的羞怯,只有紅通通的面頰出賣了她。
看來與其稱杜日恆為「小不點」,說是「小霸王」更適切。
「小不點,」蘇智惟的話中帶有笑意,「看來妳又要改名了。」
「嗯?」
「改叫小霸王。」
是他的小霸王。
※ 此為〈他的小霸王〉的小小後續。
除了向陽書屋收編、由書屋員工輪流餵養的兩隻小貓以外,幾年前他曾自己養過一隻溫吞吞的貓。平時性格乖巧、親人,唯獨到了半夜總會試圖闖入他的臥室、跳上他的床想吸引他的注意,一度讓他有點困擾。不過畢竟是他第一次自己養的寵物,便是捧在手心的寶貝,最終他也還是習慣了牠的夜襲。
然而此刻,爬上他的床的半夢半醒小貓,是他的小霸王。
他知道杜日恆已經很小心不要吵醒他,但她對於步伐力道的拿捏總是很困難。蘇智惟總是很疑惑,她小小的身體到底怎麼能發出那麼大的聲響,走路蹦蹦蹦地像隻小象。
蘇智惟任由杜日恆鑽入他的臂彎、將頭枕在他的胸口。小夜燈的光線照亮杜日恆半邊臉,他注意到,她似是哭過。
「還好嗎?」蘇智惟明白她不見得能立刻從情緒跳脫出來、好好地釐清自己的感受,因此這個問句僅是表達,他在。
懷中的小貓搖了搖頭,吸了吸鼻子。
良久,她才道出碎片,「噩夢……我夢到、夢到智惟哥……不理我……說、說我太黏人、很煩……」
她的話語使蘇智惟無比心疼。
「我不會這麼想。」
那些來自她過去的疼痛,仍然透過夢境以及日常裡時不時的戳刺提醒著她——她曾經是不被愛的。
他側身關掉小夜燈,因為知道杜日恆睡覺時,沒有辦法忍受任何光線。
在黑暗之中,聽力變得敏銳得多。
只剩下他一下一下地輕撫杜日恆的髮頂的聲音,以及她輕淺的呼吸,與他自己規律的氣息。
蘇智惟感覺她攥住他睡衣的手抓得更緊了些。
在安撫她的思緒空隙之間,蘇智惟猛地意識到——這是杜日恆第一次和他共眠。
這個想法使得他的耳朵又熱燙起來。
杜日恆很快又睡著了,然而他卻因為真切感受到她的體溫,反倒折騰了許久才重新睡去。
在意識逐漸沉入夢鄉之前,蘇智惟想著,明早起床後,來煎鬆餅給她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