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反胡宗南-孟丙南

策反胡宗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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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丙南,曾在胡宗南部任师参谋主任,其岳父系胡宗南同乡、结义兄弟,其妻随胡长大,胡以女视之,由胡主婚。1948年参加革命,转业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军区司令部参谋。

沿公路往西,通过五里路的“真空地带”,前面就是蒋胡军的警戒线。

1949年10月3日上午,一辆缴获的美制小吉普车,护送我到秦岭脚下的黄牛铺,在我六十军某师团部吃了午饭,首长派人送我出了步兵哨卡线。

走了约两华里,送我的同志对我说:“沿公路往西,通过这段五里路的‘真空地带’,前面就是蒋胡军的警戒线。”

这时我的心情非常复杂,和送我的同志紧紧握手道别,忽然感到自己犹似离开了亲娘的孤儿,既有完成任务的信心,又预感前途坎坷。

早在几月前,人民解放军向渭河地区发动攻势,胡宗南部队向秦岭、汉中一带溃逃,陕西省会西安于5月20日宣告解放。

其时我在咸阳军分区干部教导大队担任教员。9月中旬,奉命到西北军区司令部报到。参谋长张经武同志直切主题:“现在胡宗南部队处境日益孤立,将领对战事已无信心,思想苦闷,但又找不到出路。西北局了解到你与胡宗南的关系,准备派遣你去蒋管区进行策反工作。”

我即到军区高干招待所会见胡公冕同志。胡公冕同志是在上海解放后不久,周恩来总理命他来西安做策反蒋胡军工作的。

我在西安参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庆祝大会,1949年10月2日上午,我去西北军区司令部,向张经武参谋长辞行,他命管理处长发给我大衣、球鞋及介绍信、银元、火车票等。是日下午,我带着胡公冕给胡宗南、陈鞠旅等人的密信和刊有新中国诞生喜讯的《群众日报》,由西安乘火车西去宝鸡。

到了宝鸡,当晚我写了一封信给张经武,表示要尽一切努力完成党交给的任务,如万一不幸牺牲,请求组织上追认我为共产党员。

穿过哨卡,我到了蒋胡军第一军军部的所在地——凤县双石铺。

告别了同志,怀揣着任务,我独自走在秦岭重峦叠嶂的峡谷中,沿途不见山村人影。

忽然前面鹿砦挡路,闪出一个蒋胡军的哨兵来。不待他盘问,我就说:“请带我去见你们的官长。”哨兵见我未带武器,便叫另一个隐蔽在工事里的哨兵带我去见排长,排长问了我几句,听我口气不小,把我送到连部。

当我问清楚该营营长是王修德,即亲自和他通话,要他来接我同往军部。王修德是我在蒋胡军任营长时的下属中尉排长,曾代理连长职务。天黑前,王营长带一传令兵骑马来到连部,接我到了蒋胡军第一军军部的所在地——凤县双石铺。

这里是一个四周皆山的集镇,是凤县通往天水的要冲,军事上的必争之地。

到了军部寝室,翻来覆去,直到天明才蒙眬睡着。

次日,按计划先找第一军军长陈鞠旅,陈邀我到隔壁早餐,早餐毕回到陈的房里,我把胡公冕给他的亲笔信交给他,他拆开来匆匆看了即装入口袋,一面拿月饼给我吃,一面问我是怎样回来的,这次回来有什么目的?

我说:“共产党对起义投诚的国民党军官按照立功大小,都给予适当的政治地位,安排工作,照顾生活,非常周到……”

当我还要说下去时,陈嘱我讲话小声些,并对我说,隔壁就是总统府直接派来的战地督察官的寝室。还故意把门帘布揭起来,以示来客没有秘密。

我又向他介绍在解放区的见闻,分析解放战争形势和蒋胡军当时所处环境,列举张治中、傅作义等光荣起义的例子,黄百韬、邱清泉等顽抗到底的下场……陈听了双眉紧锁,默然不语。话题转到彼此家属生活情况和熟人的近况。

晚饭后,我又去见陈鞠旅,问他看胡公冕信后作何考虑,并向他献计,希望他能联系几个胡宗南最信赖的重要将领,一起向胡进谏,劝胡起义;如胡不允,则可单独率一个军行动。

陈军长眯缝着眼睛向我注视良久说:“我怎敢同胡先生去说这种话?你这次去见了他自己对他说吧!只要胡先生同意这样做,我总没有问题。”

陈鞠旅向胡宗南密报了我的策反行动,我们失去了自由。

次日上午,同时去汉中方向的有两辆美制“大道奇”卡车,汽车停在军部大门前公路上,陈鞠旅等送我走下山坡,我和车上穿军装的押运人员打了招呼,他们让我坐在驾驶员旁边的座位上,汽车就开走了。我回头看他们时,见他们还站在那里谈论着什么。

后来事实证明,我到陈鞠旅军部后,陈就立即向胡宗南密报了我的行动。

两辆大卡车,行经庙台子,其中一辆突然引擎发生了故障,停下来检修。在路旁一家小饭店吃饭时,无意中遇到了张新。张系浙江浦江县人,黄埔军校三期生,原在胡宗南部工作。在我从西安动身之前,胡公冕同志曾告诉我张新已先我去汉中。两人在途中相遇,都很高兴,我便约他搭汽车结伴同行。

汽车修好后,我和张新上车继续前进,抵褒城已下午三时许。经打听,去汉中的公路车业已开出,没有别的便车。好容易雇到了一辆胶轮马车,我俩上了车走出了还不到一公里,后面有两个骑自行车的人追了上来,大声喊道:“大车上是不是到汉中去的张先生和孟先生?我们是褒城汽车站的,绥署(指西安绥靖公署)有电话来,说马上派小吉普来接,请你们两位先到车站去休息一下!”

我们一看这两人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穿着棉制服,信以为真,跟着他们来到车站旁的一座独立房屋,见大门旁挂着两块牌子:一块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水陆交通统一检查处陕西省褒城检查所”;另一块是“西安绥靖公署第二处褒城检查站”。我和张新被引到里面的一间房子里,那两人便退出,房门被关上了,我发现门外有人在守着。

等到天黑,有人进来问我俩吃不吃饭,我俩各买了一碗面条。饭后我要求借打电话和汉中“绥署”联系,他们回答说:“绥署既已通知派车来接,你们就等着吧!”我俩要往街上溜达一下,也不让我们出去。只好在房里闷坐等候。

等到晚上十点以后,还不见“绥署”派来的汽车,我和张新既冷又乏,隔门有耳,又不便交谈,真似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异常。

我平时有个习惯,每天就寝前上表弦一次,这天因情况特殊,精神不宁,思绪紊乱,不时看表,忘了表已上弦,又上了一次,结果把一只瑞士制十七钻游泳表Simmplix的发条给搞断了。

从此,我和张新失去了自由,同时我的手腕上也暂时失去了时间。

被关在汉中城隍庙,半夜特务的吆喝声和受刑者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大约半夜以后,传来汽车声,有人进来通知我们上车。停在门口的是一辆美制中吉普,我和张新上了车,两旁坐上来四个武装人员,两个佩手枪,两个挂“汤姆森”冲锋枪,面目狰狞,神情紧张,随即用两条白纱布绷带,一声不响地把我和张新的眼睛蒙上。只感觉到拐了许多弯,才停了下来,蒙住我俩眼睛的纱布被解掉了,我们一下车,才发现已进入了一座大庙的院子里。

举目四望,院子周围的房子黑压压的看不清楚,只有西边厢房闪出灯光,有人把我俩带进这间房去,看见靠墙搁着一只盛满桐油的破碗,棉条芯燃得很旺,冒着黑烟,室内一股刺鼻的桐油味,四周墙壁都用红土刷得和东岳庙里的“阴世间”一样,房里有四五个人,都穿便衣,有的挂着盒子枪。

我和张新一进门,立刻上来两人,将我俩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抄搜两遍。我身上的“八一”帽花和“中国人民解放军”胸章,胡公冕给胡宗南的信件,西安带来的《群众日报》以及西北军区司令部给的56元银洋,全部都被收缴。张新亦复如此。

当时我说:“我和这位张先生都有信件要亲自见胡先生面交,请你们不要拿去。”他们说:“这是奉命行事。”我正待发作,有一辆汽车开进院子,一个穿草绿色美国夹克的人走了进来,屋里的人说:“队长来了!”

那人嘴里嚼着口香糖,向我俩看了一下,点了点头说:“你们两位都是从西安来见胡先生的吧?我是唐西园,你们带来的信件,我负责交给他本人,胡先生嘱咐你俩先在这里休息,听候他约见。”

说到这里,唐一手插在裤袋里,目光阴险地对我俩说:“我们这种做法,和共产党一样,也是从俄国学来的。这里条件很差,委屈你们两位了。”说罢就走出门去,跳上吉普车走了,留下一个挂枪的人在门口站岗。这一夜,我和张新就坐在木板床上挨到天明。

汉中城隍庙相当大,殿宇都被用高墙隔了开来,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两旁厢房都住着人。我发现这里白天相当静寂,只看到进进出出的便衣特务,而一到夜间二更过后,特务的吆喝声和受刑者的惨叫声,一阵高一阵低,此起彼伏。

胡宗南紧闭着嘴,眼睛盯着我,仿佛想从我脸上找到什么奇特的变化。

10月8日晚饭后,唐西园来对我说:“胡先生请你今晚去见他。”

大约八点多钟,那个陪我们吃饭睡觉像影子一样监视着我俩的蒋姓特务,带我坐上一辆小吉普,转弯抹角,过了一二十分钟,才停了下来。

一下车,眼前一座大土墩,上面有几幢古建筑物,后来听说这里就是“汉坛”,是三国时“刘玄德进位汉中王”时的遗址,当时胡宗南从西安败退,他的“绥靖公署”搬到汉中,就占了这个地方。

在几个特务前后护卫下,上了一段石阶。传达室里遇到胡宗南的随从副官张正达,领我到一个大殿堂似的会客室,胡宗南已先等在那里。

招呼之后,我和他紧靠着坐在拐角的两只单人沙发上。他紧闭着嘴,眼睛盯着我,仿佛想从我脸上找到什么奇特的变化。我等不及先开口:“我从西安带来的信和报纸等,唐西园有否交给你?你都看了没有?”他点了点头,还是不说话。我随即向他介绍解放区的情况:生产发展,物价稳定,市场繁荣,人民安居乐业……

我说:“我在解放区虽只短短一年,但给我的印象却极深刻,只拿一件事情来说吧,国军每次所通报的成绩,不是捏造,就是撒谎夸大,而解放区所公布的战果,全部都是真实的,从来没有虚假。”

胡宗南靠在沙发上,凝视着用芦席做成的天花板,接上来说:“你把共匪和匪占区说得胜似菩萨天堂,为什么孝丰来信说新四军所到之处,田地房屋被没收,粮食、财物被抢光,老百姓不是被捕被杀,就是被逼得上吊自杀,难道家乡人写给我的信都是撒谎的么?”

我正想揭穿那些写信给他的地主分子的谎言,侍从人员送来一份紧急电报,胡慢慢地站起来对我说:“下次再谈吧!”我连忙说:“我和张新住在城隍庙里,请给我们换一个环境!”胡直截了当地回答:“你们在侍勤队很好,不必调地方。”随手按了一下茶几上的揿铃,在室外候着的那个陪我来的特务就把我带出去,坐上原来的吉普车回到侍勤队。

胡宗南坐在沙发上,精神极其委顿,膝上伏着一只黑白色的大花猫。

隔了两天,10月11日晚上,又接我去汉坛见胡宗南,那次我和他谈到当时的战争形势,并向他指明应走的道路,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忽然站起来,两手插入裤袋,以急促的步伐在铺着芦席的会客室里一圈圈踱起步来,陡然站住冲着我说:“军人不问政治,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一切以总裁的意旨为意旨。”彼此沉默片刻,他又按了一下铃:“你回去吧!”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胡宗南找我谈话,是10月14日晚上,同一地点,只见胡宗南坐在沙发上,精神极其委顿,他的膝上伏着一只黑白色的大花猫,见我进去,他一摆手,叫我在他旁边坐下。这次是他先开口:“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说:“国民党过去曲线救国,消极抗日,积极反共,日寇投降后又勾结美帝国主义,出卖了中国的主权和利益,用美国造的武器屠杀本国人民,这究竟是为国为民呢,还是卖国殃民呢?……如果你真是为国为民,应当毫不犹豫,马上和蒋介石决裂。……我从解放区冒险来此,专为当面向你进言,难道你还怀疑我的诚意么?现在解放军势如破竹,战局进展迅速,时机已迫在眉睫,你纵然不为自己的前途着想(因我素知他自尊心最强),也应当为全国人民,为几十万官兵和家属的生死命运,慎重考虑,当机立断!”

胡在听我说话时,头枕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不时以手抚摸膝上的花猫,状极颓丧。这副狼狈相,我从没见过,和以往那种不可一世的神态,判若两人。

其间,张新也曾被胡宗南叫到汉坛去谈过一两次话。

美国特使会见胡宗南后,胡宗南被灌上了迷魂汤,我们的处境日益险恶。

10月15日上午,汉中上空机声隆隆,在城隍庙院子里可以看到运输机不时掠过,后来据悉,那天胡宗南派属下飞往西昌建立据点,作为后路。

后于1950年七八月间,我在重庆西南军政大学高级军官研究班工作,听陈鞠旅(他于1949年12月底随国民党第五兵团李文部起义)说,我和张新到了汉中,在胡军将领中引起震动,胡宗南起初也并非毫不动摇,之所以变得顽固,是有缘故的:

1949年9月初,蒋介石曾从台湾飞到重庆,亲自指挥“固守”四川。10月中旬,美国共和党参议员诺兰到重庆会见蒋介石后,蒋介石即派专机将他秘密送到汉中。诺兰见了胡宗南,对胡说:“只要你所统率的40万军队能够在大陆上保存下来,中国的‘复兴’就有希望,我们美国可以考虑向你直接提供‘援助’。”胡宗南在灰心丧气的当儿,被灌上了迷魂汤,从此不再找我和张新去谈话,而特务对我俩的态度也越来越坏,我们的处境日益险恶。

10月21日晚,我和张新被转移到汉中地方法院看守所,开始了真正的“铁窗生涯”。

这里被关押的有两部分人:一部分是属于法院看守所的,都是经法院判处徒刑的刑事或民事犯;另一部分是属于借用这个看守所的“西北特种拘留所”,关押的都是“政治犯”,我和张新就属于后一部分。

令人作呕的气息,身上盖的仿佛不是棉被,是张薄纸,室内常年不进阳光,阴暗潮湿,雨下多了,天井里的水便倒灌进来,尺把长的老鼠从墙角洞里和门槛下的砖缝里钻进钻出,伙食坏到极点……

从10月21日起到12月6日,47个日日夜夜,牢房里的生活,仿佛是在模子里浇铸,今天便是昨天的翻版。

在这期间,我和张新曾几次向“所方”提出,要求释放我们,他们回答说:“你们两人是要胡先生亲自处理的,我们没有权力开释。”我和张新又写信给胡宗南,但总是石沉大海。其实胡宗南既已决心反共到底,便早已打定主意不理睬我们了。

我俩由胡宗南亲自处理,特务不敢擅自杀害,我们得以侥幸逃出虎口。

1949年12月6日晚上,被屠杀了14位革命同志。

7日凌晨,西北特种拘留所的囚犯都被看守唤醒,押上两辆张篷的“大道奇”。

一路押送至16日,外面传说解放军已占乐山,正在沿岷江北上。几天之内,形势急转直下,特务头子自身难保,因我俩系胡亲自处理,他们不敢擅自杀害,所以我们得以侥幸逃出虎口,这是23日,在金堂。

30日,贺龙司令员率领部队进入成都,我们归队了。

过了两天,我和张新在成都晋见了贺龙司令员等,我又重新戴上了光荣的八一帽花和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章。中共中央西北局获悉我和张新出狱归队,还特地从西安拍来电报,对我俩慰勉有加。

1950年3月底,西昌解放,由空运逃往西昌的胡宗南残部数千人,也彻底干净全部被歼。胡宗南于1962年病逝台湾。

(原文《虎口余生》2万余字,载1985年浙江省人民政府参事室《文史资料》第一辑)

孟丙南夫妇和两个女儿。

1950年元旦,摄于成都,出狱留念,右前张新,右后孟丙南。

孟丙南,夫人章廉之(后排左一)和四个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