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
靈異PARO / 曜希
靈異PARO / 曜希
沉悶的雷聲從山的另一頭隱約傳了過來。
這個時節的午後容易起霧,濃稠的奶白色如絲線一般密密麻麻穿過了蓊鬱的竹林,飄渺之間像是凝結成了紗,給那滿目蒼翠都蒙上了一層朦朧。
遠遠看著,像是有積雲把整片山林給籠罩起來一樣,危險而神秘。
冰炎不喜歡這樣陰沉濕潤的天氣。
隨時都會降下的雨還有恍若壓在胸口的悶雷,泥土中參雜著腐草濕潤的氣味,總會讓他聯想起鮮血與鐵鏽的味道。
儘管當年曾經穿胸而過的猙獰傷口早已消失,連疤痕都不曾落下,但痛楚卻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削減,反而總在這樣的天氣,挾帶著過往的記憶洶湧而來。
「嘖。」他不耐煩地撇下了嘴角,扒了扒沒有綁起的長髮,本應亮眼的銀白色澤在這樣昏暗的天氣襯托下,似乎也跟著黯淡了起來。
唯有額際那一抹焰紅在這樣陰冷的天裡,綻著幽幽暖色。
霧越發濃了,幾乎都可以感受到白霧化成了實質的細絲,流淌過指縫又似要勾纏住人的腳踝與手腕,把人往竹林深處拉去。
冰炎仰頭看了看天色,突然感到有些興致闌珊,他尋思著回到自己住處好避開這場來勢洶洶的大雨,於是一個翻身從自己慣坐的岩石上跳下來,整個人輕飄飄地落在了寧靜的湖水中。
這片湖很大,周圍環繞著青竹與刺藤,龐大的黑色岩石矗立於湖心,而冰炎一躍而下的動作沒有驚起半分漣漪,他穩穩地站在了湖面之上,似有驚鴻凌空而過。
這裡很靜,霧靄悄聲流動,靜得連風聲都無,於是草葉與竹林中傳來的細碎聲響,就被襯托得明顯了起來。
這裡是某個東方國度的深山,在冰炎印象中,最靠近此地的村落至少在三個山頭之外,他所待著的這個地方更位處山陰,並無什麼特別稀罕的東西會值得讓人類這樣大費周遭地跑到這個貧脊的荒山尋找。
會選擇棲身於此地的兩大原因無非是因為無人打擾,以及還算入眼的景色。於是他起陣在方圓百里之間都佈下了結界,若無接近、或高於他修為的生靈,到了此處便只會看到蔓生荒草的峭壁懸崖。
尋常人家需要的柴火或者獵物不需進入深山也能獲取,如今並非嚴冬,也無戰亂,冰炎以為自己還能安靜地在此地待上百來年頭,卻沒想到因為這一個聲音,打亂了自己的計劃。
那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越來越響,很快地冰炎已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藏在竹林之後,他微微皺起了眉,卻並沒有生出多少警惕心,一來是不認為此地有任何東西能對他造成威脅,二來……冰炎嘖了一聲,不得不承認或許是因為孤身一人的日子過得久了,難免感到無聊,所以想看看這個能打破他結界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於是他靜靜看著晃動得越來越劇烈的竹林,看到青翠柔軟的竹枝被壓成了彎曲的角度,最後看見了一縷飄揚的紅色輕煙自這一方翠綠漫出。
也就是在這個瞬間,冰炎突然發現,原先還在天際隱約作響的雷鳴與漫山遍野的濃霧,不知何時已被陽光破開,點點日光碎金一般鋪在了視線所及的地方,而日光的盡頭處,是一雙如黑曜石般深邃的眼睛。
「啊、」像是完全沒有意料到有人會出現在這個地方,黑色眼睛的主人發出了有些倉皇的聲音,一時之間腳步還往後退了幾步,大概是想要把自己的身形給遮掩起來,卻沒料到踩到了過長的下襬,直接導致整個人往前跌去,眼看就要撲進一攤泥水中。
冰炎挑起了眉,彈指一個小法術就在對方即將以臉貼地的瞬間把人輕鬆拎起,接著又看見那一大團紅色布料輕飄飄地在自己眼前浮空。他現在知道為什麼竹林會晃動得這麼劇烈了,按照這個人一手拖著長長的下襬、又時不時被樹瘤碎石絆倒的情況來看,想不引起動靜實在是太難了點。
那一名黑髮的少年把大半張臉都埋在寬大的衣袖中,只露出一雙明亮水潤的黑色眼睛,帶著些許驚惶與疑惑,冰炎無端地便想起了幾月前曾在湖畔抱了一個窩的野兔。
或許是意識到天氣變得晴朗了,冰炎連說話的口吻都和緩許多,他勾了勾手,無形的絲線便把少年牽引到了他的面前,「你是誰?」
「你是這裡的山神嗎?」少年的聲音有些軟,一手微微舉高似要遮著天上灑下的日光,他半瞇著眼,卻沒有回答冰炎的問題,「我要找山神大人的。」
冰炎低著頭,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縮著肩膀,眼神還有些躲閃的人類,銳利的紅色眼眸中帶著探究,最後才開口,「不是。」
「啊、那就奇怪了……」浮空的姿態讓他的腳踩不到實地,少年有些不安份地掙扎著,想要逃開這無形的桎梏,而冰炎注意到了此刻少年略顯窘迫的樣子,這才想起要解開術法,把對方放回了土地上。
「有什麼好奇怪的?」冰炎回問道,順便把從剛剛就一直垂著頭的人的下巴給抬了起來,總算看清眼前這人的模樣。
未長開的臉龐還帶著幾絲青澀的少年氣,臉頰處的軟肉此時暈著陽光曬後的淡紅,似墨染般的髮恰恰拂過眉梢,比髮色更深邃的眼瞳流轉著茫然無措的眸光。
少年眉眼清秀,穿著一襲曳地的杜鵑紅色長袍,下襬與襟口的地方繡著黛青的蘭草暗紋,他的身形很瘦,腰帶一束便勾勒出了不盈一握的纖細腰肢。
而他似乎沒有感受到冰炎打量的目光,兀自開口說著,「送我來這裡的人說,讓我找山裡最好看的人,他是山裡的神明,只要我見到他了,村裡的問題就可以解決了。」
而後少年的聲音逐漸細微,又頹喪地彎下了腰,有些自暴自棄地嘆著氣,「我找了好久都沒找到,現在總算看到了一個好看的神明大人,可是卻不是山神,這樣我是不是沒辦法回去了呀……」
聽見少年的回答,明白了自己並非少年所找的人,冰炎一時之間無法明白自己心裡湧上的到底是失望或者其他情緒,於是他也只能淡淡地回了一聲「你找錯人了」就打算把人給放回原路。
「啊、等等等等!那您可以跟我說我要怎麼出去嗎?」眼看著自己在深山中繞了好久才看到的第一個人要轉身離開,少年不想放棄這僅有的線索,連忙伸手抓住對方的衣袖,卻勘勘只與那一截袖子擦過。
空間似有一瞬的扭曲,而他的眼前突然模糊了起來,等一陣暈眩過去後,少年只看到眼前又是熟悉的竹林山徑,再不復方才所見的湖泊,而那好聽的嗓音於林中響起,迴盪在他的耳際,「跟著光走,就出去了。」
偌大的空間倏忽又安靜了下來。
雲翳已經散去,微微彎曲的竹枝順著風勢悠悠舒展著枝枒,恰好遮住了林間小徑通往湖泊的入口,像是在這片天光水色之間藏起了一個秘密。
冰炎看著晴朗的天卻只覺得一陣煩躁,他站在岸邊,眼神定定地望著某一個地方,好一陣子他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一直盯著剛才少年出現的方向。
這不太尋常。
冰炎這樣想著。
他已經很久不曾有過這樣明顯的心緒起伏,或許曾經有過,但距離真正身為「人」時的記憶太過久遠,偶爾想起來的片段也不是如方才那樣和平的畫面。
最後他只是自嘲似地笑了笑,催眠自己果然孤獨久了難免寂寞,連這樣僅有驚鴻一瞥的人都能牽動他的思緒。
縱然天色又歸於晴朗,但冰炎已經沒了再躺在石頭上曬太陽的興致,他腳尖一點就要往湖泊另一端飛去,可眼角餘光在轉身的那一瞬間,突然又看見了一抹紅色從扭曲的竹林間跌了出來。
冰炎覺得自己的額際似乎跳動了一下。
「你怎麼又回來了?」難得地生出了一種名為無奈的情緒,冰炎將手一揚,把那個差點又要用臉擦地的人類給拎了起來。
這個畫面何曾相似,完全就是重來了一次方才初遇時的步驟,連少年臉上無辜委屈的表情都一模一樣。
「我、我不知道啊……」少年的雙手垂在了身側,無意識地揪著自己的衣帶,然後又朝四周看了看,仍是一潭碧綠幽深的湖、仍是環繞湖畔而生的刺藤與青竹,還有這個表情看起來兇巴巴但很好看的神明大人都毫無二致,「我聽著神明大人說的,順著光走,然後、然後……」
少年的聲音突然猶豫了起來,「然後光一下子就不見了,旁邊突然變得很黑,最後我又回到這裡了。」
少年的話語落地,兩人之間的氛圍便突然詭異地寧靜下來。
冰炎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事情一樣沉下了臉色,他指尖凝起了一點銀芒,輕輕一彈就往少年的身上點去。
這是高階的現形法術,能洗去術法加諸在身上的偽裝,還回所有生靈最原始的模樣,於是光暈籠罩之下把那一襲杜鵑色的長袍都襯得朦朧幾分,只是少年臉上除了依舊有些呆愣的表情之外看不出其他異常,直到冰炎看見了少年的雙腳纏著極細的銅鍊。
他不熟悉冥府陰司的規章,但少年腳下的縛魂鍊他卻熟悉的很,畢竟自己的腳上,數百年前也曾經繞過這樣一條,細細的銅鍊纏在雙腳腳踝上,然後一路往身後蜿蜒而去。
沒有人知道銅鍊的盡頭會落在哪個地方,沒有故鄉也尋覓不到來生的人,便被詛咒只能在原地徘徊流浪。
光暈倏忽間消散,冰炎的視線再次對上了少年懵懂的眸光。
當他再次開口時,吐出的話語已不是尋常交談,神明的語言本就含著咒力,一字一句都如金石鏗鏘墜地,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你再說一次,你從何而來,又要往何處去。」
咒力影響之下,少年的神色一僵,他的背脊不自覺地挺直,有幾點水花濺上了他紅色的衣袍下擺,暈染出了更深的顏色。
渾噩的識海中似乎只剩下那一道聲音如引路的燈,在自己記憶中不斷迴盪。
他不知道為什麼神明大人又要問自己相同的問題,他記得他說過,是為了解決村子裡的困境。
記得自己被村民寄予厚望,進入深山求取神靈一個庇佑,讓來年能夠風調雨順,祈禱豐收。
記得自己被村民換上了嶄新的衣服,戴上了名貴的玉石,吃了一頓很豐盛的飯,說如此才不會失了儀態。
記得他走入了山中,走了許多日夜,直到他聽見了水聲,最後在長滿青竹的湖邊碰上了眼前的神明。
少年的嘴唇開闔著,一字不漏地把來龍去脈娓娓道出。
只是冰炎看著少年的眼睛,看見的卻是越來越失焦的眼神,彷彿此刻自少年口中說出的故事他全無印象,只是憑空杜撰出來的想像。
他微微嘆了口氣,「最後我再問你一個問題。」
「你從你的村子,走到這個地方,走了幾年?」
(試閱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