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似乎黑了。
黑色的帷幔從天花板上大量垂落,房間周遭則點起大量的燭光,重重疊疊插在燭台上的雪白蠟燭密密麻麻,像是組成了一棵雪地裡的聖誕樹,燃燒著,高熱的燭淚滴落地面,無風,火焰卻自動搖晃著,照亮一張張端坐於黑色木製長椅上,神情肅穆的臉。
你在這裡。
你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出現在這裡。
你記得你剛剛做了什麼。你拿了餅乾,突然出現在凝滯而無法被破壞的場景內,有人為你分派了詭異的工作,你遇上那個灰髮紅眼的男人。你或許原本就認識他,或這是你第一次見到他,你記得你們一同做了荒謬的任務,或許是頌唱聖歌、或許是獻上慰問、或許是端上菜餚、或許是整理鮮花。
你記得香氣、你記得炎陽、你記得落葉、你記得嚴寒。
你記得音樂響起。
你記得你突然失去意識。
但那些記憶開始與你的日常彼此交纏,互相滲透,逐漸從你之處剝離,像是夢境在清醒時如融雪般消散於無形,混雜著錯位的影像,似曾相識,卻又難以拼湊完整。
一切靜謐無聲。
此刻,除了眼睛之外,你不能動。
你看到了許多人。
有些你認識,有些則不,但從來到此處後就被迫顯現的特徵當中,你看到了異色眼睛的恐水人,也看到了頭頂光環的戴環者,你猜測這裡全都是守密人——或是驅魔人,而你們全都穿上了不同的戲服,坐在座椅上。
但在視線範圍所及,你找不到剛才那個灰髮紅眼的男人。
空氣中似乎有餅乾的甜香。
一具棺木安放於大堂前方中央處,蓋子是掀開的,但上頭覆蓋著厚重的黑紗,看不清楚內部,但烏木材質漆黑如夜,猶如一體成型,上頭刻著雕工精緻的花紋,遠看像是光線的陰影,正隨著火光輕微扭動,仔細看卻好像能閱讀出那是一排排文字。
講台中央有束白花。
不知何處響起了鐘聲,有如哭聲般的低鳴在空氣中迴盪,而後,一名少年從黑色的帷幔後出現,緩步走到了棺木前,在眾人面前站定。
是那位遞給你們餅乾的少年。
他穿著剪裁完美的白色西裝,戴著精緻且華麗的銀色袖扣,臉上掛著無害的微笑。
「各位,謝謝你們今天來到這裡。」他的嗓音和緩,語氣不疾不徐,帶著某種近似與情人訴說般親密的語調,聲音聽起來和那名灰髮紅眼的男人很類似,但你能看到他雙眼的異色與那個男人墨鏡下的相反。
像是他的鏡像。
無人作聲,又或是你仍無法控制自己的聲帶,吐出隻言片語。
他的目光掃過眾人,對每一張臉孔都無比熟悉,像是這場戲劇的每個角色都是他親手挑選的。
「讓我們歡迎他。」
他拉開棺材上的黑紗,讓裡面的情景藉由棺材內蓋的鏡子清晰進入所有人的眼中——那是安特……又或者,似乎是安特。
少年俯視著棺材,靜靜注視著那具躺在棺木裡的人,露出一抹近乎憐愛的神情。
「巧合或是緣分,使他曾與你們同行,分享同樣的記憶,參與你們的故事。你們都曾與他共享這個世界,一同走過四季,他的意識流動在你們每個人的生命之中。」
「而不遠的未來,他即將回歸寂靜。」
「因此,你們聚集在此,為死者送行。」
少年接續說著。
「現在——請各位告別。」他輕聲說道,而你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只能被迫蟻行,依次走上前,輪流端詳著棺材裡的人的面容。
他的面容比你上次見到他——而那就在幾分鐘前——時更年輕了幾歲,幾乎跟站在棺木前的那名少年一模一樣,唯一能讓你分別他們的,只有頭髮長短和紅色的墨鏡。棺木內的安特,雙手交疊於胸前,閉著雙眼,睫毛在毫無血色的雙頰投下淡淡的陰影,像是冰封的人偶,沒有呼吸,卻異常安詳,彷彿沉眠在一場不會醒來的夢境裡。
他身上也穿著雪白的西裝,胸口有著花,和那名少年款式相同。棺木內也被放滿了白花,但沒有被遮掩到的棺材內壁,光滑得如同黑色鏡面,映照出每個人微微扭曲的倒影。
黑色的棺木深邃得像是深淵。
你看到了棺木側面剛才遠遠沒能看清的那排文字。
ᚻᚢᛖᚱ᛫ᚢᛖᚷᚢᚱ᛫ᚪᛞ᛫ᚻᛖᛁᛗᚩᚾ᛫ᛖᛒ᛫ᚢᛖᚷᚢᚱᛁᚾᚾ᛫ᚻᛖᛁᛞ
你的腦海自動出現了不處於你的語言,但你卻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Hver vegur að heiman er vegurinn heim.(從家出發的每一條路都是回家的路。)
你們像是牽線人偶一樣被迫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少年以雙手舉起方才披蓋在棺材上的黑紗,蓋過自己頭頂,使得面容被遮蓋得朦朧,又捧起了講台上的那一束鮮花,那是一束白色的石蒜,只有中間兩朵是鮮紅色。
音樂響起。
並非方才聽過的歌,而是更耳熟能詳的、代表著喜悅的、配上紅毯的、在人們祝福下發生於兩個人之間的,傳達幸福的歌曲。
是結婚進行曲。
他繼續開口念著:「今日我們齊聚一堂,在神明以及今天來到這裡協助典禮的眾位見證人面前。」
「我蒂曼‧克隆尼,願意讓安特‧克隆尼作為我的伴侶, 從此時直到永遠。」
從自稱蒂曼的存在口中說出的並非悼詞,而是婚禮的誓詞,誓詞傳入每個人耳中,敲擊著每一位出席者的神經。根據你對安特的了解多寡,你有了古怪而令人頭皮發麻的猜測。
蒂曼接續念道。
「無論是順境或是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我將永遠愛著您、恨著您、珍惜您、厭惡您,對您忠實,對您欺騙,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
他俯身,輕輕撫過安特的額角、雙眼、臉頰,下顎,動作繾綣,像是只是在替親人整理散落的髮絲,又像是情人的愛撫。他的指尖最後慢慢滑上安特的唇,來回撥弄著、揉捏著。
「又或是,死亡也並非是終結。」
語畢,他整個人慢慢俯身向棺材內,當著眾人的面吻住冰冷的嘴唇。
而後他跨入棺材,脫掉了自己黑紗下的所有衣物,還有安特的。
你們連眼球都不能動了。
在重重黑紗下,你們看到兩具光裸的軀體交纏,濕潤的、黏膩的、拍打的、喘息的各種聲音,伴隨著結婚進行曲鑽進你們的腦海裡。
不知持續了多久。
當你們的眼睛逐漸酸澀到視力模糊時,你們恍惚間似乎看見他——蒂曼融化了。
他的形體逐漸滲入了安特的身體,消失的無影無蹤。
霎時間,空氣像水面被瘋狂攪動,一道道漣漪向四周擴散,席捲所有人。黑色的帷幔在那瞬間被燭火點燃,火焰摧枯拉朽,讓所有東西都開始燃燒。
有什麼東西在飛舞著,被火焰燃燒而墜落。
是有著白色翅膀的螞蟻群。
棺材燃燒了起來。
——緊接著,整個空間都被火焰焚燒。
你無法逃脫,只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被某種滾燙的力量猛然拉扯,無數個記憶片段開始被剝離,像漩渦般向唯一的核心匯聚而去,你睜大雙眼,試圖掙脫,卻只能感受到自己的記憶正在被撕裂,如同被捲入火焰。
混亂的畫面交錯而過,大堂、花園、準備室、會議廳、棺木,以及棺木裡的人。
空間終究崩解成虛無,耳邊的音樂聲戛然而止,而世界歸於黑暗。
然後——黑暗驟然消失,你回到了現實。
眼前仍是你拿到餅乾的那個街道上,安特站在你面前,眨了眨眼睛,神情有些迷茫,像是剛剛睡醒,手裡還拿著一杯咖啡。
你可能記得他,但你突然開始不確定,你是什麼時候開始認識他的。
你不知道這些記憶是否真的屬於你。
你的手指殘留著餅乾甜香。
等等,什麼餅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