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分水嶺
Between What Was and What Remains
夢的分水嶺
Between What Was and What Remains
他的眼淚宛如迷路的星星,從夜空墜落,悄然沉入湖底。芙萊德一次又一次用力拭去淚珠,那微微顫抖的嘴角,洩露了他多麼賣力地壓抑著不讓啜泣聲逃脫。
弗洛因德沒有上前安慰,只是為他推開酒吧的大門。此刻,正是那孩子強忍看不見的情感,獨自邁向全新旅途的關鍵時刻。弗洛因德明白,若他忍不住伸手干涉,一切努力都將化為泡影。
只是暫時的。沒關係。
直到星星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野盡頭,弗洛因德都在心底默念這句話。
下一次重逢,他將帶來嶄新的冒險;
下一次重逢,他將告訴新穎的知識。
屆時,眼前的離愁,都將化作未來相見的期待。
「這是你最愛玩、卻最不擅長的躲貓貓,」狐狸少年低聲呢喃,一併踏入屬於自己的世界。「等到你再次成功找到我時,除了冒險與知識,再順手附贈一個溫暖的擁抱吧,這可是特別招待。」
-
晨曦的第一縷光線穿透彩繪玻璃,灑下斑斕的光影碎片,如夢幻的虹彩。
百花簇擁之中,那張沉睡已久的容顏終於有了動靜。
先是纖細的手指微微彎曲,接著以衰弱的肌力勉強撐著身子。在一旁守候的醫生連忙攙扶連坐起都嫌艱難的聖女。
「你醒了?」神色比聖女更顯憔悴的醫生,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洶湧的情緒,沉穩冷靜地關切道:「有沒有哪裡不舒服?需要我幫忙什麼嗎?」
聖女輕覆上那雙常年冰冷的手,千真萬確的暖和體溫從掌心傳遞,沁入醫生的心坎,彷彿初雪穿越漫長歲月後終於消融。聖女仍帶著一貫的傻氣,「嘿嘿」笑了。
「芙祿斯……弗洛弗洛在哪裡?」
一聽見那傢伙的名字,醫生不自覺地眉梢微蹙,停頓良久,才鬆口:
「逃了。你沉睡的這些日子,聖殿從未一刻停歇,唯獨那不務正業的狐狸,不知跑去哪裡遊蕩閒晃了。」
——她從一開始就看弗洛因德不順眼。
縱使他的創意與社交手腕確實為聖殿帶來助力,卻仍舊掩蓋不了無序之缺點。比起認真完成正事,那沒責任感的狐狸,肯定更愛浪費時間四處鬼混。
「別去在意一個不可控的傢伙。」
醫生鬆開聖女的手,說道:「我去給你倒水,等等進行全身檢查。」說罷,便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
望著那漸行漸遠的背影,聖女的嘴角並未因對方看似冷漠的反應而下垂,只是輕輕哼起不成調的小曲。
他知道,芙祿斯並沒有真正討厭弗洛因德。
他也知道,弗洛因德絕不會逃到再也見不到芙雷姆的地方。
畢竟,聖殿裡的人——或者說,那些願意陪伴他的人——都是世上最溫柔的一群人啊。
正當思緒沉澱,無數星屑忽然自眼前傾瀉而下,轉瞬間便匯聚成螺旋星雲,一道身影從星塵中邁出。
他穿著剪裁俐落的深藍燕尾服,狐狸少年抬手輕彈指尖。清亮的聲響之後,流星墜落於聖女身側。每當星光落地,都炸出了不同的奇蹟:觸手如絲帶般在空氣中緩緩曳動,彷彿在無形的海洋裡漂浮,數隻拇指大小的「螢光水母」脈動著微弱的光芒;一陣細雪如煙霧般輕盈瀰漫,覆上地面,隨即凝結成晶瑩的「雪狀沙灘」,星河則如銀色浪花,拍打沙灘;翅膀透明如稜鏡,折射著光彩,「玻璃蝴蝶」翩然停落於聖女手心上。
而在弗洛因德‧貝霍特終於完整現身的那一刻,所有星體同時綻放成光雨,一場無害的室內煙火秀宣告完成。
聖女因興奮露出大大的笑容,正要呼喚來者,就被對方的噤聲動作給攔截。灰色的腦袋瓜用力地點點頭,並乖巧地摀住了嘴巴。
只見「執事」神色複雜,似笑非笑,隱約挾帶著一絲不捨,卻終究未能吐出任何有關自身情緒的隻字片語,反倒是席地而坐,與聖女面對面,開始講述至今為止聖殿發生的各種事情。
「書記每晚都會為您講述故事,希望能帶來一點溫暖與安慰。」
「神父是一位值得信賴的人士,無論是殿內的事務,或是對外的表態與行動,他都一絲不苟,盡心盡力。 」
「醫生始終懷著希望,持續運用他所掌握的知識及技術,努力尋求喚醒您的可能性。」
「請您多加照顧自己的身體,儘快恢復到健康的狀態,好好注意休息。」說著,執事伸手將聖女有些凌亂的髮絲撥到耳後。
「為了能夠再次幫上大家的忙,我會的。」接著像是突然察覺到什麼,聖女把臉靠向對方的手心,開口詢問:
——話說,你也是嗎?你也像大家一樣,一直都「守護」著我嗎?
這孩子的話語總是直率明快,似乎不管教幾次,都沒辦法學會婉轉或留白為何物,時常惹人難為情,就連現在也不例外。
執事從不擅長表達脆弱,他更習慣將所有鋒利的、沉重的心思藏起。但他旋即想到了芙萊德告訴過他的東西。
於是,他掛上慣常的笑意。
「聖女大人,我從未在任何一刻放棄守護您的心意。能夠看到您再次展現純真的笑容,我感覺非常欣慰。至於其他想要對您說的話,不知道今晚是否方便於您忙碌結束後,在入睡前聊上幾分鐘呢?」
-
深夜,月光如皎潔的絲線斜織進房內,停針於兩人交疊的手上。執事勾著聖女的指尖,力道不輕不重,隨時都能放開。
「我有幸拜訪了一家特別的酒吧,」他的笑容很是好看,「在那裡,我結識了許多朋友。其中也包含了與您相似的人。」
他曾在夾縫書庫中尋找關於最強魔法的答案,但實際追問的是愛與情感的本質。當他闔上書時,便明白自己該尋找的並非公式,而是一種能讓人即使痛苦也仍願意微笑、仍願意相信的奇蹟。
他成為了畫展主人,展覽中滿是失敗的作品——那些作品其實是自我的映照,因此他以反話否定觀眾的讚美,既是諷刺也是自嘲。那是他想要掙脫束縛,卻又不得不重新穿上西裝的懺悔。
他提出製作能證明自身存在的魔法道具,看似挑戰,實則是內心的告白,他想證明自己的價值都是真的。從質疑走向親手創造,即使不完美、不被理解,依舊能夠守護。
聽完精彩的冒險故事,聖女滿足地在執事肩頭蹭了蹭,像隻愛撒嬌的小狗。
奇怪的氛圍讓呼吸聲變得格外清晰。
聖女沒有表達自己對魔法、失敗或愛的定義,只是一邊喃喃:「這裡真溫暖。」一邊摸上執事的胸口。「我喜歡聽你說故事,因為能見到你有別於平常的另一面。」
「很高興聽見您的想法。畢竟,講出能讓您滿意的故事,遠比構築華麗得令人嘆為觀止的魔法還要困難多了。」
「既然你已經證明了自身的存在,那麼下次又會為我帶來什麼樣的故事呢?」放鬆的聖女口齒漸漸含糊,像是隨時都會睡著。
「這是個很好的問題,不知道您是否有什麼想法?」
狐狸拍著鯊魚的背,彷彿在哄孩子入睡。
「下一個故事,或許可以由您來決定主題。我會期待的。」
睡吧,我的星星。
等你準備好,再告訴我你想怎麼做。
弗洛因德無論如何,一直都會是你的好朋友。
人民總對聖女抱著一種病態而奢靡的幻想。
他們稱他為至高無上的神明、永恆的救世主、全知全能的太陽、慈悲的化身,卻故意遺忘一個最簡單的事實——在被推上神壇之前,他也不過是個凡夫俗子。
荒誕的神格化,再疊加聖女本人近乎自虐的責任感,於是「完美的偶像」便成了永不殞落的奇蹟。
國家因此迎來史無前例的政治動盪。整個體制像吸血鬼一樣緊緊吸附在聖女身上,權力腐敗日漸膿腫,直到那位被當作萬能藥的少年再也承受不住民間與政府雙重壓力的那天,幾乎無法平息的民憤終於如怒海狂濤,徹底吞沒了所有偽裝的和平。
「哦,當然,誰能想到無瑕的聖女竟然也會疲憊、也會痛苦呢?」
會議室位在聖殿的最深處,高窗透進外頭微弱的陽光,為冷漠的場所添增了幾許效果甚微的溫和。執事罕見地主持會議,邊說邊繞著中央的大圓桌一圈又一圈。
「這些人真是像個三歲小孩一樣成熟呢!」或許是因為他在意的人不在現場。「需要一個不會生氣難過、不會有慾望的布偶,來填補他們空洞又貪婪的心靈。」
他停下腳步,雙手撐在醫生的桌邊,俯身,語氣不再掩飾半分尖銳。縱然明白執事唐突舉動的意涵,醫生仍只是安靜地坐著,一如既往地面無表情。
「我認識的聖女——我們認識的那個孩子,是有著豐富情感的人。他會因為寂寞而表達自己的需要,也會因為品嚐美味的食物而感到開心。他也會喜歡蜷縮在被窩裡,享受閱讀言情小說的時光,忘記了時間。」
從夾縫酒吧回來後,他一直都很清醒。玩也玩夠了,哭也哭夠了,是時候該來做點正事了。
聖女,或者該稱他為「芙雷姆」?
他是一個很特別的人。對於一向冷眼旁觀、從不介入他人麻煩的執事而言,遇見芙雷姆,讓他體驗到了即使活上了千年也未曾接收過的衝擊。像是,如今他竟然會主動替人收拾危機。
儘管是來自不同世界的聖女,他依舊是那個不光徒有衝勁的笨蛋。
……原來如此?所以他才會對那孩子心甘情願地任勞任怨?
情緒的話題就到這邊。執事垂眸細數這段時間的亂流:
民眾的暴動平息,轉為更瘋狂的期待,甚至自發舉辦慶典,謠傳「神蹟即將降臨」。政府沒有放過機會,想將之包裝成政績,急著要求聖女公開露面穩定局勢;
誠然這個莫名其妙的國家,重點全放在了聖女身上,但有政治的地方就少不了勢力的鬥爭——是和國民同樣盲目?或是趁機壓榨人民、竊取權力?那些在聖女沉睡期間作威作福的蛀蟲,現正瑟瑟發抖,生怕被清算,於是兩派人馬互相拉扯。結果就是聖殿的行動以後將被嚴格監控,任何對外行動都得經由政府允許。
時代的浪頭一旦掀起,那會有人乘風破浪,當然也會有被駭浪淹沒的亡魂。
據聞,因聖女沉睡受害的人也不在少數,無形之間,「魔女」的名號悄然滋長,聖女不再是芙雷姆唯一的「藝名」。
……但,事情並非二元對立的說法,似乎在這裡也通用。沉默的第三方,也許正是他們瓦解無能的突破口。
只可惜革命從不是條安全的路。執事不曾忘卻第三次的巡航經驗。
說明至此,靛藍色的眼落在桌子中央的那封米白信箋,封蠟是由桃粉色的鯨尾圖案壓印而成。
叩叩叩。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了。
一個嬌小的身影抱著飾品盒站在門口。執事見狀,馬上歛起所有鋒芒,彎起眼睛,溫柔地迎接對方,欠身行禮。
「聖女大人,請問您有什麼需要協助的地方嗎?」
少年先是小心翼翼地往房內瞥了一眼,確認沒有打擾,才鬆了口氣,舉起盒子:「我想綁頭髮,不過我不太會綁,平常都是你幫我弄的。」
短暫的沉默。
直到神父慢悠悠地開口,「今日事宜暫告一段落。執事,盡速去指導聖女髮型的綁紮技巧。」執事才牽起溫暖的小手,帶他離開空氣過於沉重的房間。
——總之,聖女甦醒以後,他們擁有的反應時間非常有限。等政府在狂喜與畏怖之中回神過來,一切就為時已晚。
「聖女大人,麻煩您將您的手指當作梳子,從髮際線往後輕輕梳理,接著將整個頭髮向上整理。」
可是,只要目光夠精準,什麼都可以是利用的良機。
「梳好後側邊和後腦杓可能會較為凌亂,建議您可以再用梳子梳理,無需梳得太緊,以免讓自己感到不適。」
近日的公開露面、第三勢力的崛起、「魔女」的謠言……
「此時可以使用髮圈來固定馬尾。將髮圈繞兩到三圈,綁好後,請您稍微照一下鏡子調整髮型,避免出現偏左或偏右的情況,讓整體造型更為自然美觀。」
執事站在他身後,指尖掠過柔軟的髮絲。
……反正啊,芙雷姆。
你要是哪天真的想逃跑了,我一定是第一個幫你收拾行李的人。
去哪裡都好,就是不要再跟這群瘋子見面了。
我和你保證,比起完整卻令你窒息的世界,肯定是混亂但你能笑著的世界,風景更加迷人。
「我沒辦法真心支持執事想做的事。」
會議室只剩兩人,醫生忽然開口,語氣就像在自言自語。神父已走到門口,聞言停住腳步。她沉默了幾秒,才回過身,「嗯。妳現在是想讓我幫妳一起罵他過於固執,還是要我直接把後續會議全部停掉?」
那張萬年不變的撲克臉醫生早已熟悉,她明白神父不是在諷刺她,只是單純給出選項。但今天她思緒萬千,連這句再尋常不過的提問都覺得格外刺耳。她扯了扯嘴角,露出自嘲似地笑意,起身收拾桌上的資料。
「他總是缺乏充分的考慮。」她說,「沒有完善的計畫,缺乏配套措施,甚至沒想過這件事可能對聖女造成何種傷害。更何況,他只是一名執事,我不認為他有能力撼動整個體制。」
神父垂眼想了想,回應:「這次會議的準備確實漏洞百出,這點我承認。但他是第一次主持會議,部分粗糙尚在可容忍範圍。如果後面幾輪沒有改進,我也難以替他辯護。」
「對、對啊。」醫生語速略快,彷彿害怕一停下來就會失去繼續說下去的勇氣,「我也希望哥哥得到自由,可是改變體制難道非得用『走一步算一步』的方式不可嗎?失敗了,他能保證所有相關人員不會被牽連嗎?我們承擔得起那個後果嗎?」
「執事對哥哥的偏袒我們都看在眼裡。正因為有感情,他才更可能忽略哥哥真正的身心狀況。這個計畫會不會只是他的一廂情願?」
「還有,」她深吸一口氣,「一旦牽扯輿論,就是把無辜的人拖下水。我們能保證這是解放,而不是把哥哥關進另一座牢籠嗎?」
「書記怎麼說?妳又怎麼想?最重要的是,哥哥本人到底知不知道、願不願意?」
「還有為什麼偏偏是現在?會不會現在並不是最好的時機?」
她一連串問完,才發現自己聲音有些沙啞。
——看來執事這次的行動確實踩到醫生的尾巴了。
神父安靜地聽完,沒有急著表態,只說:「我尊重並理解妳的考量,那些疑慮我會再安排時間與執事進行深入討論,請他補齊所有資料。若在過程中發現任何嚴重缺漏或不完整之處,我會立即介入並暫停此事項的推展,同時禁止他在此期間內主持相關會議。」
若說執事不以純粹的理性為基礎,那麼神父即使知道醫生為何對此計畫感到著急,也不認為她的反對不抱有任何私人情感在裡頭。
商議結束,她向尚存猶疑的醫生頷首致意,大步流星地離去。
只要作出選擇,就一定會有人受傷。
維持現狀,得救的是國家與民眾,但延續不正義的制度,最終崩潰的只有聖女;假設習慣逃避的執事也帶著聖女逃跑了,那不過是將問題轉嫁給「下一個聖女」和其他人,但他們兩人都能得救;如果推動改革,就是強制讓所有人進行一場超大型賭局。然而,一旦成功,不說永遠,至少也能贏來長時間的理想與正義,大家都能得救。
所有人都得承認,就算是一塵不染的聖殿、廣受愛戴的聖女,其實都不如想像中的乾淨。
一群成年人創造了犧牲孩子的系統,迫使其他善良的人在「怎麼減輕傷害」和「是否反抗」之間進行選擇。如果惡是明顯的,反抗會是無庸置疑的首選。但當惡披著「必要」的外衣,反抗將變得舉步維艱。
總之——
執事的愛不是錯誤,但他仍需向所有人證明他同時也具備解決問題的能力。
醫生的深思不是冷漠,但她也需考量「不完美、能開始」有時更勝於「完美、不能開始」。
聖女的矛盾不是軟弱,但他需要多問問自己真正的心之所向,做出判斷並承擔後果。
然而,儘管三人都已竭盡所能,也不代表現實就會邁向美好結局。
「完美的偶像是謊言,完美的拯救也是……嗎?」
這個國家曾被惡魔侵蝕,生靈塗炭,痛苦成為了日常。
某天,自稱為「賢者」的人站了出來。他信誓旦旦地說,從今往後所有人將不用再受苦,因為他已經找到了將眾生從苦難中解放的方法。
接著,學院成立,招生條件僅有十八歲以下,以及具有魔法適性兩點。那段日子,她記得育幼院裡只會播放無聊節目的影像球,一夕之間變成了一天到晚瘋狂宣導愛與和平的媒介。
「學院是實現繁榮的唯一手段!」
「加入我們,成為救贖世界的聖人吧!」
……之類的。
年僅十歲的女孩從不被如此高尚的使命觸動心弦。然而,作為出人頭地的第一步,或許不算差吧?
她雖年幼,內心卻有不小的抱負。與總是在她身邊跟前跟後,只想著要人陪同玩樂的「哥哥」不同——甚至與這間育幼院的所有人不同,她存在的意義是向拋棄她的父母復仇。
「沒有你們,我也可以過得很好。……這樣呢。」
「……妳是不是把『報仇』當作自己活著的動力了呢?」書記摸上自己的胸口,就好像正試圖看清醫生的內心。「確實啊,當時只要能考上學院,其實就已經算是一個很了不起的成就了。」
為了推動學院計畫,國家不惜祭出各種伎倆。首先是設立恩典稅,並給予參與篩選的家庭減免;再來是一旦被錄取,就能獲得穩定的生活津貼、食物配給和安全保障;最後是只要孩子成為了聖女候選生,該家族就將有可能晉升為貴族,享有特權與榮譽。
生於貧困的書記,要不是因為意外失去了魔法適性,也曾想過報考學院,為了減輕爺爺的負擔。
醫生就坐在書記的對面,手裡緊緊握著書記為自己沖泡的熱飲,在夜深人靜時分,傾訴過去。
「這並非重點。我輕鬆地通過考試,進入學院,並成為了聖女候選生。原本以為自己步入一條康莊大道,但隨後便得知成為『聖女』的真正含義。」
某個晚上,她與朋友在學院進行試膽比賽,驗證流傳於學院裡的怪談是否為真。結果,真正予以她震撼的並非只活在怪談裡的惡魔,而是無意間發現的秘密地下室。
奇怪的容器裡裝著年輕男女,他們的身體上有大大小小的傷痕與針孔,不論外界發出多大的聲音都不曾睜眼,卻能看見他們呼吸的起伏。
而一旁的書櫃,全是實驗的手記。
「招生條件設定為十八歲以下,是考慮到未成熟的青少年對惡意的感知能力較低。此外,需具備魔法適性,是為確保其身體能在各種情況下都不會壞掉。在這樣的環境下學習,容易形成以自我犧牲為傾向的孩子,產生過於理想化且不切實際的道德責任感,導致物化自我……!」
回憶起創傷,無法克制顫抖的醫生猛地喝下熱燙的茶水,勉強鎮定自己的心神。微弱的呼吸之間,她哽咽地向過去無知的自己問道:「我怎麼會讓自己陷入這種局面?如果我能看穿愛與和平都是假的,那我為什麼看不穿學院也是種陷阱?」
她太天真了。這全是因為她欠缺思慮所致的失敗,是她害哥哥必須要當什麼鬼聖女。
——可是,所以呢?
就算她發現了真相,那又如何?她要責怪鼓勵她報考的育幼院嗎?她要責怪當初通過她面試的老師嗎?她要責怪舉辦試膽大會的朋友嗎?她要責怪誤打誤撞之下,與賢者協議,替她成為聖女的哥哥嗎?
她要、她要——
她要忍下自己的懦弱,在角落當個噁心的偽君子嗎?
還在整理混亂的思緒,她手中的熱飲便被抽走並放在一旁。下一秒,身高超過她許多的書記跪了下來,視線與她齊平。
「請妳好好聽喔。」書記的聲音相當柔和,像是害怕驚動受傷的小貓。「不要欺負過去的自己。」
那雙無論何時都笑成彎月的眼瞳終於睜開,醫生望向不帶憐憫與寬恕的壯麗極光,那是她第一次看見的景象。
「執事先生最近常在大家快睡著的時候來找我聊天,聖女大人也開始努力和我一起學習一些東西。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呢?好像大家都變得很有幹勁了,就連醫生小姐妳也是。」她無奈地笑了笑,「怎麼說呢……感覺有點寂寞。」
沒有特別的目標、沒有想找到的真相,書記希望的一直都只有身邊喜愛的人們,能夠安穩地度過一生而已。但即使是每天為此全力以赴,她也從來不是任何一人決定向前的重要關鍵,可有可無的一個人而已。
「選擇可能會傷人,不過有時候,不做任何選擇就不會有改變。如果遇到自己不喜歡的事情,先把狀況搞清楚,然後勇敢地表達自己的想法——我覺得這是一件很好的事喔。」
醫生愣愣地眨眨眼,垂下視線,半晌,妥協似地說:「……請問妳能否告訴我一些,那個人和妳商量的內容呢?畢竟,了解對方的情況對於應對接下來的事情或許會有所幫助。」
「呵呵,只有一點點喔。畢竟提前講太多東西,我也有可能被執事先生唸嘛。他好像很在乎那個……『劇透』?我可不想當捉弄孩子的壞人呢。」
-
執事和她一樣,一旦發生問題,總是寧願埋頭想辦法解決,也絕不開口求助,是個悶葫蘆。
她不曉得執事這麼做的原因,而她不求人的習慣,純粹是不想再欠誰更深的人情債。
自相識以來,她從不曾見執事對聖女以外的人示弱。所以,當她聽見:「醫生,只有妳知道怎麼破解,或者能創造處理痛苦的方法。如果妳願意幫忙,事成之後,不論妳有什麼需要,我都會盡力配合。」的請求時,她彷彿心臟漏跳了一拍,很難適應對她這麼誠懇的執事。
據書記透露,執事的計畫共有四大步驟,但目前她們都只知道第一階段的細節而已——畢竟,如果連第一階段都無法順利推動,後續再多說什麼都是空談。
在這個國家,「賢者議會」既是聖女的創造者,也是情報的壟斷者。雖然無法確定他們知道多少內幕,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們總是刻意維持「聖女才是紓解痛苦的唯一解藥」這種現象。
他們不僅隔絕惡魔的情報,也控制了魔法知識。他們的科技樹早已停滯許久,難以發展出其他應對痛苦和惡魔的方法。
執事的目的很明顯:他想要削弱賢者議會的權威。一旦民眾知道有其他方法可以處理痛苦,賢者們的話語權就會崩塌。
……而曾經一度最接近真相的她,或許確實可以一試。
在闖入秘密地下室之後,為了排除不安,她數次以各種方式打探真相。然而可笑的是,越是想找到平安無事的證據,越是確定了這間學院早已連一刻都不得久留。
聖女只是被當作機器來維護的工具。前些日子失蹤的學長姐,以及班上的同學,都無一例外地被存放於容器之中。對外說詞是「由於成績優異且表現卓越,獲准優先完成畢業程序,投入聖殿工作之培訓」,實際上卻是落得這副慘樣。
就算他們陷入沉睡,實驗也不會就此停止。學生不過都是在排隊等著被當白老鼠使用而已。
在哥哥與賢者達成協議的那天,她也清楚得知,惡魔造成的災禍,其中有些甚至是賢者親手釀成的。
這個國家的某個地方,也許存放著某種東西,而那個東西可以作為惡魔的培養皿,又或是吸引惡魔前來的誘餌。當有政治方面的需求,他們就會製造可控的小型災難,用以維護人民對聖女和賢者的依賴。
「任何反對賢者的人都會被貼上『危害國安』的標籤,甚至在惡魔威脅到那些異端時放任侵蝕,將他們的受害作為警告制裁。」
她知道。
「賢者善於製造恐懼與焦慮,將痛苦汙名化,好讓人們為了安全,主動放棄自由。」
她知道所有人都在等她。
「只要惡魔還是威脅,賢者就能無限擴大預算,將一切利益收為囊中之物。」
「順從的人給予資源與權力。聖殿人事幾乎被賢者親信佔據,無須努力就能享有特權。」
「高風險與高壓力的工作全部轉嫁於聖女,一旦功能失靈,便可輕鬆將責任推給聖女,不必承認缺陷。」
她都知道……
她其實明白其他人的意向、她其實明白自己的渴望、她其實明白可以怎麼執行計畫、她其實明白計畫的盲點能如何調整。
——但她真的害怕了。
要怎麼做,才能不再重蹈覆轍?要怎麼做,才能不再讓他人因自身的愚蠢而跟著被拖下水?
更何況,要是計畫失敗了,協議破碎,她就是下一個聖女。
她很自私啊,是的。
儘管不願意,她仍是成為了她最討厭的那種人:
懦弱的偽君子,瓦沙芙祿斯‧施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