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教堂

作者:張靄珠

我的新室友茱蒂絲搬進來時,我並未給予太多的注意。像我住的這種地方,室友換來換去是家常便飯。


那時我正在讀一篇英文短篇故事。講的是個精神病療養院的縱火狂。我抬頭問她:「什麽是arson?」

(來到美國這麽長一段時間了,英文還是這麽破。我的指導教授說:「琳琳,你的英文太破了。這麽破的英文還想來念心理輔導嗎?趁早回頭吧,不要再浪費時間和金錢了。」)

茱蒂絲向我解釋,那是縱火的意思。不知怎地,說到「縱火」這兩個字,她停下搬運那些箱箱籠籠的動作,楞在那兒,臉白得如同一張紙。或許,她的臉生就白得透明呢?洋女人的血管大概生得比我們粗,一白瘦下來,脖子上的血管便清晰可見。但是她的眼睛是棕柏色的。其實,她長得很像我在不知哪一面鏡子裏常常看到的一個中國女人。


我開始真正注意到茱蒂絲,是她不斷的刷洗廚房跟廁所。起先,我很高興自己有這麽一個愛乾淨的室友。但是看到她每半個鐘頭就刷洗一次,那廚廁就白得像——像我多年沒再吃過的,臺灣小吃攤上晾曬、用硝酸洗得透白透白還沒下鍋的腸子。她使我無端想起那個不斷想洗清手上血污的馬克白夫人。這種症狀,從心理學上講,是強迫性妄想症吧。我的背脊泛起一陣涼颼颼的涼意,趕快到處找自己的中國菜刀,想把它藏起來,卻怎麽也找不著。

(「琳琳,我就是受不了你們這些搞心理學的,你們都有毛病。看到男人只戴一個耳環,就說他搞同性戀。看到人家端咖啡的姿勢改變,就說人家失戀了。」我的丈夫說我。)


除了有這個怪癖,茱蒂絲其實是個溫和的女人。她和我一樣,使用白色的床單和被套。她比我「白」得更過分,愛穿白色的衣裙和鞋襪,看來像個護士。當她不清洗廚廁時,就戴那種新娘戴的白色鏤花手套。她有點神秘兮兮,出沒無常。和我同住的其他人,都說還未見過她。

茱蒂絲的床頭豎著兩個像人那麽高的櫃子,我真不知她一個人怎麽把這麽大的櫃子弄進來。這兩個櫃子像海盜船的珠寶箱,又讓人懷疑是藏了屍體之類的東西。有一回,我趁她不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打開,裏面空空如也,除了一片薄薄白紙條,上面寫著:Anti—Fat(反肥胖),還畫了個骷髏。是的反肥胖。他們說人其實是仍停留在腔腸期,靠著這一頭不斷咀嚼來填補另一頭的不滿足。肥胖其實就是性饑渴的象徵。

(「琳琳你不能馬上停止這咀嚼馬鈴薯片的噪音嗎?不照照鏡子看你胖得像個母豬!」我的丈夫說我。)


茱蒂絲其實是個離過婚的女人,從她安詳的容貌,很難看出她有兩次割腕自殺的記錄。她常指著窗外不遠處一座純白無瑕的教堂告訴我,她是在這教堂結婚的。

哦這白色的教堂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卻已很久沒去。雲影落在上面,就像灑滿菌子。春天的朝陽替它敷染一層淺淺紅色咳嗽藥水的顔色。冬夜裏雪花像白色安眠藥片,落在教堂的尖塔,往往引起我神秘的欲望,脫光了衣服,在窗前跳舞。秋天,楓紅掩映,整座教堂有如起火燃燒,那是它最美最美的時刻。


(我從前的美籍好友Velvet(絲絨)便在這教堂舉行婚禮。Velvet這名字使我忍不住想發笑,想到電影藍絲絨,以及劇情中那片被割下棄置草叢,蒼蠅嗡嗡圍繞的一隻耳朵。

絲絨和我要好得不能再好,她教我如何把衛生棉條塞入下體。「我的天,琳琳,你連這都不會。」她說我。

我參加了絲絨的婚禮。非醫生或律師不嫁的絲絨終於如願以償,嫁了個拿到法學博士,前程看好的中國丈夫,擺脫了她童年的貧窮夢魘。

在婚宴舞會上,大家都爭相和新娘新郎共舞。我有機會和絲絨的中國新郎共舞時,發現新郎就是我的丈夫——曾經是。我狂吻新郎,把草莓沾滿巧克力糖漿一顆顆往嘴裏塞,大聲叫笑。)


的確,茱蒂絲提醒了我關於那座教堂。在我三十五歲生日那天,他們說我記錄良好,准我兩小時假外出。我穿上白紗洋裝,戴著鏤花白手套,去到那座教堂。我確信茱蒂絲也在那兒。

黃昏我回來後,從窗口望見教堂起了一場神秘的火,美如秋天的楓紅。

警察突然而至,不斷煩我,並想把我帶走。不論我如何跟他們解釋:「那不是我幹的,是茱蒂絲幹的。」沒有用的。沒有用的。


——選自七十九年版「小說潮」(瘂弦編,聯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