𝐿𝑒𝑛𝑑 𝑎𝑛 𝑒𝑎𝑟 𝑡𝑜 𝑡ℎ𝑒𝑖𝑟 𝑣𝑜𝑖𝑐𝑒𝑠.
落雪如輕羽覆蓋大地,世界被一層潔白絨毯包裹。萬籟俱寂,無論是朋友間的嬉笑,或是母親的搖籃曲,全部都離他遙不可及,宛如被隔絕在外。
他的小腳踩進積雪,驚擾了深冬的沉眠。樹枝掛滿霜雪,屋簷垂下剔透冰柱,冰晶透過光線折射出細碎的色澤。他呼出的每一口氣,都化作白霧,無聲消散於空氣中。
春天離他很遠很遠。
也因此,他總是近乎執拗地不顧一切,日日都在雪地裡用荒唐又拙劣的姿勢拚命奔跑,好像如此一來便能追上那片虛無飄渺的花瓣。
「所以說,我做了一些不太好的事,結果被公司冷凍了啦。後悔也沒用,這就是『現實』。」
芙雷姆撐著臉頰,百無聊賴地攪動杯中的冰塊。
弗洛因德眨了眨眼,「看來童星這個職業,也未必如大眾所想那樣輕鬆呢。」
天生可愛、才華橫溢,賺錢還比其他庸碌的大人多,能上節目玩樂、四處取景拍廣告——從外界眼中,他們通常都是被當成無憂無慮、天降好運的存在。
但那只是幻想。
「話說回來,你到底幹嘛這麼堅持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啊?」芙雷姆皺眉,「還特地花時間了解這個職業……莫非你其實是狗仔?得了吧,一個注定過氣的童星是有什麼料好挖的。」
語畢,他隨手往旁一指。
「你這麼好奇,不如去問問看他啊。說不定,嘿,還這麼巧,他也當過童星欸。」
弗洛因德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見芙雷姆發現自己竟然真的不小心指到人,馬上縮回手,怯怯地觀察著對方的反應,氣勢頓時消了不少,露出幾分罕見的窘迫。
被指的那青年頂著一張東方人的面孔,純黑色的半長髮與純黑的眼眸,五官端正,能算是帥哥那一邊的人。如果仔細打扮,或許會成為就連路人也會忍不住多看幾眼的人也說不定吧。
但偏偏這人,現在半趴在台吧上,玩著手上的金色硬幣,對著身旁另一名黑髮青年說著不著邊際的話:「我說阿,你家的狗怎麼沒來啊,她這麼可愛!」
「......她在家裡睡覺啦。」
「阿,這樣喔,可惜了,我覺得你家的狗比你可愛。」
「......太過分了吧,星凱先生。」
應答的同樣是另一名黑髮青年,他比芙雷姆無意間指到的對象還要更高一些,眼眸是更是顯眼的藍色,但是看著五官也是東方人的那邊。
雖然他的五官也很精緻,也能算是帥哥吧,不過他的氣勢似乎比他身旁那位黑髮青年還要弱上不少,尤其還戴著黑框眼鏡,更讓人感覺他毫無威脅性。
他們說著與這酒吧的氣氛完全相反的,幾乎是不著邊際的話,不過可能也是開心,因而不論是誰都沒有在第一時間發現另一組人馬......理論應該是這樣
然而那名無意間被芙雷姆的黑髮青年似乎注意到了,他準備拿向調酒的動作一愣,隨後放了下來。
弗洛因德認出對方正是那位曾在深夜邂逅的男子後,非但沒先打聲招呼,反而以戒備的眼神盯著芙雷姆。
畢竟聖女大人最愛俊男美女,只要一不留神,就可能被那些外貌出眾的人勾走注意力。
而這回,他的猜測似乎也沒錯。芙雷姆立刻坐直了身子,朝對方綻放出自踏進酒吧以來最燦爛的笑容:「兩位晚安,不好意思打擾了。我正在跟朋友介紹我的工作內容,所以——」
「偵探先生,您好,能有幸再見到您真是開心,剛好能兌現我上次『若他日有緣,由我先開口搭話』的承諾呢。近日過得還好嗎?」話音未完,弗洛因德逕自穿插進眼看就要成立的對話之間,「另一位面生的朋友,也祝您有個愉快的夜晚。」
「咦!他、他他他是偵探嗎?」芙雷姆雙眼一亮,語氣中滿是壓抑不住的興奮。是奇幻小說裡那種?還是跟拍緋聞的那種?哪種偵探?他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卻怎麼也藏不住那種孩子特有的直率眼神,視線緊緊黏在星凱身上。
「......啊?」
星凱輕輕皺著眉,他可不是笨蛋,是能夠察覺眼前這位小少爺......他是說弗洛因德。
「......我不會走到哪裡,哪裡就死人,或是對著自己的房子的牆壁開槍。」
星凱嘆了口氣,算是從另一種層面上否定了自己的偵探身分,他可不懂這個執著於怎麼切蛋糕的小少爺怎麼把自己當偵探。
然後旁邊那位是......怎麼回事?不對,有點眼熟,看五官應該是外國人吧.......是男是女?有點看不太出來......
「抱歉,我不是偵探,我只是普通的演員而已。」
星凱思索半晌,還是決定打破這名少年......或少女的幻想。
「......恩,兩位晚安。」
希文的笑容很淡,對著兩位不認識的人簡單打個招呼。
不過,這個酒吧本就有各式各樣的人出現,所以即便看到有其他穿著的人出現,他倒也不會覺得奇怪就是了。
不過這位好像有點......眼熟?感覺在大銀幕上看過......但這話感覺不好當面說,換作是他,也不太想在這裡被認出來......
希文腦中浮出這些情緒,思索半晌,還是決定先把話吞了下去。
柔黃暖光宛如細碎的金箔,自四人頭頂灑落。古典樂悠然流淌於談話的間隙,偶爾夾雜冰塊的碰撞、大門被推開時響起的鈴聲。
「嗯?您似乎不怎麼喜歡這個稱呼……是我失禮了嗎?」弗洛因德歪了歪頭,語氣中帶著真誠的困惑與歉意。「我無意冒犯,僅是想贈與朋友專屬於他的綽號而已。畢竟,我們雖然聊了一陣子,但至今還沒正式交換過名字呢。」
聽聞星凱的真實身分不是偵探,芙雷姆眼中的星光霎時暗了一瞬。然而,僅僅數秒,他眼眸裡的光輝又再度點亮,燦若星辰,那神采奕奕的模樣,彷彿從未動搖——要不是親眼所見,幾乎會以為剛才的失落只是錯覺。
「我看你只是沒拿捏好距離感,才讓人下意識覺得『必須趕快澄清』吧!」他邊說,邊舉起一根手指,煞有其事地在半空中畫圈,「演藝圈的人際關係比外界想像得複雜多了,人脈幾乎就是命脈。作為專業演員,自然會特別注重互動的界線,還有那些微妙的交流動態。」
在幻想被一語敲碎以後,芙雷姆的口吻也悄然改變。從無邪的孩童,過渡成略知世故的小大人,現實意味滲入那抹笑容和輕快的語調裡。
「嘿……」弗洛因德似懂非懂地應了一聲。
芙雷姆則是笑著對兩位頷首示意,「……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介紹工作』啦。那個、前輩?突然打擾您和友人休息,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們這就——」
「對了,原來先生您是演員啊。」
弗洛因德再次插話:「如果方便的話,不知道您願不願意多聊一些業界的事情呢?當作吐吐苦水也可以,我對這個圈子可說是一點緣分都沒有,還請放心,我不會聽完就轉身把您的故事賣給媒體的。」
這傢伙的厚臉皮還真是沒有極限……芙雷姆不由得在內心如此感慨。
星凱微微瞇起眼,似是在審視,也似在思考。
他的神情稍微凝重了些,不過也僅是一下下而已,很快再度露出剛好的笑容。
「恩,叫我西里斯吧,旁邊那位叫他斯特林就好,小少爺。」
他再度打量了弗洛因德,攤攤手,說。
他也不曉得這位少年,呃,還是少女為啥要露出這種表情,不會吧,他做錯了啥阿。
別這樣看他,有點罪惡感。
「沒錯,那個圈子很複雜,哎呀,越是說著夢想的地方,就越是這樣啦,能夠活下來的基本都是超人。」
他對著兩人說道,而後對著弗洛因德續道:「我不介意把這個當臨時訪談啦,阿,我旁邊那位就不用問了。」
聽到有些熟悉的小少爺稱呼,希文愣了一會,隨後他才回過神,露出剛好的笑容。
「沒事的,我跟星......西里斯先生只是剛好在這裡而已,沒被打擾的.......」
不過這位,真的有些眼熟阿......
「您感覺也對那個圈子很熟悉......啊?請問,您聽過《雪鎮少年》這部電影嗎?」
因為題材特殊、還是一人飾演一對兄妹,足以讓他想起這部電影。
但又很不確定,所以希文有些小心翼翼得問著。
而他沒有否定星凱把它稱為斯特林的稱呼,基本等同於默認了。
「西里斯先生、斯特林先生。」弗洛因德重複兩人的名字,表示自己已將其記下。「作為這場夜談的小小回禮,如果兩位有想點什麼,請儘管開口。」
簡單寒暄後,他迅速切入正題:「那麼,活下來的西里斯先生就是『超人』囉?您覺得,您和那些沒能活下來的人們,最根本的差別是什麼?」單刀直入,毫不拖泥帶水。甚至彷彿沒注意到,坐在他身旁的孩子因這突如其來的尖銳提問,嚇得渾身一震。
芙雷姆很清楚問題的答案,因為他自己正是被延遲宣判的將死之人。
正如西里斯所言,那是個眾人高談闊論夢想的世界。曾幾何時,他也對造夢工廠編織出來的幻想深信不疑,滿心以為那是樂園——
直到一腳踩進其中,他才明白,從那一刻起的每一步,都會變得無比艱難。沒辦法像正常人一樣輕鬆行走,他便只能拋下所有矜持、全力奔跑,哪怕姿態狼狽不堪。
如果這位先生真的是資深前輩,那他定能將最真實也最現實的答案,用與芙雷姆心中毫無二致的語句說出口。
想到這裡,芙雷姆像是為了轉移注意力似的,順著斯特林的話題:「當然聽過啊!怎麼了,你是《雪鎮少年》的粉絲嗎?」若是如此,他勢必要熱情款待,好好維護形象才行。
而且,這兩人的「名字」……總感覺好像曾經聽誰提起過。
「......不用了,這種事我自己來就好。」
星凱挑起了眉,語氣稍微放緩了些。該死,除了他身旁的藍色魅魔,這位小少爺旁邊的人該不會也是......
「......誰知道呢,或許是運氣吧。」
星凱很明顯頓了一會,他似乎是想起了什麼,也或許是想起了誰。
「這個圈子,很不公平阿,無妄之災很多的。」
星凱收起了硬幣,喝了一口他面前的橙色調酒,淡淡得說。
他好像不完全把自己當作勝利者,不把自己當作多強大的人,只是淡淡地說,他運氣很好,他是幸運的人。
「星、西里斯先生......不,沒事。」
希文頓了頓,最後甚麼話也沒有說。
比起曾經懷有同樣夢想的星之子,有許多時候,希文反倒覺得他身旁的星凱更像是同類,有著類似的背景,卻走向不同道路的聯星。
星凱並沒有惡意,甚至在很多層面上,他已經把話說得很輕了。
「恩,有看過。」他點點頭,轉瞬間又回復最初那溫和的模樣,絲毫看不出半點那一瞬的手足無措。
「當時是跟姐姐去看的,沒有想到很好看呢,一人飾演兩角不算。」希文沒有把他接下來的話說出口:不過之後就感覺很少看到主演了
畢竟,如果是他,他也不想被說好像《藍色星辰》的主演似乎消失了這種話。
雖然他現在沒有認出來,但是他還是......不會去說。
西里斯杯中的橙色調酒,在吧檯燈光映照下,宛如被夕陽浸染的海水。
「『無妄之災』?例如說?」
不等西里斯開口,芙雷姆已先接過弗洛因德的話頭,「最常見的莫過於心理影響吧。」目光低垂,彷彿在梳理內心。
童星太早踏進職場,與同齡人漸行漸遠,交友困難幾乎是家常便飯。又或者,家庭為了利益,硬生生剝奪了孩子的童年。再不然,就是不分童星或成人演員都會遇到的老毛病——自我認同混亂。
沒錯,這些都是圈內人見怪不怪的小事。
所以,他的煩惱才會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說完,芙雷姆朝斯特林淡淡一笑,心底對他不著痕跡的體貼暗自感謝——說實話,西里斯的答案溫柔得過分,溫柔到讓他覺得,做壞事被判死刑卻還怕死的自己,簡直懦弱得可笑,無地自容。
「真的嗎?很高興你喜歡!」和內向低調的斯特林不同,他倒是很大方地就說出了自己的身分:「其實我就是那個一人飾演兩角的人喔!那段時間我可是很努力——要學會短時間內切換情緒,還要把兩個角色的背景翻來覆去地揣摩……」
「還有聲線、對位、肢體語言、不同的台詞和語氣,那些全都……全都筆記做到整本劇本都快爛了。真是的,我讀書也沒那麼認真過欸。」
然而,即便如此,他還是被迫暫停了一切工作。
說著說著,鼻尖略感酸澀,讓芙雷姆心頭一慌——糟了,形象!正想收斂情緒,弗洛因德卻冷不防地伸手,狠狠捏住他的臉頰。
「讀書不認真怎麼還敢說出來?您做童星都沒人督促您的課業嗎?」
「有、有啦!現場有家教啦……但我跟他相處得不是很好嘛……別捏了啦,快放手!」
「您也感覺很懂嘛,不過,這也算是職業病吧。」
星凱喝了一口他面前的橙色調酒,氣泡早在這有些漫長的對話中消散,在舌尖消散的僅僅是苦甜椒交織的味道。
「其他工作我不好說,但的確,演員有時候,真的是挺危險的。」
危險,他是如此形容的。
不僅僅是指角色與演員間的混淆,當然也有.....更為實際的部分。
有哪個演員、哪個曾經進入過這個華麗籠子的人,不曾如履薄冰,恐怕只有那些真正的幸運兒也說不定了吧。
芙雷姆不是有意的,但陳希文在聽到他的話語時,還是不免沉默。
自我認同混亂.......他確實,確實因為這樣,才選擇了離開那個地方。
畢竟,要是再晚一步的話......就換演員陳希文走上那條路了吧。
「原來您就是主演啊!難怪感覺在哪裡看過你呢。」
他也露出笑容,剛才的陰鬱神色也只在這一瞬出現,現在又變回一個得體而溫和的普通青年。
「這樣啊,那您還真是厲害呢,畢竟同時要飾演兩個截然不同的角色,要花上很多心血。」
陳希文的笑容是很剛好的,但也有些遙遠,就好像......他其實多少能明白弗雷姆的想法,但沒有辦法提出任何有效的解決方法。
因為就連他自己也手足無措。
「喂,你現在不是演員。」
星凱不耐的提醒,這藍色魅魔還真是一刻都不能放下心。
接著,星凱續道,順便換了個話題:「欸,家教阿,真好啊,以前我都是要自己讀書的,大學都要自己考。」
唉,歐美那邊真是好啊,在他那邊哪有這種職位阿,像他這種身兼學生與演員身分的人就得自己想辦法。
說什麼懂不懂的……因為我就身在其中啊。雖然明白西里斯並無惡意,但對「被看輕」格外敏感的芙雷姆,心中仍免不了暗暗賭氣。
不過,很快地,他又被西里斯拋出的新角度吸引了注意力。
「你說的危險——撇開我剛才提到的那些——是指像監管漏洞,或是性剝削與虐待這類,更容易引發公眾關注的事件嗎?」
像他就很清楚,不是每位陪同人員或家教都會嚴格遵守法規,有些甚至可能被片場收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更別提那些打著「行業慣例」或「藝術需要」等旗號,行不當之事的傢伙。
「咦?您有被——」
「沒有,但聽說過。別問了。」
話題至此,芙雷姆伸手招呼店長,點了一份草莓蛋糕,推到斯特林面前。
「很好吃喔,你吃吃看!」分享食物是他表達友好的方式。「……別人的煩惱就讓別人自己煩惱去。除非確定對方是像西里斯前輩那樣『沒問題』的人,否則一律不插手,才是讓自己活得久的最佳選擇。」
「原來如此,所以您說自己『快要死去』的原因,莫非就是太在意別人了?而您會特地提醒斯特林先生,是因為覺得他也是同類——」
弗洛因德,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傢伙。
芙雷姆瞪大了眼,猛地伸手捂住對方的嘴,汗流浹背,不敢回頭看正與他們對話的兩位!
「有、有家教也還是要看情況啦!嗯?這麼一說,難道你們不是英國人嗎……?」
「果然不管在哪個國家,這種垃圾永遠都在阿。」
星凱像是想起什麼,僅僅只是嘆了口氣,但也只這樣而已。
他放下酒杯,橙色調酒已經喝了一半,杯緣冒出水珠,在桌面留下圓形的水痕。
「當然啦,也有一些會被一些人認為是家務事的事情,唉,就那些啦。」
他雙手一攤,神情平淡,語調也很平靜m好似他剛才的話,於星凱本人而言真的沒有怎麼樣。
的確也是,都過十年了,縱然有甚麼不捨、難過,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恩,謝謝。」
希文趁機垂下眼,藉著喝下面前的無酒精調酒才掩蓋自己的神情。
不過數秒,他放下酒杯,在心頭嘆了口氣。
六年過去了,但是果然......這東西會跟著他一輩子吧。
「英國人?我不是阿,我看起來也不像吧。」希文搖搖頭,說道。除了那雙藍色眼睛,他的外貌應該沒有甚麼與英國能夠聯繫上的線索。
雖然他確實......有一半的英國血統啦,只是他覺得沒有必要說。
「不是啊?我哪裡像是英國人?」
不對吧?他一點都沒有外國人的長相阿,星凱有些不解,這位同業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我倒是覺得小少爺才是英國人咧。」
十足刻板印象的發言。
「現在的英國人,也不會這麼穿啦......」
希文蹙起眉,輕嘆口氣,藉著吐槽來避開弗洛因德那過分直接的發言。
西里斯的直言不諱,讓芙雷姆垂下眼,陷入了短暫的思忖。
——不管在哪個地方,這種垃圾永遠都在。
「垃圾」是否無處不在,這些問題對他而言都無關緊要。自從第一次遭遇那些事以來,他心底最深的疑問,始終是為什麼。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大家不都是為了打造一部好作品才聚在一起努力的嗎?
既然如此,演員和其他工作人員的狀態不是最重要的嗎?
我們追逐的目標,難道從來就不一樣嗎?
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被背景的古典樂吞沒,只有近在咫尺的人才能察覺那抹黯淡。
四人間沉重的話題,與不遠處傳來的笑聲形成鮮明對比。弗洛因德目光掃過芙雷姆的腰際,手指輕輕戳了一下便迅速收回。怕癢的芙雷姆立刻縮手抱住自己,神情驚恐地看著他。
終於脫離禁言狀態的弗洛因德,帶著笑說:「這樣聽下來,差別好像不在於『天賦』,也不在於『個性』。」邊說,他的視線在西里斯與斯特林之間來回流轉。「是『怕痛』嗎?」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這話正好呼應了此前在深夜相會時「相談甚歡」的無痛症話題。
他看得出來眼前三人的差別。惺惺相惜的斯特林和芙雷姆,像是曾經對「痛苦」毫無概念,或僥倖以為災難不會降臨於己身——一副被騙了還會幫忙數錢的老好人模樣,讓人看了就莫名火大。
然而弗洛因德的笑容仍依舊可親,看不出絲毫波瀾,假面男稱號當之無愧,堪稱虛偽的典範。
「『芙雷姆』,夾縫酒吧除了沒有時間概念以外,所有的語言也會自動轉換成彼此能聽懂的話。」靛藍色的眼眸緊盯著斯特林手中接過的那盤蛋糕,「……這也是魔法。」
——難怪他總覺得有種像在看美國人說著流利日文的違和感,原來是被自動配了音。芙雷姆恍然大悟。
「等等,什麼?」芙雷姆猛地回過神,「你在他們面前也要跟我爭魔不魔法的嗎?而且我覺得他們說的有道理——你的穿著才更魔幻吧!」
星凱也似乎沒有要安慰的意思,也或許,是因為同樣身在那種環境,他知道即便再說點甚麼,也毫無用處,才乾脆不說了吧。
「畢竟,那個圈子,很容易就能累積到很可怕的金錢吧。」
這句話好似是在喃喃自語,又是無奈而清晰得感嘆。
就是因為看得清楚,才會無奈,才會覺得可怕。
一個容易匯聚大量金錢、有著光鮮亮麗的外表,源源不絕吸引著那些單純,也或是有所意圖的少年少女們的......可怕到不行的牢籠。
「上次就想問了,到底為甚麼小少爺對痛覺的概念這麼堅持啊?」
這位小少爺腦袋到底裝著甚麼,上次也是揪著這個話題不放,這次也是。
星凱無奈嘆了氣,感嘆著難道有錢人家的小少爺腦袋都這麼複雜的嗎?之前也碰過一個,他們都很難搞。
「......咦?」
希文倒是愣了愣,要說這話過於直接,傷害到他,是不至於,但是......這位穿著打扮彷彿是來自過去的時代,或是從異世界走出來的少年,他的言辭,比他想的還更加犀利。
「魔法......嗎?」
希文倒是沒有將這裡的情況與魔法牽涉近來,應該說,雖然他確實喜歡那些東西、喜歡龍與魔法的華麗冒險,但是他從未將其視為現實。
錢。
啊,是了,他怎麼會忘記這個過分現實的東西呢?
像是被人當頭澆下一桶冰水,芙雷姆明亮的紫眸又漸漸化作一潭晦暗的深淵,目光死死盯著那杯沒喝完的無酒精飲料。細碎氣泡自杯底緩緩浮起,抵達水面後破裂。漂浮於表面的氣泡遠不如最初那般綿密,彷彿連這點微小的生氣也即將消散。
——一定是來到這間酒吧後,被誰灌了迷湯吧。否則他怎麼會把這麼重要的東西拋到腦後?
「我只是想把該做的事做好。」弗洛因德從容回應西里斯的疑問,「就像火災警報器察覺火苗時會毫不猶豫地鳴響,就像明星站上舞台時會義無反顧地閃耀。而我——」
他頓了頓,忽然轉了個話題:「斯特林先生似乎對魔法有些想法呢。雖然這與我們最初的討論稍微偏離了些——但作為或許與『芙雷姆』身處相似時空的兩位,你們會怎麼定義魔法、幻想或虛構呢?」
他是不是不小心戳破了啥幻想,可惡,這樣讓星凱罪惡感陡升。
「平衡。」
星凱自己嘆了口氣,晃了晃手中的酒杯,「晚年失節的演藝人員不再少數,狀況也很多。如果只依靠那種現實的東西的話,會支撐不久的。」
「我不知道你發生了啥,但是你的價值不是只是演員。」
當然這偏像打補丁罷了,星凱本人甚至不覺得是安慰。
失敗本身沒有問題,像這個藍色魅魔不就失敗了,但他本人還活得好好的?不是嗎?
......當然,也是因為這傢伙,有地方可以回去。那是令演員洪星凱羨慕的,卻未曾說出口的劣等感。
聽到弗洛因德那明顯僵硬的話題,星凱挑起眉,卻沒有過問。
來到這裡的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痛苦、煩惱,他們都借酒澆愁,在這裡尋求片刻的慰藉。
所以,也沒有必要問。
「魔法......哈利X特那種吧?」
他想起從童年再到現在都很有名的IP,平淡答道。
「魔法阿......」
希文聞言,腦中冒出好幾個故事,包含剛才星凱提到的哈利X特,還有許多充斥著劍、魔法、巨龍的故事。
抑或者是那些被傳誦百年時間的史詩及傳說,世界彼端的蘋果島、拔出石中劍的選定之王......
「我聽過的魔法,多半都是長生不老、時間穿越這類的呢。不過梅O的預言,也算是魔法的一種吧。不過寄宿著力量的紋章,也能算是魔法的一環吧。」
「不過......所謂魔法,不就只是,人類無法用其他手段的領域嗎?」
希文一頓,預言、長生不老,甚至是不老不死......這些事情人類至今都在嘗試實現,然而不論科技怎麼進步,終究都沒能違抗自然的定律。
西里斯前輩很誠實,也十分貼心。不如說,願意待在他身邊的每個人都是這樣。所以,也正是如此,他才……芙雷姆勉強擠出還算得體的笑容,向西里斯點了點頭致意。
酒吧的空氣裡混著淡淡的煙絲味,甜中帶苦的氣味黏在鼻腔,像是總趁其不意悄然鑽進話題縫隙的辛辣現實,又像不管多少安慰都無法驅散、沉甸甸壓在心頭的陰影。
「啊,對了……」忽然,芙雷姆彷彿想起了什麼,「跟伊耳曾經跟我提到的《45 DAYS》好像……」
不管是角色的名字,還是那些依稀可循的線索。沒有證據的幻想開始在心底發酵。他沒有看過那部作品——畢竟是限制級——僅聽聞經紀人伊坦諾耳曾在南極旅回歸後,興致高昂地向他滔滔不絕地講述。然而,一旦追問是什麼契機讓她想與他分享這部劇,她又會神色複雜地避開話題。
當然,這些蛛絲馬跡還不足以證實什麼。
但為何他會想起那部作品——
憂傷卻溫和的氣質,
「沒事的,我跟星……西里斯先生只是剛好在這裡而已,沒被打擾的……」
一模一樣的名字,
「嗯,叫我西里斯吧,旁邊那位叫他斯特林就好,小少爺。」
演員的身分,
「抱歉,我不是偵探,我只是普通的演員而已。」、「喂,你現在不是演員。」
還有那雙藍得像星辰的眼。
……即使推測為真,他也不敢相信。因為這可是英國與台灣啊——直線距離9772公里!他來到酒吧後,從未搭過一次飛機,所以不可能……
「也就是說,對西里斯先生而言,若完全活在現實,很快就會崩塌,所以需要幻想作為輔助;對斯特林先生而言,人類渴望卻難以觸及的願望,就是幻想的真諦——」
弗洛因德試著總結,提煉出「精神支柱」與「超越極限的力量」這兩個結論。
這世界的某個角落,有著境遇如此相似的西里斯與斯特林;這世界上竟然存在著,不需任何交通工具就能抵達的遠方。
「斯特林先生,無論是長生不老、時間穿越、寄宿力量的紋章、預言,這些在我們的世界都真實存在。」
「西里斯先生,你們筆下的奇幻故事、舞台上的非現實戲劇,也許正是在某處真切上演的現實。」
弗洛因德深吸一口氣,指尖輕輕敲著桌面,像是在掩飾某種緩慢湧動的情緒。
「那麼,借助夾縫酒吧的力量,讓原本不可能相遇的人聚在一起、傾聽彼此的故事——這是否也能算是一種魔法呢?」
「哎呀,那部劇也八年啦,時間過真快。」星凱可沒想到會從一個少年口中再次聽到《45 DAYS》,也感嘆著時間過得還真是快,連這部劇都已經八年了。
「對,沒錯,西里斯就是我,這劇是限制級啊,雖然許多時候年齡限制形同虛設。」
『天狼星的埃斯特』、『黑手黨少當家』……確實就是那部收尾略微倉促的戲劇,成了他轉行後的藝名。
說到底,他是真的挺喜歡『西里斯』這個名字的。
……畢竟,天狼星,一般都是冬季最為閃耀的星辰,跟他自己是有那麼一點相似的阿。
「店長也是時不時提起魔法,不過也對嘛,打開門就有可能走進這個酒吧,或許真的是魔法。」
星凱口袋裡的硬幣可還在呢,再再提醒他眼前見到的人或許來自遙遠的地方、或許來自他去不到的彼方。
不過,現在倒也不是那麼重要。
「不過啊,小少爺,你好像很理解魔法的樣子。」
相較於星凱的輕鬆應對,希文反而是一愣,顯然沒有想到會從這個明顯未成年的少年口中聽到《45 DAYS》的劇名,以及那個名字……有聽過,具體有點忘了。
好像是在南極那時吧?他想是吧,畢竟一年到頭都在台灣,也只有那時才比較有機會聽到外國人的名字吧。
「這、這樣啊……真是意外……」
意識到自己神情可能有些緊繃,他收緊神經,以淡淡微笑回應,說道:「是的,以前還是演員時,有幸參演了《45 DAYS》,雖然就跟西里斯先生說的一樣,已經八年了。」
希文並沒有否定過那段經歷,也沒有想過是不是不要當演員、不要成為星之子會比較好,只是……
那終究是過去了。
他跟星凱可能是某方面的同類,但又完全不同,所以才在六年前,徹底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真的存在啊?所以說,呃,那些龍、妖精、阿瓦隆,是真的可能存在的嗎……」
聽到弗洛因德所言,他忍不住想像起來……畢竟,那裡的確是他喜歡的東西……好吧,經過某個遊戲的洗禮後,他對妖精的印象不是很好就是了。
「感覺還真是神奇呢。」
西里斯的直白坦誠讓芙雷姆不自覺瞪圓了眼。震驚的不是對方似乎毫不在乎名氣可能引來的騷動,而是他的幻想竟然被證實了。
……不,也有夢的可能性?畢竟有人說,夢中出現的人,都是曾經看過的面孔。或許西里斯與斯特林,只是匆匆一瞥的記憶,才如此自然地闖入他的夢境……
「夾縫酒吧僅是沒有時間概念嗎?」三人閒談之際,他獨自將身子縮得更小,手指抵在嘴邊,自言自語。「如果我能在這裡遇見同屬『現代』的兩位前輩,那是否也意味著……這裡不受空間的拘束……」
若再更大膽推測——不同維度、不同次元的人,也可能抵達這裡?
那扇叮鈴作響的大門,究竟如何能以同一個出入口,串聯如此繁多迥異的道路?
若能從過去與未來來到這裡,又能否從這裡返回過去與未來?
一晃神,他已錯過話題的後半。芙雷姆戰戰兢兢地望向那扇緊閉的大門,又將目光拉回其他人身上。
「是的,存在。」沒有任何證據,卻如同信口開河般自然地從弗洛因德唇齒間流出,那是不容置疑的篤定。他輕壓帽沿,沉默片刻,隨即揚起迷人的笑。「您想試試看嗎?一場驚心動魄的大冒險。」
無論千界萬域,無論越山航海。
星凱挑眉,喝了口他面前的調酒,但沒有多問。
他倒是比較意外呢,一看就知道沒有成年,居然會知道那部電視劇,都整整八年了呢。
「不受到時間限制?難道這裡有可能遇到以前的人?」
聽到這話,星凱隨口提出一個神奇的預想。畢竟,會來到這裡的客人似乎就是那麼得多元,似乎真如眼前少年所說,來自世界各地。
「或許喔。」
「這個嘛......」希文頓了一會,他像是想起了什麼,忍不住苦笑起來。
「我並不是很確定呢,雖然確實很開心,但是,恩......」希文思索半晌,斟酌用詞,「我沒有那個去挑戰與冒險的心,像我這樣的半吊子,還是待在一個安全的空間可能會比較好吧。」
畢竟,他喜歡看那些故事,不代表他希望拔起聖劍,成為救世主、玩遊戲那麼久,他也不認為自己有能力與意志去拯救人理......
他是怎麼樣的人,本質是甚麼,他自己是清楚的。
所以哪天是情非得已,一定需要他,要不然,他不會想要去吧。
「我很抱歉,沒有辦法答應您的請求。」
希文輕輕得向眼前的少年致歉。
「啊?」星凱頗有興致得往希文這邊一看,這傢伙喜歡這類遊戲與世界觀基本是公開得。上次《邊際騎士與龍之魔女》能把這個平時不怎麼踏進劇場的人拉進來,也有一半左右是這個故事的功勞吧。
「還真是意外啊?我以為你一定會一口答應呢。」
「我沒有那個勇氣,而且......我實在不想回不了家了。」
希文一頓,眼神黯淡下來。
芙雷姆的指尖撫上冰涼杯身,凝結水珠順著指節滑下。他抬起那杯尚未喝完、混著藍柑橘糖漿的氣泡水,順喉而下,一飲而盡。涼意直竄腦門,讓昏沉的思緒瞬間清明。
「這次談話就到此為止吧,我有話想和你單獨說。」
弗洛因德微微一怔,「怎麼了嗎?」
「多虧今天遇見了兩位前輩,我有能講贏你的自信。」
那副勝券在握的神情令弗洛因德沉默片刻,帽沿下的目光若有所思,最終還是點了點頭。畢竟,經過這場對話,他自己也需要一些時間去整理想法。
他隨即掛上帶歉意的微笑,「請別為拒絕而道歉,斯特林先生。您瞧,在場可是還有比您更任性的人呢。」
話音未落,芙雷姆的腳猛地在桌下踹了他一下,力道之狠讓弗洛因德嘴角一僵,笑容險些坍塌。欲反擊的左手抬起又放下,只化作一聲無奈的嘆息。
「那麼,在臨走之前……」靛藍的眼眸直視那雙同樣深沉的墨黑,「能否請被我們冒昧打擾的西里斯先生——還活著的人,為死去的人、以及快要死去的人,送上一句祝福呢?」
這句話,不只是對芙雷姆而已,更是對那顆思鄉的藍色星辰。
「啊?是當我神父還是牧師嗎?」
星凱完全沒有料到小少爺這番言論,搞的他好像是什麼神父或是牧師一樣。
「說甚麼還活著?說的我很厲害一樣。」
雖然,這好像有一部分正確沒錯,他不否定自己付出的努力,但是......在這種圈子,決定『存活』的關鍵,往往是那些無法被把握的、無法被理解的,歸於天機的存在。
他也只不過是運氣好,安全下庄罷了。
他看了眼希文,藍色星辰,曾經被他們的恩師當作他自己孩子替身一般的存在。
最後希文還是被吳導害死了,星凱甚至覺得,如果不是他還有退路可以走,這傢伙現在怎麼可能還可以煩惱抽卡暴死。
「斯特林倒是不用了,這傢伙可是有退路的,」星凱哼了一聲,眼底稍微閃過一點對希文的羨慕,不過終究只是一下子罷了。
「要說什麼......阿,我不知道你們經歷了啥,」星凱看向二人,有些無奈,但又情願去做這件事情,「別被自己的過去給淹死了。」
這是祝福嗎?
於星凱本人而言是如此吧,不然他也說不出甚麼,雖然嚴格來說,他也沒有多好,至今他也被自己的過去、自己為了自由而支付的代價糾纏,而這是他這輩子的課題。
所以他能說的,充其量只有這些了。
「……哎呀,不好意思。」弗洛因德像是直到此刻,才意識到自己的言行在旁人眼中,或許屬於過分拘謹的一類。他眯起眼笑,嗓音溫柔繾綣,如同在追憶一段難以割捨的往事:「看來就算沒必要了,我仍無法改掉某些習慣呢。」
聖殿尚且生機盎然的時候,每逢「聖餐」日——也就是聖女進食痛苦的特殊儀式——他們必須為信徒們獻上祝禱。雖然他身為執事,地位僅次於神父,按理並無須謙讓話語權,但可恥的是,出於私情,他始終無法真心祝福那些渾蛋。
於是久而久之,「請為他們送上一句祝福」成了他慣常的收尾方式。
「『別被過去淹沒』似乎也有我的份呢。」
「咦?你也有過去?」
弗洛因德神色複雜地盯著芙雷姆,最終只擠出一句:「沒有,我生來就是西裝筆挺的小少爺。」
他任由芙雷姆一邊胡鬧捶打,一邊急著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從高腳椅上優雅滑落,隨後牽著芙雷姆一同落地。
「那麼,」他行了個脫帽禮,「容我在此感謝兩位,為兩隻溺水的小動物拋出繩索——願我們來日再會,笑容常在。」
「……聊天很開心,謝謝你們。」
他沒有停在原地,卻依舊每一步都像在與纏繞腳上的無形枷鎖拉扯,步伐笨拙而耗力。
春天依舊遙遠。
然而回首望去,那些深淺交錯的腳印,正慢慢被皚皚白雪填平。
他清楚,至少此刻,自己還沒有被雪層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