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來,弗洛因德——這位偉大而美好,卻因不善行銷而少有客人光顧的畫展主人——收到了稀少的參展回饋。他也總是不厭其煩地一一回應:
「這幅作品讓我覺得自己身臨其境,濃烈的絕望直直刺入了我的心底。」
——喔?我在畫圖的時候,其實腦袋一片空白呢。您會不會覺得……您的感受只是自身的投射呢?
「我注意到您在某些作品中使用了不尋常的媒材,可以分享一下您的實驗心得嗎?」
——與其說是實驗,不如說是失敗後的破罐破摔啦。但,您不覺得就算是失敗的殘渣,它也還能被您捧為藝術,這點很有趣嗎?
「這組系列展現了您對人性深層次的探索,非常引人深思。」
——聽您這麼說,我反而深感恐慌。當初只是覺得手感不錯隨手塗了幾筆,結果就被我畫出人性的深度了嗎?藝術真是危險啊。
「我會將您的作品推薦給一些熱愛藝術,且有投資興趣的朋友。」
——您確定他們喜歡的是藝術,而不是能帶來最高利益的商機嗎?很抱歉,目前已有願意長期贊助我的商人了,現在我只一心為她服務。
……
沒錯,他這個人就是狗嘴吐不出象牙。尤其越攸關自己,越是如此。
從踏進這場畫展的第一步,弗洛因德便深諳,這絕不是什麼令人舒心的旅程。每幅作品都像畫家卯足了幹勁在拚命揮筆,色彩強橫又主張猛烈,線條尖銳而不留餘地。畫家不惜用上手邊所有材料,只為把不堪入目的畫作推向完成。
《煉金術士之冬》只是與原本的構想背道而馳的失敗品;《枯根》只是過分雕琢細節導致不倫不類的失敗品。
沒有一幅作品能被稱作成功。但,如果成功指的是「失敗得很成功」,那麼他確實無愧大藝術家之頭銜。
就像《七步之遙》那本書,也曾教過他:第二步是「細節的魔法」,要將關心融入日常瑣事當中,諸如記住對方喜好、做一些對方會開心的事情。他記得可一清二楚了,也付出過行動、得到對方的笑容了——然而,最終還不是以失敗告終?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執著於註定會邁向失敗的道路?
「扮家家酒也該玩夠了吧……」
弗洛因德神色不耐,低聲咕噥,再遍尋不見平時的笑意,他步伐沉重地邁向畫展深處。周圍景色逐漸從抑鬱和浮誇轉為一無所有的純白,彷彿色彩與人煙一併消失了。
「我為什麼不管在哪裡都要穿成這樣?不便行動又悶得要命,我可從來沒看過有哪隻狐狸和我一樣會穿衣服。」
像掙脫項圈的野獸,他猛力扯開剪裁精緻的深藍西裝,鈕扣同外套墜落於地。
「失敗了那麼多次,我這還真是頭一回被自己給搞到。要不要就這麼收手好了?」
他伸手解開領口、拉下領帶,並將熨得筆挺的襯衫袖子捲起,一身行頭頃刻就變得不怎麼像話。
最後,弗洛因德的模樣,早已不見昔日堅稱自己恪守禮儀的紳士,更像是終於出柙的虎兕。
第三展區,畫展的尾聲。他佇足於罕見的柔和燈光之下。放眼四周,牆上掛滿了描繪栩栩如生的人像畫。不同於前廳那些情緒肆虐的巨作,這些人像畫的筆觸平靜、克制,簡直出自另一人之手。
模特兒有男有女,年齡和種族也不同,定睛一看更能察覺,畫家像是要把每一寸肌膚紋理都畫出來似地執著——
《王女》的眼睛彷彿下一秒就會眨動;《魔法師》的嘴角感覺隨時都會吐出惡言;《革命家》的身姿似乎即將衝出畫框。
「……他們已經與我無關。」弗洛因德只是冷靜地說:「人如果只看著過去,是沒辦法前進到未來的。」
不然,他下次守護的目標,乾脆是「未來」這種抽象的事物好了?摸不著的東西,說不定就無法被摧毀……
接著,他轉身,一尊被條條鎖鏈束縛的狐狸雕像撞入了他的眼簾。
《荒謬之鎖》。
以她的腳步聲、他的鬍子、她的信仰、他的肌腱、她的呼吸、他的唾液交織而成的作品。自此,這些材料在任何世界都不復存在。
「這就是你的魔法嗎?好厲害喔!」
——一道聲音從身後傳來。
明明是讚美,卻如重錘狠狠砸中了心臟。話語宛如眼前的鎖鏈,毫無慈悲、手法粗魯地纏上他的脖頸與四肢。
「今天人也太多了吧!不過大家看起來都很喜歡你,真是太好了!」
「你最近是不是有點太忙了啊?都不陪我玩……什麼?我怎麼可能會因為這點小事生氣!如你所見,本人我的朋友可是多到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樣數不完,不差你一個!」
「這件衣服送你!因為你長得很好看嘛,所以穿得正式一點才比較好,而且你這樣穿也感覺更專業了——當然,會叫你穿這些更大的理由是……我想看!」
不知何時,他已跪坐在地,目光死死盯著空蕩蕩的地面,好像只要不抬頭,就不會看見那個使他寢不能寐的夢魘。
但很顯然,弗洛因德從來避不開他。
銀瀑般的髮絲傾瀉,一股沉沉的重量壓上了後背。那力道不能說是粗暴,但也溫柔卻不容拒絕——他是弗洛因德越想逃,就會將他抱越緊的鯨鯊。
「你的氣色看起來很好,一切順利嗎?」
弗洛因德緘默不語,那聲音卻像不需要回應似地自說自話:
「拋下或許會比較輕鬆,」好似快哭出來的沙啞聲嗓繚繞耳畔,他後背的那個孩子牽起他的手,一點一點、一次一次,以指腹緩緩劃過他的掌心。「可是一旦這麼輕易地放過所有,你就會再也醒不來了。」
說完,對方才戀戀不捨地鬆開他的手。緊接著,他將先前弗洛因德胡亂扔棄的西裝外套,輕輕披回他的肩上,還順手替他理好領結、撫平襯衫的皺褶。
「弗洛弗洛。」
至此,完美的聖殿執事,此一形象也總算復位。
「既然『可以成為任何人』,那不好好演出『任何人』,是絕對不行的。壞孩子會被關起來的。」
話說回來,
為什麼……你還在這裡?
——咔。
語音結束,幻境如電視熄滅般歸於黑暗。再度睜眼,只見冰塊融盡的空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