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因德目送了蝴蝶拂袖而去,與兔子四目相交數秒,隨後掛上一貫的笑容,帶著謎題逕自深入書庫。
這段時日幾度往返夾縫酒吧,邂逅截然不同的人物,他也逐漸領悟一件事:煩惱不總是會明目張膽地現身。即使眼前那抹笑意如春日的櫻花般繽紛奪目、如夏夜的煙火般目眩神迷,絢爛之下依舊可能潛藏著不為人知的陰影。
除了神祕莫測以外,暫且還找不到其他形容詞來襯托她的卡莉露——既然她也身處此地,便恰恰證明了縱使看似恣意妄為的她,亦身懷不易觀測的影。
只是不知道她的影子是深邃無底的還是轉瞬即逝的?
……像你這樣的人,需要的「答案」是什麼呢?
弗洛因德抽出一本關於魔法理論的書。
幫你找到問題的解答就夠了嗎?
他開始反思,魔法的定義是否僅囿於「魔法」本身。
你是需要時間沉澱的類型,還是渴望立竿見影的答案?
也許讓魔法不再能以理論構築的魔法,就是最強的魔法。
像我這般無足輕重的傢伙,真的有辦法交出讓你滿意的試卷嗎?
「您在研究魔法嗎?」
背後兀地傳來聲音,打斷了弗洛因德的思緒。他抬眸迎上那對藏在鏡片後的桃紅色。
雖然沒有正式見過面,但他一眼便認出了對方的身份——夾縫書庫的管理人、永無止盡的求知慾,文森‧奧頓。他曾經在和阿格曼店長的閒談中聽聞過他的名號。
「啊,是的。」弗洛因德把書闔上,「我對此可謂一竅不通,不過為了某位小姐迷人的笑容,也只好硬著頭皮鑽研囉。」
他唯一拿手的魔法僅限於變形一類,用來唬弄人綽綽有餘的小把戲。
多數巡航者在遊歷眾多世界後,即便無法成為名揚四海的魔法天才,至少也能熟稔操作魔法的秘訣。然而,奈何弗洛因德在這方面的造詣上,彷彿永遠少那麼一根筋,總是將魔法用得不上不下,難登大雅之堂。
真是奇怪。明明讀過的書不比別人少,實踐的次數也從不落於人後,各式各樣的方法都嘗試過了,可是為什麼他的魔法總是差強人意?
「而且也正是由於不諳此道,魔法道具才遲遲沒辦法完成……」
沒有聽清弗洛因德後頭低聲呢喃的自嘲,管理人開朗地笑了起來:「哈哈,那位小姐可真幸運呢?有像你這樣為她費心的朋友。不是我在自誇,其實我對魔法也略懂——不,應該說非常精通!如果有什麼疑惑,不妨找我聊聊嘛。」
「幸運嗎?如果她真的會這麼想,我會很開心的!」弗洛因德的笑容燦爛,不輸給眼前這位個性明亮的管理人。「只希望在我找到解答、提出報酬以後,她還會這麼想就好了!」
「怎麼聽著好像有點不妙……您應該不會提出什麼很失禮的要求吧。」
「我一向恪守紳士的美德。」
弗洛因德邊說邊把書歸位,目光再次沒入那道關於「最強魔法」的習題中。
無意間,弗洛因德視線掃過書櫃角落,熟悉到讓人感到刺眼的書名赫然入目。這股情緒太過突然,以致於他一時沒能控制好表情,平日的笑容霎時被抑鬱染濁,靛藍的眸裡似有如浪潮般的回憶翻湧,就當潮水快要把他淹沒,管理人的聲音再次響起,他才勉強收斂,恢復慣常的鎮定。
「《七步之遙》?我想想……記得這本書應該是用來引導讀者學習付出與連結,還挺適合那些拙於表達的傢伙。怎麼了?原來您對這種書會有興趣啊?」
是啊,向來口若懸河又廣結善緣的他,又怎麼會需要這種矯揉造作的知識。弗洛因德暗自思忖。
半晌,他啟齒說道:「或許是吧。對了,您剛才是說可以問您問題嗎?那麼……『您是這個世上最了解愛為何物的人』。」
「嗯?您不問魔法相關的問題嗎……」管理人神色尷尬地撓了撓後腦杓,尚不明白眼前少年吐露這句話的用意。
「『您閱人無數,自負擁有包容萬物的博愛,所以無論是替人排憂解難,還是與無知者探討愛的真諦,都是您樂在其中的職責』。」
說到這邊,管理人總算領會弗洛因德的意圖——這裡可是夾縫酒吧,是為解憂之地——於是收起了困惑神情,稍微扳起臉,專心聆聽對方的話語。
「『而某天,有個人來到了您面前,他說他走遍了天涯海角、守護過無數人,因此他才是最了解愛的人』——」
弗洛因德終於轉身,微笑如初,彷彿剛才的陰霾全是假象。
「您會怎麼想?又會怎麼做?」
管理人瞇起桃紅色的眼睛,沉吟片刻,卻沒有正面作答。他只是抬手指向放在角落的那本書。
「來到夾縫酒吧與書庫的這段期間,不如喝杯酒,再翻翻那本書?」
語畢,他領先弗洛因德長長嘆了口氣,不拘禮節地癱坐到旁邊的椅子上。管理人隨性地擺了擺手,續說道:「不管做出了什麼選擇,一旦知曉後果,總免不了或多或少的後悔。擁有感情因此內耗,有時候真的是很累……對吧。」
像是要替弗洛因德把所有牢騷都發完似的,管理人嘴上抱怨著,卻仍時不時往弗洛因德的方向悄悄看去,觀察對方的反應——
「咦?冒昧請問一下您今年貴庚啊?怎麼講話像個滄桑的大叔?」
然而,他招來的是讓人直翻白眼的發言。管理人好不容易才壓下攆走對方的衝動。生性調皮的狐狸少年尾巴擺動得輕快,好像要把先前不小心營造出的沉重氛圍一掃而空。
「順帶一提,如果是我的話,當然是與他一較高下啊。拜託一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像那種不知天高地厚、自以為是的傢伙,當然是要狠狠給他打落十八層地獄才行吧?」弗洛因德話語間,聽從了管理人的建議,抽出了書櫃中的《七步之遙》,抱在懷裡。
這個舉動被管理人看在眼裡——有些人就是那麼彆扭,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多誠實——他無奈地笑了一聲,起身隨手拍了幾下狐狸少年的頭頂。
「嗯,看來您對愛的知識也很豐富呢。讓我來送您一個魔法吧?」說著,管理人的指尖從弗洛因德那雙無光的瞳孔前掠過,只見管理人手拿不知從何變出的銀色紀念幣,順理成章地放入他胸前的口袋。「明天一整天,您都能更深刻地感受到周遭事物如何流動,從而理解事物為何如此行進的原理。」
弗洛因德意外地睜大了眼,彷彿沒料到對方會對自己這麼認真。
……他看起來像是需要被安慰的人嗎?
「就當作是見面禮吧。」管理人笑著揮揮手,背對他走入書叢,腳步聲漸漸遠去。
又剩下自己一個人。弗洛因德低頭注視著《七步之遙》,猶豫良久,終究還是翻開了它。
——第一步:聲音之外。
章節紀載,有些訊號無法訴諸言語,取而代之的是,若仔細觀察對方的微表情和肢體動作,或許得到的結果都能成為朝對方邁出第一步的線索……
弗洛因德果然不怎麼喜歡這本書。
在社交場上洞悉並迎合他人,都只是為求自保的手段罷了。說得更白一點,若非負面情緒會妨礙他履行應盡的義務,且對誰都無益,他又何需練就這一身舌燦蓮花的本事?
氣氛和諧,心情就好;心情好,天下就太平。既然痛苦只會徒增麻煩,那麼只要他能成功逗人笑出來,是不是也算是一種「守護」?
若聖女所行之事只會讓他深陷泥潭裡無法自拔,為何放手不是更合理的選項?他嘗試釐清問題的根本,並且找到了答案:不就是因為他「要吃掉痛苦」,他才會時至今日都沒有甦醒的跡象嗎?
他已盡其所能,也夠有耐心了。
為何最終會以失敗告終?或許從頭到尾都莫名其妙。因為——
弗洛因德從未錯過任何人的表情變化。
就像他知道,聖女愛笑、嚮往精彩的冒險、喜歡華麗服飾、憧憬帥氣場景、對貓咪沒轍、吃飯會快樂、老是愛抱著他……
咦?
就像他知道,聖女後來總是很難過,但只要與人交談,就又會立刻掛上那熟悉的笑容。彷彿那些夜裡他和他傾訴的悲傷與不著邊際的哲學詰問都是一場夢……
怎麼回事?
就像他知道,聖女縱使沉入長眠,最後留給大家的仍是笑容。儘管那抹笑容止不住聖殿外的暴動……
……
你也是嗎?
「煩惱不總是會明目張膽地現身,絢爛之下依舊可能潛藏著不為人知的陰影」?
但如果真的是這樣,你需要的到底是什麼?你想被理解什麼?希望被分擔什麼?而且、而且——
為什麼非得是弗洛因德?
每一行字都像是沒有穿線的針,扎進他心臟的肉卻無法縫合什麼。弗洛因德闔上書頁,決意不再細想其中的內容。他耽誤太多時間了,卡莉露和古海潮或許早就找到答案,在原本的集合處等他回去。
超越理論、不受限形式,最強的魔法……
他曾到訪過一個世界,那裡的人稱魔法為奇蹟。若奇蹟即是魔法的別名,那麼最強大也最遙遠的奇蹟,對弗洛因德來講,或許自始至終只有那麼一個答案。
於是他回到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