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曾經只有無聊的下課鐘響、與我無關的歡聲笑語、獨自踏過的皚皚雪道、旋開鎖頭後永遠不會亮起的客廳。
「施涅女士您好,請坐。我知道您現在一定非常擔心芙萊德。」
草莓蛋糕很美味,蛋和水果,能夠欺騙自己它很健康。我不像其他小孩需要大吵大鬧,又或者需要拿到好成績,才有辦法吃到垃圾食物——因為在每天聽不見早安的白天裡,床頭的紙幣從沒少過,但也僅此而已。
「芙萊德現在面臨的狀況,感覺很傾向▉▉▉▉。這是一種比較特殊的心理狀態,尤其容易發生在像芙萊德這樣,年輕且對角色投入極深的演員身上。」
媽媽整天埋首於工作之中。我想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人沒有錢就無法生存。沒有什麼一技之長,也沒有學歷的媽媽,要養活她自己和她的小孩,本來就不是簡單的事情。
「他現在的表現……比如收工後仍維持角色言行,甚至對自我認同感到模糊,都顯示了心理機能的紊亂。」
沒有人在意我。好想被人看見。就像班上懂得照顧弱小的萬人迷,或眾星拱月的班花,再不然也可以是雖然調皮卻仍備受喜愛的孩子王。
「藥物的主要目的是幫助他穩定情緒、緩解焦慮,慢慢找回正常的情緒體驗。」
所以我做了。我特地去找孤單的同學,擺著萬人迷的架子和他做朋友;我把草莓蛋糕的錢省下來,偷偷買了幾件至今仍被我收在衣櫃深處的裙子。我還尋找各種被媽媽看見的機會:裝病、故意弄亂家裡、成績一落千丈、和欺負那個孤單同學的人大打出手。
「舉例來說,我們可能會先從提升血清素的藥物著手。血清素和情緒、睡眠、食慾等狀態有關。當然,這些都要從小劑量開始,如果副作用嚴重,我們可以視情況調整。」
媽媽買了很多動物娃娃,說它們會代替她照顧芙萊德。
「施涅女士,我明白您的憂慮。但我必須強調,我們的目標是幫助他恢復到健康的狀態。」
——奧利弗,你是跟我說「正常來說,如果有遇到什麼事情,都應該要積極和對方說開才對」嗎?
「服藥期間,芙萊德可能會感覺有點疲倦,情緒上起伏不明顯,這都是正常的。這段時間請您保持耐心,並鼓勵他持續服藥。」
我在煩惱媽媽的曖昧對象怎麼老是一個換一個,什麼時候才能不再被其他男人所蒙騙。我在煩惱如果草莓蛋糕的對面有會對著我笑的人就好了,或是我們也可以一起吃滿是炸物的快樂兒童餐。我在煩惱我要怎麼樣才能把知名度打響,如果我能賺很多錢的話,媽媽就不用做那麼多工作、可以陪我了。
「更重要的是,藥物只是輔助。我聽說芙萊德目前有在做心理諮商,這是很好的。您可以和諮商師溝通看看,認知行為療法或許能夠幫助芙萊德建立自我認同、學習管理情緒。」
我在煩惱要和弗洛因德聊什麼,他才有辦法從沒有溫度的布偶變成抱起來很溫暖的小狐狸。我在煩惱弗洛因德如果真的會帶我去不同的世界玩就好了,我最喜歡和他待在一起了。我在煩惱除了演戲以外什麼都不會的自己,要怎麼把媽媽感情路不順遂時,一怒之下丟掉的弗洛因德,還有其他被殺掉的朋友們給救回來。
「我知道這對您和芙萊德來說都會是一個挑戰。但他年紀還小,大腦的可塑性也很強,只要我們努力,芙萊德一定能夠找回他自己。」
死掉的金魚如果要能夠活著,只能假裝自己其實還在水裡。死掉的他們如果要能夠活著,只能由我來假裝。
「您還有什麼問題想問嗎?」
欸。你覺得像我這樣的人,該從哪裡開始幫起比較好?所有人的生活都很痛苦,相比之下我也只不過是娃娃沒了在哭鬧的小孩而已。
最不該痛苦的人如果感到痛苦了,那就要讓他變得不再能痛苦,這才是通往快樂結局最快速、也對大家來說最方便的捷徑。
……立普能的顏色原來就和我回家時會看見的雪景一樣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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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去不成,工作也沒下文。芙萊德目光渙散地坐在飯桌前,桌上只擺著藥盒和水杯。對面是她的母親,雙手掩面,情緒低落。
兩人之間沒有言語,時鐘滴滴答答地走著,讓寂靜變得格外刺耳。當指針指向十九點整,芙萊德便下意識伸手開啟藥盒——他已多日重複這樣的動作——卻被母親的聲音打斷:
「▉▉▉▉?你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嗎?醫生其實是在告訴你,你讓我這本來就不容易的生活更加艱難了。因為生下了這個有病的孩子,我不得不承擔比別的媽媽更多的痛苦。」
縱使被否認,芙萊德的表情依舊絲毫沒有波瀾,眼底早已遍尋不著昔日的爍爍星芒。他確認母親沒有其他指示,便繼續準備吃藥。
「你都十四歲了,或許是叛逆期吧,但別拿這當藉口,我也不是沒給過你機會。男孩子就是難管,可是我已經盡力了,你得學會負起責任,別老讓我操心。」母親的聲音帶著壓抑太久的疲憊,「這該不會是你又在裝病吧?就跟之前在學校時一樣?別再騙我了。」
放羊的孩子不被信任也是無可奈何的。芙萊德機械式地拿起水杯,取出藥片,舉止平靜而近乎麻木。
「為什麼你總是惹事生非?難道你覺得我這一輩子還不夠痛苦嗎?你好像在用你的一切告訴我——我的青春、我的金錢、我的處女、我的命,全被那個男人毀了!你會讓我想到每個被那男人的爛肉撞擊的夜晚,再怎麼淒厲的叫聲對他而言都是助興,滿嘴酒臭和噁心的笑容像泥漿一樣黏在我的後背,我用我的死亡換取了你們兩個男人的存活……就算我離開了他,現在還是被你拖累!我只是想要你做個體貼、乖巧的孩子,這很過分嗎?你到底是在幹什麼,賤人!」
講到最後,她猛地拍桌起身,快步走到芙萊德旁邊,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面目猙獰,眼珠彷彿快掉出來似地死死瞪視著他,模樣駭人。
「你不覺得問題主要還是出在你自己不夠努力嗎?媽媽很痛苦,你知道嗎?你是我的孩子,最讓我難過的不是你賺不到錢,而是你面對生活的態度。你知道媽媽為什麼會把弗洛因德丟掉嗎?因為每次你一開始玩那些娃娃,就會變得很奇怪,讓我看不下去。
『大家會教我怎麼成為好孩子』、『弗洛弗洛說累了可以先睡』、『今天弗洛弗洛教我怎麼演得更好,要記得看喔』、『媽媽晚點回來沒關係,大家會陪我』……
這些不過是你編出來的幻想,是你逃避現實的藉口罷了!娃娃就是娃娃,沒有生命,不會幫你面對困難!」
芙萊德垂眸看著被扣住的手腕。
「……『傾向』不是疾病。所以,不用擔心。」他勉強擠出這些字句,「不是疾病,所以也不是裝病。之前會裝病,讓學校打電話給妳,但以後不會再裝了。」
「你還有以後嗎?」母親提高音量,「要是你一直這樣好不起來,工作怎麼辦?現在好了,想讓你飛上枝頭當鳳凰,結果變成這樣,還花了我一大筆錢看醫生!你到底能不能醒醒,別再活在自己編的夢裡?好好看看你自己親手造的孽吧!」
水杯被她打翻,藥盒也被她搶走。芙萊德的視線隨著緩緩跪地啜泣的母親移動,手懸在半空,不知所措。
他想,不只是水杯和藥,或許還有布偶們,跟那些擁抱和認同,以及那句「為什麼會難過」——
「妳難道就不是嗎?」
狼狽的女人錯愕地抬起頭。她驚覺芙萊德注視著自己的眼神竟然是那麼冰冷,就連身影此刻也像是漆上了濃重的灰階色彩。以往總是對她抱以敬愛,每次看見她都會興高采烈地跑來抱住她、如同小狗般討好的孩子彷彿不見了蹤影。
「妳難道就不是嗎?新交的男朋友和妳過得好嗎?最近又開始常常看見妳了,我是不是可以猜測有人想飛上枝頭當鳳凰失敗了?這次在男人身上花了多少錢?每天三餐四百英鎊嗎?那在我身上呢?明明是我賺的錢?」
「你憑什麼這樣跟我說話?」母親喉嚨哽咽,難以置信地承受孩子的怒氣。
「妳不想談夢想的話,那我們來談現實。我們來活在現實裡。」
他的話如利刃出鞘,銀光熠熠,教人無法也不敢直視。她也許從沒想過,這個曾經對她百依百順的孩子,原來也有一天會將刀鋒對準她。
「……我現在才明白,原來我養的根本不是孩子,而是一隻會亂咬人的流浪狗。」
她失聲笑了笑,踉踉蹌蹌站起身,步履蹣跚地離去。芙萊德直到聽見後方傳來門扉重重關上的聲響,才開始默默收拾殘局。
他撿起玻璃杯,拿抹布擦乾地面的水漬。藥……就算了吧,反正也拿不回來。
不只是水杯和藥,或許還有布偶們,跟那些擁抱和認同,以及那句「為什麼會難過」——全都是他的幻想在作祟。
他應該試著在現實裡活著,學會分辨哪些東西是他想像出來的,哪些才是真實存在於那裡的。
他應該試著把錯誤的答案重複訂正,直到「這個孩子一切都很好」的評價多到能夠說服全世界的人。
他應該要承認,那些他蒙住眼睛、拆吃入腹的所有痛苦,其實都是因為他存在而更糟糕。
畢竟沒有人能保證,如果他再次逃進幻想之中,是不是會像聖女貞德一樣,被當成死不悔改的異端,架上火刑柱。
接著,芙萊德的目光落向不遠處的大門。
「……要到哪裡去,才不會讓我打擾到任何人?」
願今後,不再有被他所蒙騙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