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片雪花始於那聲唐突的通知鈴。
芙雷姆誠然樂於結識朋友，不論性別年齡，不論風格與形象。只是，他總會忘記自己「其實並不擅於處理複雜的人際關係」。
奧利弗恰如他舞台上的角色：言談大方、情感坦率，待人真摯自然，彷彿誰都能與之為友。人們心甘情願喊他「王子殿下」，只因他帶來的溫暖，像午後陽光灑進房間，總令人願意駐足片刻，甚至在無意間吐露心事。
同齡，同性，戲裡戲外關係都不淺。奧利弗主動邀約芙雷姆私下對練演技與芭蕾舞，芙雷姆雖不疑有他，卻始終遲疑，最終僅婉轉回覆：「增加練習頻率沒問題，但先從製作方安排的場次開始，彼此熟悉步調吧。」
說起來，有關於善於演哭戲的奧利弗，那些負面傳聞，會是什麼呢？
芙雷姆向來不愛八卦，或暗地道人長短，只隱約記得他和克萊爾似乎早有些小牽扯。
第二十片雪花，是一則僅限摯友可見的IG。
沒有朋友彷彿是一種罪過。這不只是社交能力的缺陷，更讓人發現自己對社群平台的功能一無所知。
芙雷姆知道奧利弗與克萊爾感情不錯。那天他與克萊爾出門，恰巧刷到奧利弗與莉莉正式交往的限時動態，便隨口感嘆：「哇，我們的王子和白天鵝真的在一起了耶。」
然而這次，克萊爾沒有立刻給出明快的回應。抬頭一看，對方臉上的錯愕、悲傷，甚至隱隱藏於其中的怒火，讓芙雷姆立刻意識到自己失言了。畢竟，《奧傑塔計畫》的演員們互相關注，克萊爾怎會漏看那則貼文？
話題繞到莉莉身上。芙雷姆對她的印象，與眾人一樣——清新脫俗，溫和賢淑，宛如劇本裡的奧傑塔本尊。即使他一向倔強，也曾數次被她的柔軟化解。他真心喜歡這位女孩，也真心樂見她與奧利弗相知相許。
但是……克萊爾這邊，他該怎麼辦才好？是不是應該出聲安慰她？抑或佯裝無事發生？
正當他還在為此糾結，不知不覺間，克萊爾已經和他們悄悄拉開了距離，甚至避開與莉莉的任何私下接觸。
芙雷姆對朋友的疏遠感到不解。
弗洛因德的手被抓得更緊了。
第三百片雪花，是悄然點亮的煤燈。
他又成了孤身一人。熟悉的角落裡，這次向他伸出手的是奧利弗。莉莉站在後方微笑揮手。
奧利弗的家位於倫敦的高級住宅區，門前有精心修剪的小花園，室內以水晶吊燈照明，更顯得那些古董家具尊貴不凡。他的房間採光良好、面向花園，有一面牆掛滿演出的照片和獎狀。
富麗堂皇、與芙雷姆的家天差地別。他坐立難安，原因不僅僅是深怕碰壞什麼東西，更是在場的人除了奧利弗與莉莉……還有弗洛因德以外，連大人們都認為難以親近的馬克斯竟也一同被邀約進奧利弗的家裡了。
芙雷姆咕嚕嚥下口水，戰戰兢兢地開口：「那我們……什麼時候要開始練——」
話音未竟，奧利弗的怒氣蓋過一切：「到底是哪個沒神經的告訴克萊爾我和莉莉交往的？」
咦？
「不是我喔，我可不會幹那麼白目的事情。」馬克斯馬上回應，「真是可悲，連這也要通風報信。」
「因為不想讓她知道才設成摯友的啊！」
「算了啦，反正早晚她也會知道這件事。」
那、那個，這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溫柔的奧利弗會發這麼大的火？
為什麼和善的莉莉對此像是早已習慣？
為什麼安靜的馬克斯的謾罵聲會淹沒整個房間？
又為什麼，他會坐在這裡？
「芙雷姆，因為你是個很單純的人，所以我很怕你會受到傷害，想在此之前保護你。她其實不是個好人。」奧利弗。
「我有想要試著和克萊爾打好關係，不過她似乎不怎麼願意理我……」莉莉。
「你抱著的那個破娃娃是怎麼回事啊？」馬克斯。
警戒比任何情緒先一步還要更快反應，芙雷姆抱緊弗洛因德，唯唯諾諾地回應馬克斯：「這是我很喜歡的演員送我的。雖然我在這之後就沒再跟他正式見過面了……」
「真的嗎？明明你那麼喜歡他？」
「嗯，我有想要和他約出來玩，不過每次都會被拒絕就是了……」
「是喔，」馬克斯撐著頰，半晌，毫不克制地笑了起來。「這不就好像你褲子都脫了，結果他其實沒把你當一回事嗎？」
——、
莉莉連忙緩頰，「他雖然看起來像在躲你，但因為有送你娃娃，在我看來，他其實也沒有討厭你。」
「他對你避而不見喔？只能說不愧是兄妹吧。」奧利弗撓撓頭，一副無奈。「有件事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訴你，是關於你喜歡的那個演員。」
「我最近在因緣際會下有聽到他和其他人聊到天，我親耳聽見他說和你相處很累。而且他抱怨其他人的方式超兇，完全不是你所想像中那樣的好人。我原本也很猶豫要不要告訴你，你和克萊爾感情還不錯，又那麼喜歡那個演員。」
其實被討厭了。
接下來的對話，他只是本能地抱緊弗洛因德，時而小聲回應著他們的質問。他們大肆嘲笑唾罵克萊爾，偶爾穿插嘲諷整個演藝圈都是垃圾，那些不堪入耳的噪音，他也難以聽清了。
第四千片雪花，是有時候會忽然變得很恐怖的媽媽。
如果拒絕奧利弗，擅長洞悉人際的他馬上就會發現不對勁。要不是會激動地以銳利言詞數落自己的不是：「我也知道我有不太好的地方，也知道自己不該一直這樣，可是——」又或者以微妙態度緊盯芙雷姆的動態：「我發現你假日不太願意來我家裡了耶？話說你知道克萊爾他……啊，我沒有想要干涉你和克萊爾的交情喔，因為我也知道那是不對的。」
弗洛因德已經在馬克斯和奧利弗的勸阻下，他不敢再隨身攜帶了。取而代之的，芙雷姆將弗洛因德擺放在一開房間門就能看見的顯眼位置。
雖然芙雷姆會孤單了點，但是弗洛因德不會。因為在之前，媽媽看見他帶著弗洛因德走來走去後，她好奇地問了他：「寶貝，那是誰給你的呀？」
他如實回答，隔日，笑容滿面的媽媽帶著許多動物娃娃回家，她說：「這些娃娃會代替媽媽照顧你喔！」
那是難得的禮物，所以他悉心照顧每一隻娃娃，讓他們成為弗洛因德的朋友。
不過呢，弗洛因德最好的朋友必須是他。
儘管送他娃娃的演員討厭他，但這不代表他送的娃娃也會討厭他。事實上，他也可是花了好多時間和弗洛因德一起玩！
結束一天的拍攝，芙雷姆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裡，迫不及待地打開房門，迎接他的卻是一片狼藉。
兔子的頭身分離，獅子被大卸八塊，長頸鹿被開腸剖肚，由娃娃殘軀和棉花所組成的屍海映入眼簾。芙雷姆的笑容坍塌，緊接在後頭的是從背後傳出的沙啞：
「因為媽媽今天心情不好。」
他不敢回頭，眼淚將落，抱著最後的希望問道：「那弗洛弗洛呢？」
「丟了。因為你很珍惜他，所以我沒有傷害他，但是丟了。」
什麼意思？為什麼？這麼做的理由呢？
「你都十四歲了，很丟臉。正常的小孩不會跟你一樣，長那麼大了還玩娃娃。而且這東西會影響到你的形象吧。」
腳步聲漸遠。
最後一片雪花，是他自己。
他沒有臉再見克萊爾，因為他聽過太多針對她的惡語。那些仇恨、煽動與惡意，日復一日滲進心底，令他無法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清白。只要安靜太久就會被關心，就算勉強附和、發表較中立的看法，也會被奧利弗的洶湧情緒襲擊。
為何無法勇敢說「我不喜歡」？因為恐懼後果？因為從那天之後克萊爾也會似有似無的敵視自己？因為擔心影響工作，辜負那些對他寄予期望的大人和其他小演員？
是他太懦弱了。
私下對練從未成真，反而常被迫坐在一旁，看奧利弗與莉莉談笑。或是呆呆坐在房間裡，透過窗戶看奧利弗與馬克斯在花園裡玩成一片。莉莉會為他沏茶、烤餅乾，時而聊聊日常瑣事，但當他提起對練，她就會面露歉疚地說：「我和奧利弗都是步調比較慢的類型……」
也太慢了吧，這樣可以嗎？但是導演他們給過的話，他似乎也沒什麼置喙的餘地。也許他本來就不該放太多心力在共演身上。畢竟32揮鞭轉就算只有自己，也練得成。
是他太咄咄逼人了。
他這次正式拒絕了奧利弗的邀請，並表明在拍攝結束前不再私下往來，但工作場合仍會配合行事，且無意與奧利弗交惡。結果奧利弗情緒顯而易見地低落，甚至影響到了拍攝表現，工作人員都不曉得發生什麼事情。
這只是給不知情的人們徒增麻煩而已。芙雷姆頓時意識責任，並認為這全是自己的錯。是因為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無法理解奧利弗他們有什麼難處的異類。於是他向莉莉尋求變回正常人的方法，但無論怎麼嘗試，卻始終沒有成功讓奧利弗恢復最佳狀態。
是他太意氣用事了。
馬克斯和奧利弗吵架了，原因他不知道，只知道奧利弗的哭聲很吵。陷入混亂的片場讓大人們終於發現事態不妙：陪護人員急忙介入，拍攝不得不延宕停擺，兩人被分別帶去跟心理師與導演、家長調解。芙雷姆看著手中被寫滿註解的劇本皺起眉頭，脫下磨損嚴重的練習用舞鞋。
他在生氣。氣工作無法如期完成，氣那些缺乏專業素養的童星，氣自己花了那麼多時間在等待根本不可能被履行的約定，氣自己竟然覺得這個片場和以往都不同。
他太——
「芙雷姆，我和馬克斯吵架了，你為什麼都不關心我？」
「哈？你可以先放手嗎？」
「我這麼痛苦，但你卻坐視不理。你拒絕我以後的這段期間，我一直都很難過，因為我似乎沒辦法再為你付出任何東西了。」
「……抱歉。你現在抓的我有點痛，而且靠太近了，所以請你先——」
「你以前好相處、溫柔安慰我的那一面，都全因你現在的冷漠，在我心中大打折扣了。」
「知道嗎？正常來說，如果有遇到什麼事情，都應該要積極和對方說開才對！就像我雖然給予克萊爾和他哥哥那些評價，但我其實還是很喜歡他們！」
「沒有完成之前和你的約定是我的錯，但如果你還沒有準備好，我可以等你！」
啪！
「經過內部討論，我們認為你需要一段時間來反省和成長。接下來的幾個月，我們不會為你安排任何試鏡或工作機會。」
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
「你的行為已經嚴重損害了公司的聲譽。我們決定暫停你的所有演藝活動，直到你能證明自己已經改正。」
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
「考慮到最近發生的事情，我們覺得你應該專心於學業和個人發展。公司會暫時減少你的工作量，讓你有時間好好調整。」
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
「芙雷姆，我們理解你現在很沮喪，但你提到的這些指控都沒有具體證據。至於你說的那些對話，現場沒有其他成人見證，而且其他孩子的說法和你完全不同。莉莉和馬克斯都說你們只是在正常討論劇本和角色。 相反地，我們有多位工作人員證實你最近情緒不穩定，經常一個人坐在角落，拒絕和其他演員配合。奧利弗甚至主動想要幫助你，但你卻回以暴力。 我們知道這個年紀的孩子容易有想像力過於豐富的問題，也許你把一些正常的同儕互動解讀得太嚴重了。我們建議你接受心理輔導，學習如何與同事建立健康的工作關係。 如果你繼續散布這些無根據的指控，不僅會影響你自己的聲譽，也可能構成誹謗。奧利弗的家人已經在考慮是否要採取法律行動。 我們希望你能冷靜下來，好好反省自己的行為。等你準備好為自己的暴力道歉，並承諾不再造謠時，我們可以重新考慮你的工作安排。 」
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不管解釋幾次都一樣。
……結束了。
他給奧利弗搧了巴掌，然後奧利弗也在反應過來以後，往他的左眼揮了一拳下去，後來他們扭打成團。等大人發現時，正好是他緊抓奧利弗的衣領，身體壓在平躺在地的他之上，右手高高舉在空中。
每週例行的兒童福利檢查，只是一句：「大家今天過得好嗎？那就繼續加油囉！」；定期的心理輔導，只要他情緒一旦太明顯，輔導師就會想辦法結束對話；陪護人員很喜歡奧利弗他們，因為他們更擅長與人打交道。
被冷凍之後會怎麼樣？
收入突然被中斷，剩下的存款還夠媽媽那樣揮霍多久？由奢入儉難，媽媽會不會因此對自己發火？瞄準金錢來的男朋友，或許會就此拋棄媽媽，而這次她又會丟掉什麼來洩憤？學校的同學又會怎麼看待他？那些膚淺的視線是否會從羨慕與崇拜轉變為嘲笑與輕視？老師會不會在課堂上開他玩笑？演藝圈認識的朋友有沒有可能為了自保而疏遠他？往後認識的人會不會在知道他曾經當過失敗的童星後便對他敬而遠之？除了演戲以外他還有什麼專長嗎？做錯的事是不是會因為他這段特殊職業經歷而跟著他一輩子？這件事情有機率會上英國小報被浮誇報導吧？網路上曾經的好評如潮會一夕之間風雲變色嗎？是不是之後做錯什麼小事，被冷凍的經歷就會被反覆提及？就算想回去是不是也不可能了？失去的信任與形象要花多久才能重建？
他已經沒有時間了，年紀再大一點的話，那些因為他是兒童才特別的東西全部都會變得毫無價值！！！
當時被大人架離現場，他在想的始終都只有：
不愧是擅長演哭戲的童星……